韩乾昌 || 杨老师
啊呀!谁料生活竟又将我抛向一个叫马关的地方了。
于这一年多的学校生涯看,不过是懵懂愚顽罢了,然于其中波折算来,竟可堪有了十足的老成。因这一二年间,就已随父亲工作的调动,辗转了三处地方,终于轮到马关时,是第四处了。
既已老成,便不免对这新地方生出要一探其究竟的豪迈。其时,我正走在马关的街面上。马关到底与老家不同,眼见什么邮电所、供销社、敬老院、粮站变电站一应俱全,可谓另一个世市;更别说街面两边颇有几个卖杂货的摊点,于人伙中散漫摆布开来,营造出一种安闲的秩序。街上人们永远不紧不慢,把光阴就此打发。而邮电所门口就有一个补鞋的小摊,永远为那么几个或痴或呆的脑瓜围住。围住的据说叫老王。老王这时捉了一只布鞋,旋而把锥子密织了一圈针眼,而又用牙齿啮着将一根细尼龙绳往那针眼里扽过,他那份专注就似从事一门什么艺术,使人非感染不可,于是也就为这街面又做了一个稳妥的注脚。
我到底还怀着一点忐忑。在于穿过大街向左拐去,往前就见到学校了。学校于那么大的孩子来说,总归不如家里自在。至于那新老师的脾气,那可谁知道!万一遇上爱揪人耳朵的,只好认做倒霉。
这么想着,已踅进一个大铁门的一扇小门洞里,向一条石子路趟过去,已到了二年级门口。那时,就见到杨老师。
杨老师确是一副干部的打扮。通身蓝迪卡布的制服,四个口袋;又有一顶蓝帽子端端正正架在头上,先有一派威严。这使我不敢奢望他的眉目,想象中定然要板正严肃,要不然怎好配这身装束?
你就是韩——韩乾——韩乾昌吧?
显然是注册时父亲打了招呼。且叫出我名字的声音并未如想象中的样子。于是使我壮胆向他投去匆匆一瞥。这一瞥之下,所见的却是个慈眉善目的半大老头。老头竟笑笑的向我了,那笑里盈出一种光彩,瞬间使人卸下心中武装。
啊是,老师。我答应着。跟了他在一班新奇的目光检视下,移到我的座位前。孩子们自然有他们打交道的方法。这方法无非是带着对新人的好奇而格外关顾,又间或还有点对打破旧友谊格局的渴望,于是成了各派拉拢的对象,因而很快混熟了。但随即这良好的第一印象就遭到打击。更想不到这打击竟来自那慈眉善目的老头。
那时,于一种被追捧的得意里忘了形,就把在老家学校时,跟一帮小伙伴处学来的脏话写在纸条上,教新朋友们宣读。新朋友们大概从未见这粗野的新词,跟着琅琅有声而大摇其脑了。这时,教室前排窗口一个黑影忽闪一下,即刻有人预警:杨老师来啦!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写有骂人话的纸条攥在手心,背于身后。然而没用,杨老师已橐橐向我来了。
韩乾昌——
啊——我把你个韩家的乾昌!
于第一声的喊里,几乎要使我打个颤,待第二声时,却慈柔下去。
这声慈柔的呼唤,使我把刚才脑子里编造的几种谎话一个都想不起来,一片空白中等待将来的惩罚。静默中,我感到一种锐利的光向我压迫。终于藏在身后的手无以遁形,乖乖就范,把黏了汗津津的纸蛋蛋呈现在那光的前面。那纸蛋蛋就将燃烧起来了——
那上面,那样的话……
那话使我耳根烧起来。
而现在,又业已烧进了蓝迪卡布的一只口袋里了——
自然是后来经别的同学口吻向我嘲笑时得来的画面,而当时站了一节课的我,脑里全是父亲的斥责及母亲的笤帚疙瘩。
那节课真长。教导主任屋檐下铁片敲出的叮当声,好容易被我逮到,就要逃走,却被通知要向杨老师的住室了。
报——报告——
进来……
踅进门,等着命运未知的安排。杨老师一双脚缓缓向我踱来,那定生死的时刻,我几乎闭了眼,像摆在砧板上的猪头待价而沽。漫长的等待,却感到被一只暖而大的手抚住了,几乎一个激灵。这简直使人想不到更猜不透。莫非突然袭击?但耳朵分明近在咫尺,只好做被揪的准备。然而此刻一个声音说:娃娃,这话不该出自一个学生的口,那是最下流的一种野话……
说到“下流”二字中间,声音似有觉得不妥而犹疑,“流”字到了尾音其实是慢慢划过去的。现在想来,当然是老师对学生的保护,然就纸条上的话而言,说下流却一点不为过。而那划过的空气中,我已被羞惭所紧迫,就要掉下我悔恨的泪水了,又于这严慈的声音里觉出委屈——
这委屈是我的小狡猾。是说求求老师,看在我如此可怜的份上,还是不要告诉家里人吧?
