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凤凰古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办完酒店入住手续,天色已暗淡下来。一行六人当中,只有文友小冯是湘西本地人,他自告奋勇当向导,哥几个求之不得,立马化作他的跟屁虫,万事由他作主,只要他不把咱这一身百来斤拿去卖了就成。
此时去逛街有点迟,吃饭又有点早。小冯说,出门在外,打发富余时间的最佳方式就是找个地方胡吃海喝一顿。这主意不错,于是,全票支持,决定先去吃饭。
而今的古城已是闻名中外的旅游胜地,大街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到处都是举着小三角旗的导游,身后拖着一串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蹚过拥挤的人潮,穿过两三条街巷,来到位于沱江边的一幢古色古香的五层砖木结构吊脚楼前。这是一处客栈兼酒楼的商业设施,一二层是酒楼,三至五层是客栈。我们在二楼要了一雅间,小冯点了湘西腊肉、秘制大锅鸡、血粑鸭、苗家酸鱼、韮菜炒酱笋等几个特色菜,每人要了两支青岛纯生啤酒,之后就是期待甚久的大快朵颐了。
走出酒店,夜幕降临,看手机方知已是八点多钟了。来前小冯就有介绍,古城最美的一面,就是她风情万种的夜色。
站在古老的虹桥边,倚住围栏向左眺望,一幅美轮美奂的夜景图尽收眼底:两岸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如精致的扇面一样次第展开,每一轴都是惊艳!又似一位旗袍加身的绝色少妇,曼妙身材凹凸有致,尽显婀娜多姿;丰腴的胴体包裹在绸缎里若隐若现,具有勾魂摄魄的魔力。当然,最靓丽的还是右岸,高中低三层重叠布局,曲线温柔;顶端的飞檐翘角露出轮廓,中间的房子隐没在灯影里,只依稀看见阁楼上的一线窗户;而临水的房子清晰可辨,多为三至五层的建筑,每一扇窗都透出或黄或蓝或白的灯光。中间是静静流淌的沱江,此时还是初夏,河水处于低位,听不见湍急的流水声。多情的灯火不停地亲吻着它的面颊,消融了它内心的寂寞。于是,它接受了灯光炽热的爱,主动迎合上去,风起微澜处,仿佛是它滚烫的表白。循着河床的方向往前望,不足500米处的沱江拐了一个急弯,江水一丝儿也看不见,倒是左岸的一排吊脚楼拽着万名塔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水中,引发周遭一片惊呼!
把目光从沱江上收回来,努力往上抬升,便看到吊脚楼的背景框里有着一片朦胧的暗影。我确信这暗影就是逶迤的大山。湘西多山,凤凰古城的妙处亦是依山傍水。猛抬头仰望苍穹,但见蓝底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真美!心里的一个声音在赞叹。尽管已是第三次来凤凰,我却以为,只有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艳遇。无论如何,我得设法为她留一点文字。
正沉思间,小冯指着右边的某栋吊脚楼说,那就是黄永玉先生的故居。黄永玉,一个妇孺皆知的名字!很早就知道他是著名书画家,酒鬼酒的商业形象就出自于他的创意,也知道他是凤凰人。当小冯说到他的故居与我们只有一江之隔时,哥几个还是感到非常兴奋。顺着小冯手指的方位,我们努力踮起脚尖眺望,可惜夜色里啥也看不真切。
就这样,聊着黄永玉的话题,我们向古老的虹桥走去,试图走进这无边夜色的中心。
此时的虹桥璀璨夺目,夜色正浓。桥的两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霓虹灯亮得炫目,店里进进出出的游客众多,更有闲人驻足桥边观景,使得原本就不够宽阔的桥面愈加狭窄。
关于虹桥的来历,我在昨日的途中做了一点功课。资料上说,虹桥始建于明洪武初年,迄今已存世四百多年。民国三年(1914年),沱江爆发三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古桥遭受重创,损毁严重。时任湘西镇守使的凤凰人田应诏,主持实施了虹桥的修复工程。2000年由广东企业出资对其进行修缮和装饰,所幸,这次大修依然保持了原有的格局和风貌,做到了修旧如旧。此桥的基座为三孔石拱,石拱之上搭了两层木质建筑,一楼为廊桥通道,供两岸居民自由进出;二楼为艺术楼,陈列着一些名人书画,游人购票入内,参观、品茗,观景各取所需。几百年来,虹桥横亘在沱江之上,安枕在青山绿水之间,俨然是一位阅尽人世沧桑的老者,充当了古城义务摆渡人的角色,为来来往往的民众遮风挡雨。过了虹桥,经东门“升恒门”古城楼,即进入内城。小冯说,这里有200多条红砂岩石板街,像无数个“回”字环环相连,四通八达。经小冯提醒,便想起前两次在此游历的情景,感觉脚下的石板与城墙上砌筑的条石,都呈现一种暗红色。这种红砂岩虽然外表看上去很坚硬,可内在质地却很绵柔,隐约可见又细又密的红砂粒。犹记得老屋门前曾栽着一块红砂岩磨刀石,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头,用它蘸水磨菜刀柴刀斧子又锋利又省力气。