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京逛公园
近年来,随着城市发展的进程,城市公共空间被一步步压缩,白天上班打卡进公司,晚上刷脸回网格化小区的家,人,就在这两个密闭的空间里被抛来抛去,活动轨迹非常生硬,和自然、世界、他人都是绝缘的——而心灵的安适,需要一个过渡缓冲地段。比如有时候我去一些四五线小城市,会觉得很适意,沿街有很多小店(夜市),可以一间间逛下去,和店主聊聊生意经,摸摸架上的小手办,手里举一杯当季樱花饮,慢慢欣赏街边小姑娘穿的新款衣服,让工作和家庭之间,有个带体温的衔接地带。
公园,大概就是类似于此的作用,我说的公园,不是收费景点,也不是某种功能性场所(动物园之类),它也不能引发旅行那种骤升的情绪峰值,它是一个可以无痕衔接到生活里的场所。公园的气质,类似于吉川幸太郎总结的宋诗特点,一是“和日常生活的联系”,二是“平静地获得”。
它常为人所忽视,即使是研究园林史的人,多半也是注重私家和皇家园林,文人雅士养心之所,却很少有人研究公园这块。事实上,公园最早源于周文王的灵圃,之后有武帝的上林苑,但真正达到公园标准,成为供普通百姓闲时游赏的城市山林的,是六朝时的寺庙园林,一是为了传教,二是为了佛法平等,让原来只有王侯才能享受的美景,进入平常百姓的生活之中。
园林史、建筑史是我特别爱看的书籍门类之一——中国古代园林,是个非常特殊的建筑种数,它是文人画家寄情之处。所以它历来有两路研究者,一路是汪菊渊、陈从周那样类于美学散步的印象派,一路是周维权、杨鸿勋这类用西式方法论来研究,对园林的基本元素和结构方式进行爬梳解读(不过中国园林本来就有法无式,反对方认为这类学者有预设建构之嫌)。
在园林史的纵向梳理中,必须引用大量古籍资料,而这些引文往往都是地方志、民俗类笔记、四时清嘉录,其动人美感,不是文采,不是思辨,而是人,是人曾在某处刍荛、捕猎、雉兔,是他在四时晨昏之中饮茶、观花、看潮、交际、游居,是士子的闲愁,是官员在官场世故外的赤子之心,是深闺怨女的闺情……是这些活泼泼涌动着的情感与生息。我们与古人隔纸相望,有时,也能握住他掌心的温度。就像练书法的人,反复临帖,随着技术精进,慢慢可以领略古人放在间架结构、墨色、出锋中的情绪和心志一样。
“一刻的美感经验,往往有几千万年的遗传性和毕生的经验学问做背景”,这“长久的预备”,就包括真诚的生活、观察世情、储备视觉经验,比如:我在南京逛公园。
南京有很多的免费公园,它们见山依山,见水依水,见了城墙也傍一傍,像野草一样随处生根成景。它们潦草写意的散落在街边,以敞开的心态接纳着市民。去邮局办事、到银行缴费,陪小朋友上兴趣班,路过了,正好有半小时闲暇,就晃进去,看看当季花草,黑水鸡戏水,甚至什么也不做,就是在树下吹吹风。空气里割过草的草汁青涩、石楠花开的浑浊恶气、木香的繁香蜜意、鸢尾花的脂粉香……鼻子一点都不寂寞。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它们贯穿了我的成长史。
古林公园,与南艺地界相接,这是我上中学时常常逃课来晃悠的地方,在我小时候,城西没有开发,属于荒僻之地,这个园子的布局更荒蛮些,草木也不是这么繁盛,人气冷淡,特别适合逃课的中学生,揣着零食,拎着本言情小说来遐想纷飞。
公园是常逛常新的。
往年每到谷雨之前,我都要去古林公园看牡丹,那时节,连空气里都是牡丹的香风,在写生的小朋友身后坐一会,静心闻香,是无上享受。顺便观赏一下木香藤架——古林那架大木香是和紫藤混栽的,娇黄嫩紫的一道花瀑,格外有春日明媚质感。但今年在小路上突然发现另外一处由繁花密密织成的木香架,覆满了一道长廊,我在山坡上往下看它,简直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花屋顶!一个睁着眼睛的梦境啊!心里有一句诗悠然溢出:“睡起中庭月未蹉,繁香随影上轻罗”——我心里笑起来,张元干啊张元干,你要看到这架木香,就不会用“轻罗”,而是得用“重锦”了吧。

