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不存在的骑士》|意象、线索、存在主义、存在先于本质

导读

第二次世界大战让人的精神备受摧残,宗教信仰沦为战争的工具,人类精神家园面临困境。思想界和文艺界开始关切人生存本身,无神论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人的主体性得以张扬。1946年,法国哲学家萨特正式将这种思潮定名为“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并发表了一篇举足轻重的文章——《存在主义是一种人文主义》。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是文学界公认为以小说的形式写哲学的后现代主义大师。其作品以奇特和充满想象力的寓言作品著称,深入人的本质,反映现代人的分裂,或讽刺现实的种种荒谬滑稽。《不存在的骑士》是代表作《我们的祖先》的序曲,于1959年完成。

《不存在的骑士》讲述了发生在名不副实的人和事并不罕见的武士年代,查理大帝军营里几个骑士之间的故事,阐释了存在主义哲学一些基本的概念。小说旨在考虑人生存的意志,探讨哲学提问——在荒诞的物质世界里,人类的追求与精神走向虚无,人怎样地活着才是存在才有意义,并以激越的抒情方式解决:存在的意义是由每一个既真实又个性化的人来创造。

卡尔维诺在书的后记里讲道:“除了在哲学层面深入探索之外,还注重用诗意想象出自由组合的血肉,并给故事一副骨骼,让它像一套连贯机制良好运行。”血肉、骨骼分别指文学术语上的意象、线索,是文学作品艺术生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存在的骑士》有着丰富的意象和巧妙的线索,绝对是一部精彩绝伦的哲思小说。

四种人物意象体现出人不同程度的分裂与异化,映射了存在主义之“存在”的四层含义

意象是对庞大的内容做象征性的文学价值传递。我们通过对意象的联想与理解,可以深刻地体会到作者的创作意义指向。《不存在的骑士》根据肉体与意志力的组合排列,构建出四种不同类型的人物意象。

一副最干净的白铠甲——阿季卢尔福,象征了脱离肉体的意志力存在。他是大家公认的模范军人,没有肉身,必须依靠清晰的思考才能不致消散。他没有生理个性,不知道累,不知道饿,不知道睡觉。

阿季卢尔福的马夫——古尔杜鲁,象征了脱离意志力的肉体存在。他与客观世界浑然一体,随时随地鲜活地模范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他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无所事事。他没有意识个性,无法感受疼痛,也不懂苦恼。

阿季卢尔福的崇拜者——朗巴尔多,象征了薄弱的意志力与热情的肉体的组合存在。他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青年,为父亲报仇而上战场,因追逐建功立业和爱情的理想而苦恼,不断地向阿季卢尔福倾诉衷肠和请教经验。

阿季卢尔福的质疑者——托里斯蒙多,象征了另一组合存在——强大的意志力和消沉的肉体。他比别人更早地认清战争的本质:“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和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他厌恶周围的一切,只崇拜圣杯骑士团,并对一切荣誉和享乐不屑一顾。

由这四种人物组成的意象系统,体现出人在不同程度上的分裂和异化,映射存在主义之“存在”的四层含义,以及“存在先于本质”的基本含义。

存在先于本质是存在主义理论最核心的论点:指人必须先存在,然后才创造自己。但是存在并不创造人,人是在存在的过程中创造自己的本质。

阿季卢尔福是由一团类似于气体的理性、意志和规则凝结而成。他赋予人的本质以形式化的意志力和行动,却无法真正创造个性化的存在。他是普遍化、身份化、符号化的不存在,而不是个别、具体的人的存在。

古尔杜鲁看到什么就觉得自己是什么,不能把自己与物质区分开来。他是池塘里的鸭,海里被捕的鱼。他随处流浪,名字随着地方和季节而改变。他毫无自我存在的意识,是物的存在,而不是人的存在。