就在迷蒙的眼中,却见杨老师把那纸疙瘩丢进门后的小铁簸箕里。而随后他的一声叹息似乎就带了惋惜和宽慰。他又抚住我的头了,继而拍我肩膀,意思是说娃娃去吧,去吧,以后可不敢再说那样的野话;或许还有说,娃娃放心吧。然而那一拍却有千钧之力,使我牢牢印在心上,又给我出门的勇气。
这事于同学们的期望又失望中过去,终于没看成我的笑话,而不久,我却要见识杨老师另一面的模样了。
那时六月天气,暑媷难熬,课中时有同学拿了不听话的脑袋往桌面上敲,瞌睡实在来得容易,竟忽略讲桌上的教鞭。我以为这次杨老师定不易放过了,果然他已举起巴掌,却最终屈了两根指头,轻敲眼前桌板,于同学们一片猛醒的迷惘里说:
不如——我们就睡一会吧——
那“吧”字后面已分明盈了一份笑意,其中的光彩使刚还迷惘中的人跟着嘿嘿嗬嗬笑起来,仿佛共谋一条妙计。
于是大家披了慈柔的光,放心把瞌睡向双手间、课桌上放踏实了。孩子们的梦正如一绦柳丝摇落下的微光,影影幢幢。然而去时却果决。就听耳畔有人喊——
快跑呦——发大水呦——
人人从惊惶中醒来,屁股就要飞离板凳而不住揉那惺忪睡眼,方悟那喊的人正是杨老师。空气顿住几秒,便听到一阵嘿嘿嗬嗬的声音响起。这时,杨老师把教鞭在桌上一绊,说——
上课!
于以后若干年,再未见谁有如杨老师的善解人意。孩子们小憩后,实际有了更加饱满的情绪,于是算式就更容易记得。但这么好的经验到底不是每个老师都有智慧获得。那时才更想到杨老师的好处。
又有一些时候,比如一节不为主课老师所待见的副课上,杨老师却笑笑的来了。而于杨老师的笑之前,孩子们也早准备了他们笑笑的期待了。知道又非有好故事听不可,简直打起十二分精神。
杨老师那时所讲的故事大概都与劝人孝敬或勤劳的品格有关。比如说到一个懒惰至极的人为着他娘子要回娘家,而央及娘子烙出一个极大的饼,把饼中间掏空,挂在懒汉脖子上,为的是吃着方便。而等那娘子回家却看见夫君仍旧饿昏过去了。原来那懒汉吃了眼前的饼,却实在懒得转,乃至脖颈后面的饼还完好,人却饿到不省人事……
又或者是某村就有这么一个不孝子,某天终于用背篼背了他的爹娘往深山老林里去了,为丢开这侍候了吃又侍候了穿的活的赘物。却在丢掉那破背篼时被自己儿子阻止。儿子意思是,留着破背篼吧,以后好也把爹娘背到这荒无人烟处喂狼……
结果自然是不孝子幡然悔悟,终于拾了背篼,又把爹娘背回去。
就是这样的故事,于几十年后仍然存活于我的脑中。非但故事分明,甚而老师讲那故事时的神情亦分毫毕肖。讲到悲哀处眼里的黯然神伤,与讲到欢乐处那些盈着的光彩,都还使我觉得几十年的光阴,并不遥远。
然而快乐总是那么短暂。到了四年级,带我们数学的已是另外的老师。而杨老师便带了他另外的一班做着发大水的梦的小伙伴们了。以后见他,或在早起跑操时,或是某次教工值班安排的黑板上,写了他的名字——
杨振甲
于杨老师的名字,几十年后还是看得那么清楚,那时就端端正正立在黑板上,仿佛被他注视着,有慈柔的光从头顶抚过。
谁又想到,自离开马关小学,再见到杨老师却是几十年后了。
那是在一次回老家的路上,经过马关的街道,就在兄长驾车转过一个路口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仍然是那样一身端庄整洁的蓝迪卡布制服,一顶蓝帽子。只是衣帽下的身体显得单薄,终而现了一种安静的衰微,直觉告诉我那定是杨老师;于那一刻杨老师似乎也认出我了。就是那样一双我所铭刻着的眼睛,以及虽浑浊而失了光彩的眼神,却仍洇出一种慈柔,使我要被那慈柔又拉回我的小时候了;待要喊上一声老师时,车子已离开一段距离,我的心如颠簸着的路程,再无法平静。这一面竟就这样匆匆错过,成为以后很久无法原谅自己的理由。
终究是心上的缺憾,使我常想要回到马关去,回到那条街上,看看那或许不再安闲而依旧安稳的时光,更看看杨老师。
然而耽于世事流转,总不能如愿。一晃又是几年过去,却于某天在朋友圈看到杨老师的女儿、我的老同学玉洁的说说,确知杨老师已经仙逝……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默默在玉洁说说下表达一声哀悼罢了。然而杨老师却永远使我不能再见到他了。便更后悔那次为何没有下车去问问老师,而陷入一场许久以前的幻梦里,把机会错过。
时至今日,时常想起杨老师。想起他时便想起他所讲的故事,以及他眼里怎样的盈出他笑笑的、慈柔的光彩,向我们说——
快跑呦——发大水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