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合流观照下、红楼梦中情的价值
宝黛初见即觉相熟,乃缘分也。缘分最难描述。因之人与人联结于无形,而显为必然之于偶然的遇合;是阴差阳错还是天缘凑巧,仅在一线间。所以才荡人心魄、妙不可言。
宝黛相遇的必然性在哪里呢?
人生天地间,起初懵懂,及至长到开始有生命意识,某天凝视自己时,或要问一句我是谁、以及我从何来又向何处去。当有了追问,孤独感如约而至;孤独是因其自我被唤醒。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审视如此追问,只是生下来活下去,在种种欲望推动下,把实现欲望本身作为人生目的,自我沉酣若梦。那些觉醒的人从此踏上捉寻的漫漫征程:渴望找到灵魂寓所,亦企盼自己能被懂得。能安放灵魂者常归于宗教或哲学;而那个懂得者,便于心底无数次地召唤中被塑造出来。塑造是按着自己理想的模子,满含深情期许,所以两个熟悉的陌生人相遇,彼此蓦然心惊,觉得曾在哪里见过。
这是一种生命情感体验。这种体验更易生发于那些敏感人群身上,而敏感者多具艺术气质。宝黛正好都是艺术气质浓郁的一类人。相似的生命情感,内化为气质、外显于容颜,故一见倾心。
有了必然,偶然却难得。谁知林黛玉的母亲就去世了。这纯属意外。可怜黛玉悲不自胜,也难怪外祖母一心要把她接往自己身边。这一去,前缘既定,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作者假托天缘,乃艺术创造之需要;而实际照见却在现世人生。
现在,趁两个小冤家你侬我侬,莫若书回从前,把天上的事往人间说,为故事上演开局定调。
就要请出两个提纲挈领人物,一个甄士隐一个贾雨村。以甄士隐半世浮沉,把整部红楼浓缩演绎,是为现实夯定基础;通过贾雨村一番“正邪两赋”论,为书中人物出场提供理论依据。
贾雨村认定人禀气而生;气有正邪,则人有善恶。正邪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又因气运变化,决定了初世、盛世、衰世、末世的更替。
“气”,国人并不陌生。体现中国古人最朴素的宇宙观。在儒家为“元气”。以一元之气为宇宙肇始,一元之气分阴阳,而后化生万物。道家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论“气”或“道”皆宇宙本源,是世界的发生方式。虽表述有别然殊途同归。因之根植于儒道所共同尊奉经典《易》中。气分阴阳而此消彼长、互相转换,使自然万物处于发展变化中;而道正蕴含于阴阳交合的内在流转里,成为自然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道含阴阳而气有清浊,清则为正而浊则为邪。
清浊二气此消彼长互为演化;而两气演化中,产生了第三种情况:因清浊交合而禀赋亦正亦邪之人。据此降生者或为情痴情种,或为逸士高人,或为奇优名倡,或为走卒健仆;其为何者,全在因缘际会。
“因缘”是佛家说法。
这就以释打通儒道关节,而昭示了中国哲学儒释道融会贯通的面貌。
儒释道的贯通,作为中国文化底色,为全书引领,亦为书中人思想来源归因。
开始说过,宗教与哲学为人生提供现实依托与灵魂归处。
而宗教与哲学在中国文化中,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儒家依托在社会,落实于伦常,通过“克己”而达自我实现;所以要“入世”。入世是积极进取,方体现人生根本价值,才赋予生命意义。
道家依托在自然,落实于“天人合一”。通过“虚我”而达人与自然和谐,所以要“出世”。出世并非消极避世,在追求“无为而为”的境界。
释家依托在心灵,落实于成佛,通过“无我”而消除我与世间的对立状态,而入涅槃。成佛即涅槃境界,破除“六道轮回”而至“极乐世界”。
三教融合有其发展历程。其中“禅宗”起到关键作用。在于禅宗强调人即佛、人人可成佛的理念。是说人人自具佛性,尚未成佛是佛性被蒙蔽的结果,所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其顿悟。而后至王阳明“心学”出世,即三教合流的新成果。
而以宗教因素引领切入的《红楼梦》,必然于三教皆有观照。
至此,一个神采奕奕的贾宝玉,禀太虚幻境中一段闲愁,撷青埂峰下钟灵毓秀,向我们款款而来。
作为太虚幻境中“神瑛侍者”原型的贾宝玉是肉身凡胎,而幻作“通灵宝玉”的石头原型则是贾宝玉被蒙蔽的佛性。
佛性因蒙尘而向往三千红尘世界,到阅历一番后重归本位,是佛性重现的过程。这是贾宝玉的使命,也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缘起。
贾宝玉诞于诗书之族、簪缨之家。而其时是一个儒家道统的世界。势必要受到儒家思想启蒙。
儒家理想在“修齐治平”;儒学价值在“经世致用”;儒生进阶之路在“仕途经济”。
但贾宝玉偏不爱读书。这于社会期待贾府冀望显然不符。于是贾宝玉生命中第一个落差产生了。
但贾宝玉真不爱读书吗?