寻思,若是一群人穿上钉了铁掌的皮鞋,在这巷道上跳起踢踏舞来,那鞋跟敲击出来的踢踢踏踏的声响,一定很清脆很有节奏感,一定可以在幽深的巷子里传得很远很远。正胡思乱想之际,迎面走来几位青年,两男两女,扮相很穿越很奇葩。其中一女浓妆艳抹,着一身丝绸面料水袖戏服;另一女披着薄如蝉翼的披风;一男身上全黑礼服,足蹬尖头皮鞋,头戴卷花边礼帽,一副中世纪的骑士模样;剩下的那位就像是来自美国的西部牛仔。见同行的好几位文友有些目瞪口呆的神情,见多识广的小冯连忙解释说,估计这些人都是时下最热门的直播或者抖音一族,他们趁着夜色在古城里扮酷,拍一些稀奇古怪的短时频上传到网上,藉以博眼球赚流量引诱他人打赏。唉,现今许多小青年正经事不干,眼巴巴盼着别人的赏金过日子。小冯说得明白,众人也是一点就透。我们一行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另一条街上,低头看时,左手边的路旁立着一块石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却见石碑上阴刻着一段简介:
沈从文故居
沈从文(1902——1988年),我国著名文学家、历史学家。故居位于凤凰古城中营街10号,建于清同治五年(1866年),沈从文先生在这里度过了幼少年时代……原来是沈从文故居!哥几个都是资深的文学发烧友,之所以三番五次来凤凰,除了参观沈先生故居,拜谒其陵寝,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即我们每个人都妄图沾沾从文先生的文气或者仙气,希冀自己来年交好运。作为地地道道的凤凰人,沈从文先生无疑是最杰出的那一位。昔日,他以故乡为荣,故乡的山水滋养了他的浪漫情怀和文人风骨;今朝,故乡以他为荣,“中国乡土文学之父”的美誉,令凤凰古城名扬天下。边走边谈中,几位文友似乎都认真拜读过先生的代表作《边城》和《湘行散记》,或许正是因为那些带着地域特色的优美文字,才让我们对湘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我的思绪始终都被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故事所牵引,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是怎样的一段情啊?以喜剧高调登场,以悲剧惨淡落幕。少年入过行伍,后在北京打拼数年,已经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沈从文辗转来到上海。经徐志摩引荐,被中国公学校长胡适安排当了老师。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初见地点,正是胡适的办公室。那年沈从文26岁,张兆和18岁,尚在花样年华里。张兆和人长得漂亮,瓜子脸,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梳着齐耳的短发,举止言行完全是新潮女神范。沈从文外表木讷,内心却十分火热,他对张兆和一见钟情。然而,这场师生恋并不顺利,也不被外界看好,甚至遭遇张兆和本人的顽强阻击。张兆和可不是一般的学生,她是民国时代的名媛,家世显赫,其父张吉友是安徽富商,家中四姐妹个个才貌双全,张兆和排行老三,故小名三三。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曾取笑妹妹,说沈从文勉强排到“青蛙王子十三号”,这也从一个侧面佐证了当年的张兆和追求者甚众。
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在张家三小姐面前毫无优势可言,他追求张兆和只能采取文人最擅长的方式——用铺天盖地的情书狂轰滥炸。沈从文给冰美人写了四年情书,期间有一年他回凤凰探望母亲,母亲劝他别想着人家张姑娘了,因为再怎么说,他们两家也是门不当户不对,根本没指望。还不如赶紧在凤凰城里相亲,找个苗家姑娘尽快结婚成家。沈从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再努力努力坚持坚持。当爱情长跑来到第四个年头,张兆和终于被这个才华横溢而又痴情不改的男人所感动,她给沈从文发了一封电报: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这一年是1932年。
