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桃花源

Real Eyes 久石譲 - Kikujiro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喜欢泉，有缘溪探源的癖好。曾寻找古人笔记记载的泉奔波千里，攀山越荆棘，寻到源头，见泉还在流淌，真是感动，历尽许多朝代更替的泉，仍然在流淌着，和古人所见时一样。

许多一面之缘的泉，此生或许不会再次前往拜访的泉，为之清理一番枯枝败叶，小心翼翼尝一口， 味道会淡忘，可是当下的心情却是难以忘记。

不知为何如此迷恋泉这样从大地涌出的水脉。月光下的泉，像大地上的星星，熠熠发光，流波闪烁。真是美啊，尤其地涌泉的姿态。

那年在山里酿酒，酒坊对面山谷就有一眼泉。晚上下大雪，正是出新酒的时节，酒坊彻夜灶火不息，酒顺着竹筒汨汨流淌到坛里。那景象真是让人着迷，春天育秧耘禾的劳作仿佛还在昨日，转眼却已经是白雪皑皑的冬季，米粮变成了酒。出酒的时候还放了爆竹，空气中淡淡的硫磺味更增添了喜庆的气氛。我们几个酒坊工守夜，喝了好多新酒，醉意盎然，趁着酒兴说要去看看泉。供我们酿酒的泉，什么样子，还没有见过面呢。

坛里打了碗新酒端着，要去敬泉一碗酒。雪地上高一脚第一脚，酒碗泼泼洒洒， 我们几个都醉了，说着小时候下雪天种种作乐的趣事。

天地之间雪皑皑，静寂无声，溪流都静止了一般，山川之间笼罩一层蓝盈盈的光芒，没有月亮，四周却纤毫毕现。穿过村庄和棉花地，走向冬夜白色的田野。远远看到一处白气腾腾，那便是泉的所在了。

泉在白雪的原上冒着白气，汨汨上翻好似滚水沸腾，波光流溢。乍然相见，忍不住“啊呀”一声叹出来，那种惊喜真是难以言喻。日思夜想的情人乍然相见也未必如此，因为这样的喜悦是纯然的澄澈，如同天地初见。

好好伺候土地，好好伺候秧禾，就会结出上好的稻米，可是泉谁也没办法，是天意的存在，在喝醉的时候就是这样感激的心情！趺坐泉前，专程来敬泉的酒，却在雪中长路洒落得一滴不剩，只剩空空碗盏。

日月星辰，风花雨露，都是世间珍贵的存在，泉更是贵中之贵，我却无以为敬，只好嘿然而笑。

我的小酒坊总是逐泉搬来搬去。头年酿酒，在乐观乡的春树村酿酒，那里有一眼古老的泉，叫幸福泉（名字是文革时重新取的）。虽不是我乡里最好的泉，但地名很好听，乐观乡的幸福泉，也是可以的了。窃以为。

二年，听人讲邻乡有一眼更好的泉，在梅花鹿保护区内。遂将酒缸呀，蒸笼呀，搬上破皮卡车，逐泉而居，为之专程再起一眼酒灶。

糯米蒸过在缸里发酵的时候，酒坊就比较闲，终日无所事事，遂带砍刀一路劈荆棘，溯流寻找泉的源头，一路攀山而上。

真是太远了，走到日色荒芜，村庄都望也望不见了，周遭只闻鸟啼，愈加显得山林寂静。担心就此走出了人世，然而还是朝前走去。

山里遇见一条大白蛇，它昂首注视我，像宇宙中的黑洞，眼神深邃而神秘，看不出任何情绪倾向，只有荒芜寂静。如同被梦魇，我一动不敢动。山风在耳畔猎猎而过，怀疑我头发全是竖起来的，也一动不动，好像一万年的时间就这么流淌而过了，脚下荆棘呼呼地生长着附身而上。惊惧之中，竟然还想起小时候听的一个故事，樵夫上山打柴，遇仙人对弈，遂观了一局棋。棋局终了，手中斧头柄已朽。回到山下跟他同时代的人都没有了，甚至四个现代化统统都实现了。而他，已经成为传说。见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说些什么呢？只能讨碗酒来喝，真是惆怅难言。

往山下走的时候，天色已暮，好害怕下山后，酒池已干涸，时代已不复返。克隆人和机器人的时代真是不惯，我的灵和欲都是个古人。

然而看到晏师傅和帮工坐酒坊前抽烟闲聊，小谢依然一副无赖痞相，晏师傅依然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竟然都没发现我丢了那么久，真是太不关心东家了！都不知道我遇见过大危险，心里已历尽波劫。

再后来，为寻找理想中的酿酒之地，去了很多地方，走了千里万里。现在想来略有惭愧，鬼晓得怎么那么作，世上哪有圆满，唯梦境尔。

六月接到一电话，告诉我，其实近处就有个地方最适合你酿酒，在庐山汉阳峰下有一眼泉，传茶圣陆羽评这眼泉为天下第一泉，叫谷帘泉。离你家只有百来公里，实在不必去远处寻找。

遂驱车前往，探访那眼千年前的泉。一路攀山探径，循水声隐约，忽而峰回路转，绝壁之上一飞瀑，倾泻百丈，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泉了。跟我以往所见的泉都不同，气势磅礴。山谷里有许多摩崖石刻，皆盛赞此泉。打了一壶水回来煮茶喝，水质确为目前所尝之最佳。

那里叫桃花源，在陶渊明故里陶栗村附近，两山之间，村庄沿溪流而筑，多为夯土瓦舍，夹岸有许多桃树。我去时，桃花已落尽，结了青桃。进山谷，越往里，时光好像愈加慢下，因为遇见皆是老者。

桃花源记：“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

余亦叹惋，为着乡村的凋零。 村庄房舍十有七八空置，少有青壮，唯余老弱。我在村庄游荡多次，时有来问讯者，买茶叶否？笋干要不？见我不买，遂拂袖而去。

今日饮酒，兄说八十年代是所谓解放后最好的时代。有次，父亲的朋友抱来一台留声机，小叔摇发电机发电，音乐响起，邓丽君的歌声在小村落回荡，柔婉悱恻。伴随着夏日午后的蝉鸣似雨，一众老少如梦如醉。那时人的心境多好啊，没有淘宝和聚划算，没有手机和随身听的时代，全神贯注浸泡在音乐之中的一刻，如同久旱逢甘霖，浑身肢节都舒展起来。

诶，思绪远了。叫桃花源的这山谷，凋敝甚，田地荒芜，房舍多破败。唯一栋崭新贴满粉红瓷砖的巨宅，傲然而立。据说是本地首富，在外做包工头发财回来建起豪宅，养了三个老婆，还相当和睦。随即，向导和司机起了争执，一说止有两个，一坚持有三个。你见过？我是没见过，未必你见过？两人嘈杂不休，恨不能叩门相询。如此隐蔽之地，养几个女人，是否桃花源？当然也是，为啥不是呢？人生贵适意尔。心中若有桃花源, 何处不是水云间? 成佛无须菩提叶, 梧桐树下亦参禅。

我心中也有一个桃花源。不过，也许它并不存在。

近泉而居，远世上人家。读闲书写小文，若有暇，春天种几株桃花，采新鲜桃花做酒曲，秋来酿几缸酒喝，若有余便卖给村邻。有闲钱，再养匹马代步，可以骑马去遥远的镇上取邮件。

回来时，马儿若是疲乏，便牵它步行，沿溪岸而上。明月高悬，无人言语。

远远望见桃花，便到了。更可缓辔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