若真不爱读书,其诗书气质何来?而他自己亦曾亲口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又说除“明明德”外无书。可见贾宝玉非但爱读书且、对儒家经典亦持肯定态度。
只是他要读的,不是“仕途经济”之书,而是“止于至善”的“大人”之书。
“大人”之书在“大人之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德”是自在“仁爱”之心。其性本善;而性之不善,是其被蒙蔽;因之要“明”。
怎样“明”呢?要去“亲民”。就是说要到人间去历练、去体察民情。在体察中反观内省,重返“仁爱”之心,而至“止于至善”的人生理想境界。
核心是“内圣外王”。
可见贾宝玉读书无功利心,显与世所钻营的“时尚之学”格格不入,造成他不爱读书的印象。但从贾雨村关于“正邪两赋”的流变观照,时处衰世,凭他一己徒增无力回天之叹。于是便逆反折中,结果是去读所谓“无用”之书。且发现无用之书中,恰恰照见美好人性。比如《西厢记》《牡丹亭》一类,正是对人性中纯粹部分的回护与讴歌。反臻“大学”之于“明明德”。
于是,“亲民”就成为贾宝玉生命中一项主要内容。
“亲民”是对人世的俯察、对人间疾苦的感同身受。于是我们看到,贾宝玉对与自己生命发生联系的人,皆给予体谅担待。这是生命中朴素平等意识的觉醒。他非但对与自己地位相当、或高于自己的人报以歆羡仰慕,且对比自己地位低下者,也施以关爱同情,甚至与当时社会中边缘人物如优伶一类、或不入流之人物如薛蟠一类同样交结不拘。具体而言,这平等意识使他与北静王水溶的交往中,可与之生命发生感应、体悟彼此美好;而在与诸如袭人晴雯香菱等丫鬟相处时,也能产生很好的沟通、感受到人间温情;甚至在与跟二丫头这样的山野女子的偶遇中,产生了对自己的进一步审视与反省。就如见到秦钟时的自问:为何这样美好的人,却寄身贫寒之家,而自己这样的“浊物”却享受锦衣玉食的繁华。这审视与反省,即“亲民”。心生恻隐为“仁爱”;推己及人即“忠恕”。这正是儒家思想核心。
所以,贾宝玉“反儒家”的标签,看似有理实则谬之大矣。
贾宝玉并非反对儒家,而是批判性的看待儒家以及儒家经典;而他批判的正是贾雨村那样的儒生。概因贾雨村之流其读书目的正在作“国贼禄蠹”。贾宝玉不读书不热衷仕途经济,在不愿欺世盗名。这点他与薛宝钗并无分歧,薛宝钗借“螃蟹咏”及她的“读书论”亦对如贾雨村之流极尽讽刺。而作者借石头“无力补天”的悲叹,正是表达一腔愤懑。
就在这逆反折中间,贾宝玉目光转向道家寻求慰藉。这是对其人生落差的补位及对其思想体系的补充。
道家的“绝圣弃智”,正是对儒家思想的部分消解。
“绝圣弃智”并非反对圣智本身;“内圣外王”的理想正是道家首先提出。“绝圣弃智”本质是对“经世致用”下而“沽名钓誉”的嘲讽。所以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道之昏昧,才见圣人;圣人即出,则人人皆以“智”营求而以“圣”标榜。当人人自诩为圣人时,人为即“伪”。道家是主张“无为而为”的。
事实不正如此吗?