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但二人在性格、成长环境、家庭背景乃至日常琐碎等方面都有太多的不同。人说爱情是自私的,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讲。站在沈从文的立场上来说,他仰望甚至乞求他的女王,能给予他更多一些爱;而女王张兆和很任性,没有顾及到沈从文的感受,乃至于对丈夫的创作也渐渐变得漠不关心。由于长期缺乏有效沟通,导致夫妻双方之间的裂痕越扩越大。后来,苦闷中的沈从文婚内出轨,彻底激怒了张兆和。尽管沈从文勇敢地承认了错误,当面向张兆和表达了忏悔之意,但张兆和不接受不原谅,直至沈从文去世。作为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算不得一个完人,更称不上一个圣人,但他对张兆和的爱是骨子里的真诚。“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多数人愿意仆伏在君王的脚下做奴隶,但我只愿做你的奴隶”,“我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这都是沈从文对张兆和说过的情话!从沈张之恋的恩恩怨怨中游离出来,再看夜色阑珊的古城,直觉告诉我,她,宛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佳人,沐浴着寰宇的月色星光,倾听着夏虫的呢喃细语,任温暖的南风抚摸全身,让潺潺而流的河水尽情弹奏一支《摇蓝曲》,为她催眠……此刻,她卸下了面具,淡忘了忧伤,放松了心情,只要一合眼,似乎就能进入甜美的梦乡……
凤凰是个小城,从东门走到西门,不过半个多钟头而已。西门旁边有个文化广场,是各族群众举办节庆活动的重要场所。广场一角有一家苗银制作技艺非遗项目传习所。小冯说,这里集中了湘西最有名的一批银匠,国家资助让他们手把手带徒弟,欲把这民族手工艺一代代传承下去。小冯还说,当年宋祖英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个人专场音乐会时,她所佩戴的几十斤重的银饰,都是由这家传习所的老师傅精工打制的。我知道,歌唱家宋祖英也是湘西人,美丽的苗家阿妹,出生于古丈县的一个普通农家。在1990年的央视春晚上,她以一曲字正腔圆的《小背篓》技惊四座,赢得满堂彩。
接下来,我们参观了传习所的两层展厅,橱窗内摆满了纯手工白银工艺制品,包括首饰、项圈、银凤冠以及银碗、银筷、银内胆水壶等实用银器,走马观花欣赏一遍,果真巧夺天工,名不虚传。走出展厅,我们再次回到沱江边,夜色比先前更加浓郁,两岸游客仍如身旁的这条沱江川流不息。近处的水中泊着三五条游船,船上点着灯笼,不时有人上船,加入夜游沱江的队伍。稍远处,有一座仿古风雨廊桥,更远一点的地方,水中露出一排石墩,江水通过石墩之间的空隙,昼夜奔涌着投向沅水的怀抱。及至走近,才看清这桥的中间平台上建有观景亭,亭子的门楣上刻着一个“雪”字。透过玻璃幕墙,里间一支民族乐队正在排练曲目,乐队成员盛装出席,场面相当隆重。众人盯着指挥的手势和表情,笙箫管笛扬琴古筝琵琶二胡各司其职,奏出和谐动听的民乐乐章!好酷!心里又是一声赞叹。小冯说,这桥是黄永玉先生为家乡捐资建设的四座桥梁之一。我曾经浏览过当时的新闻,说的是黄永玉九十岁那年,决定卖画筹资为凤凰古城建四座仿古风格的风雨廊桥,分别命名为“风雨雪雾”,桥梁的设计、选址均由黄老亲自操刀。黄永玉是凤凰籍的另一位传奇人物。12岁外出谋生,先后在安徽、福建、上海、台湾、香港待过,其艺术成就涉及多方面,尤以木刻版画见长。1956年归国后曾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现为中国画院院士。黄永玉一生热爱家乡,他认为,故乡是一个人“情感的摇篮”。他还把故乡妙喻为“自己的被窝”,或许它的气味并不好闻,但却是自己最熟悉而又不可替代的气息——这是黄永玉先生的原话。如此想来,天性豁达,有着恋乡情结和博爱情怀的黄永玉,为家乡倾囊相助并不觉得奇怪。事实上,他不仅为凤凰捐建了四座桥,还为州府吉首捐建了四座桥。知恩图报,造福乡梓,黄永玉活出了人生的新境界。和沈从文一样,黄永玉也不缺少浪漫。他和夫人张梅溪的爱情佳话,至今仍为凤凰人所津津乐道。张梅溪为将门之女,相貌出众,气质不凡,受过良好教育,且喜爱文学艺术。而彼时才十八九岁的黄永玉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艺人。为爱而痴狂的张梅溪,不顾家人的一致反对,毅然与黄永玉私奔结婚,彼此相伴一生。张梅溪把夫君黄永玉比作一头可爱的“小黄牛”,一个“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2020年5月,张梅溪女士在香港辞世,享年98岁。黄永玉为夫人手书仆告通报挚友,更直言:他和张梅溪已相爱“十万年”!足见其对爱妻的一往情深。在情感生活的这一端,黄永玉比沈从文幸福得太多!凤凰一夜,浮现倾城之色。这倾城之色,既有高冷的张兆和,也有多情的张梅溪。不管她们各自的结局如何,她俩都嫁给了凤凰人,都为古城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想,凤凰应该是一位大众情人,她的倾城之色不专属于沈从文,也不专属于黄永玉,而是属于千千万万的你我他。愿倾城之色永远绽放,千年不朽!张爱平,笔名艾平,自由撰稿人,《东方散文》签约作家,《青年文学家》杂志社理事。作品见于《中国青年报》《经济日报》《工人日报》《湖南日报》《南方日报》《东方散文》《青年文学家》等媒体;个人诗集《缤纷四季》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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