朗巴尔多说:“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我的愿望、不满、焦躁。我所追求只是做一个了解自己需求的人。”按萨特的说法“人是他想把自己造成那样的人,而且也是当他冲入存在以后,决心把自己造成那样的人”,朗巴尔多是具备一定的自我感与非理性情绪的存在,他的本质(意义)是通过自我存在的意识与选择而创造。

另一位青年托里斯蒙多作为绝对精神的化身,认定阿季卢尔福是空架子,其思想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按存在主义的看法“人的本质是通过自己的选择而创造的,不是给定的”,托里斯蒙多恰好身上有着推翻给定旧事实的高阶精神品质。他是尊重个体的个性和自由的存在,他的本质(意义)是自由探寻生命,并重建存在的意义。故事里所有人物的命运因他而发生重大转折。

情节线索之生存焦虑统一归为存在是虚无,诠释了“存在先于本质”的内涵:向着个人存在本身寻找定位,重视个人自由意志的抉择,鼓励个人重建存在的意义

《不存在的骑士》整个故事的结构显得支离破碎,叙事手法也不同于传统,充满了臆想式的荒诞离奇的情节。在展现故事的节点时,卡尔维诺不是锁定一个人物、从到头尾的直接情节,而是呈现断续情节,即让多个事件分开发展,相互关联和影响,达到一定节点时汇聚成一条线。

小说采用断裂情节的绝佳效果是生成双层线索。在表层线索上,各人物受自身生存焦虑的支配而活动,两对年轻人拥抱了爱情。从内层线索里看,各人物统一感受到“存在是虚无”,进行了个人自由意志的抉择,完成了个人存在意义的重建。

卡尔维诺写的并不是歌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主题小说,却选择了把爱情作为线索的终点。这是由于追逐爱情让我们释放自身情感,是我们向他人寻找认同感并确认自我的重要途径,而寻找自我存在恰是故事所要表达的主题。

并且,对年轻男性来说,除了功名,女人肯定也是存在的。卡尔维诺还写了两个女性角色:一个是布拉达曼泰,有着匀称体型和高贵仪态的女骑士。她是朗巴尔多的心上人。混在一群臭男人中,其实是一位有追求有行动的人。她生存的焦虑在于爱情的虚无。对完美的爱情和人充满了幻想,追求的是异己者——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

另一个是索弗罗妮亚,贵为公主,遭后母陷害并抛弃,因念及母爱而不拆穿假象,在修道院中孤寂度日。她历经多重磨难,渴望真情实爱。她生存的焦虑在于情感的虚无。十五年前,阿季卢尔福因使她免于被强暴而获得骑士身份。十五年后,为了证实骑士身份又把她从苏丹王宫救出。事实上,阿季卢尔福的搭救使她错失了摆脱孤独的机会。

①阿季卢尔福的生存焦虑在于意志的虚无

他脱离了躯体的鄙俗,不受任何欲望控制,注重自律、服从、整洁、认真、严谨、公平、真相。他所有的行为和意志恪守骑士行为准则与制度,把骑士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他打个瞌睡就会消散,必须清醒地度过每分每秒。他因没有血肉之躯而烦恼,嫉妒和羡慕战场死尸仅有的躯壳。

他凭爱情的博文广识与寡妇普丽希拉周旋了一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还成功获得了好感。可见,他有着驾驭乌托邦式爱情的能力,却无法体验人最疯狂的情感——男女爱恋之情。他因人性的空洞而无法享受男欢女爱,更无法回应布拉泰曼泰热烈的爱情。

表面上,他因误以为索弗罗妮亚不再是处女,骑士身份被推翻而消失。实质上,造成他消失的是自我认同感和价值感的缺失。他意识到人存在的意义不应该是单一的骑士身份,更不应该是机械地追求功名。最终出于对朗巴尔多的认同,他选择把自己唯一具象存在的象征物白色铠甲赠予朗巴尔多,实现了意志与肉体结合的宏愿。