如贾雨村之流,满口圣人之言而行伪诈之实。
道家的加入非但改造贾宝玉的世界观,更塑造了他的人生观。
这在贾宝玉与袭人关于生死的辩论中,体现得明白——
“他念两句书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可见贾宝玉对“朝廷受命于天”的认可,这是儒家的部分;同时他反对那种沽名钓誉的邀功请死,是对儒家的批判。
那时,贾宝玉正研读《庄子·胠箧》;但道家就能安放身心吗?
冀望很快破灭了。破灭在补庄子“南华”后林黛玉的“却将丑语怪他人”。贾宝玉对庄子的牵强附会说明其并未得道家真义,而其“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诸语更与其对美好的体恤担待相违背。
这就有了其人生中第二个落差。
同时也开启了他向佛家的寻求寄寓。契机出现在宝黛钗三角矛盾时所看的一出戏《山门》,其中一曲寄生草经薛宝钗点化使贾宝玉自以为领悟。于是写下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这是贾宝玉佛缘的起点,但他的领悟终究未至通透。而真正引领他体悟佳境的是林黛玉与薛宝钗。
林黛玉补道——
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随后薛宝钗讲了六祖慧能的故事,故事意蕴集于六祖慧能偈语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当贾宝玉还要“立足”时,即菩提有树、明镜有台,即心惹尘埃。而林黛玉早臻“无立足境”,因此菩提无树、明镜无台、而心无尘埃。
心无尘埃,即心无挂碍。
贾宝玉的挂碍,正是他脖颈上拴住的“通灵宝玉”。
玉本来通灵,即本性自足;而当歆羡三千红尘时,便有了“执着”,有了去“受享受享”的念头;接着陷入“我执”,所以问为什么我有,而姐妹们没有。宝玉的追问,固然出于仁爱心,但仁爱心即分别心,所以才见“你我”。而每当贾宝玉的执着至于迷而不可控时,必定陷入魔魇,那正是其“佛性”蒙尘时。而破解的办法,即和尚的“念诵”,使其恢复本性。
由此可见,儒释道三家,加诸贾宝玉而集其于一身;同时,至于林黛玉与薛宝钗等人而言,亦无法概冠以某家代表之名,儒释道的合流,反馈在每个人身上,只是各有侧重罢了。
或许说,那世外的一僧一道,正是世间的薛宝钗林黛玉。薛宝钗林黛玉正是贾宝玉的度化者。
而钗黛作为现世中两种理想人格,在作者心中笔下的合二为一,便无可怪处。
林黛玉以“天缘之合”度贾宝玉前半程;即破贾宝玉“情执”“我执”。薛宝钗则因“金玉良缘”喻俗世情缘,度贾宝玉出尘网中。
林黛玉早悟了的。从其启蒙老师贾雨村关于“正邪两赋”论可知,她濡染了“缘起性空”的思想指导。“空”即“无常”;正如她的家世,由列侯之家到根苗不继;由父慈母爱到人去楼空。人于重大变故时,易感幻灭,幻灭常使人顿悟。于是林黛玉知道世间一切不过缘法聚散。所以她向来“喜散不喜聚”。
(难怪贾雨村受甄士隐资助后“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因佛家认为“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世间灭。”佛学加持而使其将身外事看淡,是其洒脱一面,这是题外话。)
而贾宝玉却眷恋红尘。他对生命有太多深情。于是他对所有人的担待与对所有美好的眷顾,是他于世间实现自我的方式。然而却不断发现自己的无力。从龄官画蔷知道情之于人而各有所属;而由金钏跳井至晴雯惨死,见证人世无常;见证柳湘莲归道而惜春出家,觉悟红尘虚妄。这是对林黛玉所持人生态度的一步步印证,亦将为其生命的再找出路、灵魂的另觅安所提供契机。
这时,薛宝钗成为贾宝玉的摆渡人。
如何摆渡,稍后再说。先看薛宝钗眼中的世界。