又好比,我年年都去植物园北园(15元门票,几近免费)看樱花和鸢尾,今年去迟了,没见到樱花,倒是被青、红枫惊艳到了!平日路过就直接忽略掉的枫林,在清明时节的明润空气中,格外气韵生动。“绿阴生细风,一抹红云动”。看得呆掉了,我。

玄武湖北侧的情侣园,特别适合春天,它的蔷薇科植物繁多。先是红叶李、白梅、樱桃花、杏花开始报春,等到它们花落成海、碎剪红绡时,樱花、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奋起中兴,直至爬篱蔷薇来殿春,硬生生把春天谱成了一阙质实绵延的长调慢词,词牌名可以叫做《蔷薇慢》。哈哈哈。

体育公园,我朋友嫁了体院老师的孩子,有套房在这里,有次她带我过来闲逛,从此,此地成了我在城东最爱的活动场所之一。体育公园近灵谷寺景区,小时候我和妈妈讨一个纪念品,妈妈不给我买,我气得躲在无梁殿的大树后面,天色渐渐昏黑,古碑森然,我很害怕,自己跑出来了。后来看中国古代建筑史,民国时无梁殿的图片上,就已经有两棵银杏树,不过那树还是幼年状态的瘦瘠瘠……这两棵树,对我来说可不是景点,而是参与了童年的熟人。
顺便说说钟山的树吧。这几天读六朝史,书上写到:“钟山本来草木稀疏,崖窟峻异,从东晋开始,令诸州、郡官员罢职返回京师时,必须在钟山种植松树”,又有《金陵地记》云:“蒋山(钟山)本少林木,东晋刺史罢还都,种松百株,郡守五十株”……四望碧色深秀中的幽谷,那些树,何尝不沾染往昔的手泽?
体育公园就坐落钟山山脉的山脚,有微妙起伏的向阳草坡,还有好几洼像婴儿眼白那样发蓝的幽亮湖水,春来有野鸭子悠闲凫游,秋天点缀着淡淡的蒹葭和红蓼,映着远山如眉,水清如眸,上衬碧云天,脚踩黄叶地,正如层层荡开的协奏曲,回味悠长。
体育公园是我秋日的最爱,因它水景好,而秋水又最静美,也因它是缓坡,种了大面积的菊科植物:黄秋英、小雏菊、马兰、百日菊、黄金菊、一年蓬——秋日菊科一旦花开成阵,如中流翻月,半山金碧,那个璀璨气势是震天的。去年,我还发现入口处有一大丛松果菊,松果菊是菊科里的谐星,头大身重,非常喜感,完全不是中国菊花可入画的淡雅。

绣球公园,城北最爱的公园之一。夹在挹江门和仪凤门之间(熟读周作人日记的朋友,一定已经欣喜地认出了少年周作人去江南水师学堂的路,对,他要经过城门),遥望望江楼,曲水明丽婉转,城墙苔壁有古意,后园绿苔深径尽头,几座迷你石桥更为我所喜。绣球公园不但游览动线很灵动,花木配置也很合理:既有高大的成年香樟带来树影沉沉,几人腰粗的巨大玉兰,带来夏天乘风横掠湖面的玉雪香,也有低矮灌木,如满树白花的清新木绣球,低处则是俨如城墙踢脚线的二月兰,又有画家最爱的线条遒劲的白皮松、紫薇和青松,既有高低错落的绿意层次,又有一年四季的更迭替补,无论何时,入目都不索然乏味。在妈妈家过的周末,几乎都会顺脚来逛逛。我觉得景点人多哄杂,早已失去闲趣,倒是公园更合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