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相亲

我是相过亲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这自我的欺骗,一度连自己都真假莫辨了。

那还是二十年前,省城待不下去,于是一抹脸,就跑回老家了。无缘无故,无情无绪,不必多问,脸上写着。可也正是这不问使我难过,哪怕是骂一顿也好。这么想时,父亲却愈加慈眉善目了。他照例每餐前招呼吃饭,倒像上门的亲戚。浆水面极易安放人的落魄,我却每每吃到失魂,等到盛第三碗时,竟羞涩,怕他说我。然而没有。我想,父子间曾有的十数年的战斗是不是就此成为永远?也就在那一刻,才真正觉出父亲的老,同时觉得自己该长大的责任。

但也许那长大不过是错觉。错觉在于我压根不知道父亲心里究竟想些什么。这很快经由一个意外证实。那天他说,要给我相亲。老实说,听到父亲的话,我心里除了失笑,继而咬住嘴唇故作正经,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表达。我俩默契的不看彼此的眼睛,只以声气和呼吸试探着,仿佛空气里满是触须和雷达波,捕捉每一个可能透露对方真实想法的信息。我脑中首先的念头是抗拒。相亲?意味着我的人生就这么被放弃么?接着又想到,我难道有什么可以放弃的么?笑话!那么答应吗?所谓人生大事,要在三言两语间决定了,这个,未免也太滑稽……

父亲点燃一根烟,将要向我转头时,又顿住,然后猛吸一口,把烟咽下去,我听见他喉头的打结。等烟从他口鼻喷出来,每缕烟雾里都有一句话,却难说。他这一系列动作,恰到好处给我提醒,又保持彼此必要的矜持,使一种催问的意思表达得尽量委婉含蓄。我心里是拒绝的,但嘴上说出的却是:“好吧。”

说完我低头,像犯下见不得人的错。父亲长出一口气,这口气把挈在他指间长长的一段烟灰震落了。烟灰随着父亲猛然的站起,散成一朵花儿。随即我听到他在门口射出一口清脆的唾沫。我却更不明白自己了,这……这就答应了……

然而不容多想,他很快转身,橐橐几步向我走来,我下意识站起来。他说:“赶紧收拾一下,一会儿就见人!”

这——

这多少让我气恼,说见就见,也不事先商量一下!

但命令的惯性使我还是跑去收拾了。无非是找把梳子蘸了水,把头发往光了抿,却越抿越觉得不像话,索性由他。这时我听见门外有人跟父亲说话了,我抓起桌上半张报纸把皮鞋擦了擦,却擦花了。这时父亲远远喊着,叫我出来见客。我循声走到门口,一个青色衣裤的男人迅速朝我瞥一眼,旋即把原本扽住衣襟的双手撤下,他倒像个小学生。“来,叫赵叔叔!”父亲说这话的同时,笑着剜我一眼,埋怨我的没礼貌。“噢啊,叔叔你好。”那男人向我点点头,又似乎被一种惊喜猛击一下,嘿嘿笑着,大概觉得自己笑得不够矜持,一手半握在嘴前干咳,一手简直多余。这倒叫我难以应答。

“还不把你赵叔叔请进来坐下说话!”

我这才意识到大家一直站着,同时看到门口停了一辆架子车。迎进屋,倒了茶。我垂手侍立,想着该说什么,却看见那男人从他对面的镜子里打量我,而我,是从他的眼神以及镜子的位置觉察的。男人无声笑了,是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民的笑,然而又不是寻常农民的模样。那是从一件青色上衣,以及已发白的衣领上的、一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漾出来的笑。笑里有种知识分子特有的腼腆与羞涩,只是被劳作的辛苦掩护得沧桑了些而已。就是这腼腆而羞涩的笑,使我心里终于承认他是叔叔了。他大概感到我的善意,移开的目光渐渐又回到镜子里。

“你赵叔叔啊,是我同学,我俩是二中时的同学,同班同学……”

父亲介绍着,拉长声调,似乎有意寻求男人的印证。男人握向唇边的茶杯凝住,继而受惊似的连声说:“咹咹!么嘛达(没问题)!”似乎又觉得自己的确认有些唐突,两条腿拢得更紧了,上身绷直。我连忙说:“噢,怪不得这么眼熟呢!原来是赵叔叔!”

“嘿嘿,嘿嘿!”

赵叔叔这一“嘿嘿”,仿佛彼此已确乎是老相识。那么我的眼熟从何而来?仿佛是从他那腼腆的笑开始,又仿佛那笑也已经熟识许久。我俩竟都有些不好意思。父亲趁赵叔叔喝茶的功夫向我努嘴,方向是后院的小屋。我开始不解,思忖再三,终于恍然大悟。就在我向小屋走去时,赵叔叔低下了头。

一种预感使我浑身豪迈起来。却疑惑,没看见有人进门啊!

掀开门帘,一个女孩儿坐在沙发上。我像走错门一样。进退维谷。

“你来了昂,进来啊!”