②朗巴尔多的生存焦虑在于意义的虚无

他实现亲手为父报仇的过程和结果荒诞至极。军营中居然有个报仇监督处,里面工作人员还冷峻地判定“可将一次替叔父雪恨的行为折算为半件替父亲复仇的事情”。他勤于武艺,却因打碎仇人的眼镜片导致仇人死亡。

对他来说,亲手报仇的理想不仅难以实现,更像是人在平庸和不甘寂寞中做出的习惯性选择。他的经历越来越条理化和正规化,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力量和价值。所以,他意识到经验胜于教条。他不愿意听阿季卢尔福对军营各机构事务运作的长篇大论,而是请求被分配具体工作,在实践中获得意义。

当他埋尸体的时候,他意识到不应该浪费生命,从而选择继续过武士的生活,继续追逐布拉达曼泰。最终,他英勇善战,阿季卢尔福的白铠甲不再是无人性的洁白,而是实用的护具。他情感充沛,用热情感染了布拉达曼泰,这对男女的激情得以释放。

托里斯蒙多的生存焦虑在于真相的虚无

身为贵族子弟,他为了虚名和假象备受煎熬,生活烦闷而沉重。他意识到即使要承担严重后果也强似目前的虚伪状况。于是,他否定了阿季卢尔福骑士身份的成因,公布了自认为真实的身世来源——二十年前,自己是由索弗罗妮亚和圣杯骑士所生。

他长途跋涉寻找圣杯骑士团的神秘踪迹——传说中基督教精英骑士的组合,想让他们认自己为子。到头来,却发现圣杯骑士团实质是一伙打着基督名义、圣杯旨意的乌合之众。他们搜刮和欺压村民,是一群精神上不思进取,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泯灭人性良知,夺取不义之财的土匪强盗。

托里斯蒙多承受着身份的失落与真相的痛苦,决定远行,重新寻找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情感。托里斯蒙多与索弗罗妮亚的重逢和相爱,是双方的重生。他们心头长期积压的郁闷一扫而光,体会到生命的乐趣,告别了孤独。

如同故事里的所有人物,当我们体验生活之后,一定会感到那些原来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即存在是虚无。那么,怎样活着才是存在才有意义?

存在主义作为一种非理性的人本主义哲学。它肯定了人的意识,提倡个人发挥主体性地位和非理性意识。故事里所有人物的活动诠释的正是存在先于本质的内涵:向着个人存在本身寻找定位,重视个人自由意志的抉择,鼓励个人重建存在的意义。

在几个典型人物中,像朗巴尔多这样一个经验行动派是我们大多数平凡人的真实写照。他作为一种个性化的真实存在而活着:尽享生命之理,享受可以得到的快乐,承受难以回避的痛苦,最终从容地走完由生到死的过程。

关于怎样活着才是存在才有意义这个问题,只能由每一个既真实又个性化存在的人来回答。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朗巴尔多,卡尔维诺却给小说取名《不存在的骑士》。作者的意图非常明显,符号化的阿季卢尔福是一个反面教材,值得我们警醒。

宗教信仰困境下历史人民的觉醒,寓意了“存在是历史经验”:人是历史性的存在,人的本质是在历史中实现

关于“存在主义之存在是虚无”问题的解决,有神论者提出的途径是宗教信仰。无神论者则认为应该行动起来为自己争得生命的意义,创造自己的价值。在《不存在的骑士》中,卡尔维诺也对人类精神家园的走向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神秘的圣杯骑士团组织被作者设定为一群欺压百姓、欲望满腹的狂暴之徒。他们甚至不及古尔杜鲁——一个未开始进化的非自然人。至少,古尔杜鲁作为无残害、无强权的存在,受到村民的庇佑。作者痛惜棘手地书写了由宗教信仰堕落带来的精神文明退化,既是警醒又有担忧。

另一方面,托里斯蒙多作为基督教骑士,选择帮助穷困的库瓦迪亚村民,一起赶走假装仁爱和虔诚的圣杯骑士团。这预示着宗教信仰向内觉醒,将清洗淤血,也寄托了对宗教信仰发展的希望。