薛宝钗眼中世界是“雪洞”。而这“雪洞”由历经世事的刘姥姥眼中照出,则另有一番深意。这是世俗人生之于清净之境的直接对话。对话却又无言。刘姥姥看了薛宝钗住所沉默不语;而她在贾宝玉的“闺房”可是“肆意”了一回的。其“肆意”在于,无论富贵抑或贫贱,不过一回事,皆“色相”而已。而刘姥姥把林黛玉卧室当做哪位公子的书房,则是照见“名”世界。
“色”与“名”的世界,皆非世界本相。
佛曰:“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佛曰世界,是说眼前物质世界。
佛曰非世界,即眼前所见是人的认知定义出来的世界。
而佛曰故名世界,即缘起性空的世界,是无常的世界。
而这无常世界,正是薛宝钗眼里的世界。
即“雪洞”。
刘姥姥的无语,是给所有人一个顿悟的契机;无奈人间贪恋既多,本性蒙尘已是必然。如贾瑞薛蟠、如贾赦贾珍、如贾琏贾蓉等等,与要急于给薛宝钗搬来古器珍玩的贾母本质无二。
“警幻仙姑”怕要失望了,阅历一番后,悟者能有几人;难怪中秋夜贾氏先祖发出那样一声悲叹……
如此,则更可见作者对“山中高士”的薛宝钗何以赞叹了。薛宝钗已臻看山还是山的境界。
薛宝钗与贾宝玉尘世姻缘的破灭,正是对贾宝玉身披枷锁的最后解脱。由林薛之于贾宝玉的两番度化,则“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之开悟历程自见。
但倘若及止于此,则《红楼梦》便成劝喻世人遁入空门的佛家之书了。固其精妙已为世所罕见,于艺术上却不免仍囿于《金瓶梅》之类套路。
但《红楼梦》毕竟是文学艺术;曹雪芹终究是伟大的超越者。
其超越之凭借,正在薛宝钗。
薛宝钗的使命,不止于度化贾宝玉,更在以“出世”之姿而“入世”的垂范,为贾宝玉人生理想实现提供更高可能。而贾宝玉的理想人生之境,正是作者之于理想人生的寄寓。
回想薛宝钗当初讲六祖慧能的故事。
六祖惠能属禅宗,禅宗经典《坛经》中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就是说,佛法并不在彼岸,而在此岸。佛法不在向外求,而在向内求。
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结果,中国化的佛教打通儒道而使三教合一,共同熔铸了中国文化品格。作为文人的曹雪芹,其创作中除体现对三教的领悟,更不会忘记自己作为艺术家的使命。
钗黛合一。出世而入世的薛宝钗,是林黛玉之出世与薛宝钗之入世的合身,又即终将出世而入世的贾宝玉。
薛宝钗身为女性。这是曹雪芹亦要面对的现实。而当宝黛钗三位一体,集其品格其领悟于一身,正可达作者“止于至善”之理想人生至境。
贾宝玉遁入空门必非红楼一梦结局;他还要回来的。
睹繁华落尽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后,再回来的贾宝玉,方是大彻大悟。
(红楼后四十回某些情节安排,实有可商榷的地方,非一无是处。)
这是对现世的返顾与肯定。——
书中除神佛仙道,并无猎奇故事;而吸引我们的正在寻常。最使我们感动的还是人间温情;心中最美画面仍是有如“黛玉葬花”那般对美好的疼惜眷顾;念念不忘者乃贾宝玉对于爱情的一往而深。这不正是“道不远人”么?这不正是曹雪芹作为传统文人,以艺术超越现实而返顾现实的担当么?
回看开篇自述——
“忽念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如彼裙钗。”
最美还是人,人的落脚点还在人世,人世最美在于情。
文学作为艺术,本质不正在审美么?审美是超越一切意识形态的最高价值。
宗教与哲学,是发觉美、实现美过程中的引子;而“情”正是作者审美价值的核心。是以“空空道人”阅《红楼梦》而改名“情僧”绝非偶然为之。
正如《红楼梦》“引子”中唱到——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