她的招呼使我更加无措,却也更加豪迈。

我深深坐进她对面的沙发里。翘起二郎腿那一瞬,决心扳回一局的想法,使我的声音格外大,声调异样:“你来干啥!……”说完觉得脸一烧,怎么问了这么个蠢问题。对了!我原本是想问她原来干啥,情急下少说了一个字,就闹出笑话。她“哶呲”一笑,这一笑,使她脸蛋儿上的“红二团”更红了。

她这一笑,也使我把刚才想好的台词都忘光了。

“你以前在干啥?”她反问。

“我……我……”我以前干啥来着?我心想。

“那就说我吧!”我猛抬头,见她也翘起二郎腿了。“我啊,之前在西安的一家饼干厂打工……”

她做起了自我介绍。配合着大开大合的手势,还有她那半洋不洋的,在我老家叫做“变言子”的普通话。她的大方使我要豪迈的心思显得小家子气,让我这个在城里混迹若干年的人倒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儿。趁她说得兴起,我脑里开始迅速做种种假设——

我今后将要跟她在一起生活下去吗?接着养一堆胖娃娃?然后一堆娃娃跟在后头叫爸爸妈妈……一个一个,手里挈着她所说的,那个西安某食品厂生产的饼干?抑或我们开个小商店,她站柜台,我进货,过上二年成功迈入小老板的行列?把小日子过得风风光光?还是说,我带她重新杀回省城,我俩一起打工,租住在阴暗逼仄的小屋,然后省吃俭用,夫唱妇和?……

每种可能都迅速从脑中闪过,又无一例外半途夭折,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个情节完整,叙事宏大的结果。我已听不见她说什么话了,只觉得自己心怦怦跳。

“咹——”

她一声唤,使我猛醒。随即她大概觉得唐突,把嘴里剩下半截话悠悠咽回去了。沉默,沉默使她忽然陷入羞涩,我却觉得一阵空惘,觉得眼前所见,是一个巨大的不真实,更像一场梦。然而这梦是从何时开始的?是当她开始用她瘪足的普通话介绍她的饼干开始的吗?又或者再往前推,从门口那辆架子车开始?还是说从我向父亲说“好吧”二字时就开始了……

我渐渐从沉默到不安,然后终于痛恨起我的虚伪了。尤其是看到她无辜而认真的羞涩时。她大概也觉出刚才所说的饼干的不合时宜,又或许还想到她老实憨厚的农民的父亲。而想到“农民”二字,更加刺痛了我,在于我心底隐隐存着的,有关我父亲干部身份的浅薄的优越感,却在她跟她的父亲面前显得庸俗不堪。一丝阳光从门缝挤进来,亮得使人难为情。然而等她再抬头看我时,坦坦荡荡。使我刚才关于跟她所假设的种种显得荒唐。无论以哪种脚本开始,也许都适合她,却未必适合我。我能给她什么?我甚至连她之前的发问都无法回答。我所剩下的,唯有那骨子里残存的一点点所谓干部家庭的豪迈罢了,然而如今已破碎一地。

我已经欺骗她一回,不能再欺骗自己。扪心自问:这是我所想要的生活吗?我又能否给她所期冀的一切?是我的虚荣心攫住了我,使我像个卑鄙的小丑。然而也正是这虚荣拯救了我,使我知道心底终究还向往着都市繁华。也就在那一刻,使我下定决心,还要逃往曾深深伤了我,使我疲惫使我厌倦,而今却恨不能即刻附身屈就的省城。

我无法面对她的真诚,她脸蛋上两朵云彩给我感动,又给我刺痛。我说我去上个厕所,然后夺门而出——

懦弱如我,非但逃了,还撒了那么个拙劣的谎……

经过堂屋时,面对父亲和那个男人目光的夹道迎击,我低头,又向他们茫然的摇摇头,然后不管不顾身后目光的追索,疾步出门而去。就在我打算跑到河湾里大吼几声时,却鬼使神差躲在对面街上一堵矮墙背后——

我是要看那个男人,那个作为父亲同学的男人如何的尴尬吗?——

这个作为“叔叔”而存在数分钟的男人,我还配叫他叔叔吗?

我是要看她怎样的带着羞耻从我家门口走向一条漫无尽头的路吗?——

我才意识到一个农家女子,冒着怎样的风险登门接受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审视与拣择……

空惘中,阳光从房顶跳下来,正如门缝里那道光的迫近。

一辆架子车缓缓移动了,架子车前掌辕的是那个男人,他的青灰而又褪色的上衣背部佝偻下去了,步伐尽量显出从容。背后跟着那个女孩儿。就在几分钟前,我还跟她面对面,她说着她的饼干往事,说得那么热烈,那么无邪。现在,她还如一株玉米样的,挺起腰杆儿,仿佛是要给她前面的父亲以力量。就在架子车离开我家门口十来米时,他们默契的加快步伐,架子车似乎自带动力,我似乎听到轮辐发出的密密的匝匝声,顷刻间,那条原本看来漫无尽头的路上,他们的身影消失了。

很快,我又踏上去往省城的路。

很快,我就把这事忘了。

其实,写下这字时,我早已忘了那男人究竟是不是姓赵,或许只是顺口改了人家原本的姓也未可知。至于那女孩儿,所记得的也只是她脸蛋上两团红色云朵而已,而关于她父亲的形象,便是那身青色衣裳以及他拉着架子车时佝偻的背影。

不知怎么,忘了的事,二十年后忽然就想起来。但也许能记得的遗忘本无所谓遗忘吧?只是一种自欺的安慰罢了。

二十年过去,每当我打算原谅自己时,就想到,她现在过得好吗?当年的事于我是无关紧要的插曲,又于若干年后对我如此重要,而于她,会不会在她生命中留有一丝痕迹呢?

一切无从知晓。

惟希望她一切都好吧。

她怎么会不好呢?当我想起她脸上那两朵红色的云朵儿时,总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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