故事的结尾,对救命恩人托里斯蒙多伯爵的到任,库瓦迪亚村民提出了新要求:必须与伯爵平等相处,统治者首领不得使用强权。

这些曾遭受欺压、无知的村民,将在斗争中学会生存。他们已懂得了不向骑士也不向伯爵进攻,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他们种地,盖起作坊、磨坊,遵守自己的法律,捍卫自己的领土。

萨特说:“人首先是一种把自己推向将来的存在物,并且意识到自己想象成未来的存在。”

人的历史意识体现在人普遍有永不满足、永不停留于现状的特征。为了逃离拘囿自己的当下,人回顾和了解过去。为了筹划和渴求未来,人不断地展示自己,以自我为基点维系着与他物的关系。

宗教信仰困境下历史人民的觉醒,寓意了存在是历史经验:人是历史性的存在,人的本质是在历史中实现。而对于宗教信仰所代表的相反观点——存在是神秘经验,卡尔维诺代表存在主义哲学,给予它发展与希望,这也是存在主义哲学的乐观之处。

就连那个像新生儿或白纸的古尔杜鲁,在失去白铠甲主人后,也意识到自己成了空气的马夫。他寻找到新主人,被托里斯蒙多伯爵带到村庄,去除仆人身份,成为一名公民,将拥有自己的一切。

《不存在的骑士》全书以善良仁爱的伯爵夫人索弗罗妮亚的发言结尾:“古尔杜鲁也能学会的,我们过去也不懂得应当怎样生活在世上,也是边生活边学会……”

正如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所说,他们对过去的看法使他们转向未来,鼓舞他们坚持生活,并点燃了他们的希望:公平即将到来,幸福就在他们正在攀登的山峰背后。

回望有神论与无神论的较量,我脑子里闪过《寻梦环游记》的墨西哥亡灵节。生而为人,作为历史性的存在,存在的意义定将在进化过程中越来越清晰,但终归是世界里的“那一点灵明”。

结语

关于《不存在的骑士》的阅读体验是畅快的。阿季卢尔福令人恐惧,朗巴尔多令人同情,托里斯蒙多令人憧憬,古尔杜鲁令人叹惜。那十来页的后记和作品一样精炼,一样真诚,我忍不住读了好几遍。

卡尔维诺说:“一页书的价值只存在于它被翻到的时候,而后来的生活定会翻遍和翻乱这本书上的每一页。”

卡尔维诺虚构的极端、非真实的寓言故事,有种经久不衰的魅力,源于他本人真实的思考和敏感。卡尔维诺所表达的道理,并不是那么高深曲折,但给人一种超越现实的真实感和力量感。阅读卡尔维诺的过程是认识“它就是这样”的历程,然后它不露声色地渗透生活。

卡尔维诺创作《不存在的骑士》是深入人的本质,用理性写作的方式表达感性哲学。存在主义理论在我心中原本是一个谜,那玩意儿也令不少人头痛。意料之外,卡尔维诺别具一格的创作与思想化为了学习的动力。我查阅关于后现代文学作品、存在主义理论、意象与线索等资料,尝试用阅读理解的方式拆解作品,结识到存在主义这位好朋友。

简单来说,存在主义是直面虚无的乐观哲学。

在我的身边,有几个不起眼的乐天派和幸运儿。他们给人一种不徐不疾、无纠结无攻击的感觉,生活流露着乐观豁达,笑容散发着真实明智,好像任何事无法夺走他们心底的快乐。他们快乐的源泉来自哪里?

他们呈现出一个共同特点——个性化,永远持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和做法。这种个性化不是极端,并不强烈,也不独到,而是生命的自觉意识,追求个人影响力,主动地与现有的世界和谐共处。

汪峰唱道:“我该如何存在……”

萨特说:“除掉行动之外,没有真实。”

我想说,存在,从拥有个性开始。你行动,你自由,你真实存在,你不可忽视,你的社会地位不再是无形,你在宇宙中并不渺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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