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卫平 || 张木匠
张木匠
张木匠七十有二,一米八的身高,膀粗腰圆,耳聪目明。走起路来既快又稳,年轻人走路都走不过他。方圆十里,无论白天黑夜,他肩上扛一把斧头再加上一把锯和一个凿子另加一个墨斗,这是他吃饭的家什。他总是步行,他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开摩托车,有一次把他儿子的摩托车弄到外面,这一按那一弄,结果人没上去,幸好没上去,摩托车冲到门口池塘去了。打那以后,别说摸摩托车,就是好心人要拉他坐车,他也不坐摩托车。
现在所有家具有的卖,木匠几乎没有活可做,木匠手艺几乎失传。张木匠既好抽烟更爱喝酒,这与他做了五十多年的手艺有关。他是方圆十里唯一的木匠师傅,只有哪家老了人才请他的。先调制油漆涮几遍,写上寿字,然后调灰把棺材里面的缝隙补上,所有的这些细活,张木匠总是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去完成。
张木匠非常苦恼,三个儿子都到城里打工,都不愿意继承他的手艺,他几乎想到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干这行。他对老伴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习惯这个活路,其实还是个荤买卖呢,你看哈,一般老了人,从闭眼到出殡要三天时间,头一天我去刮灰涮漆,第二天入棺,第三天去吃大肉,什么事不用做,也是三天工资,外加一条多烟,毛巾香皂球鞋,算起来不小的收入啊!也是,他老伴接着说:年轻人不愿做有他们的理由,你能做一天就做一天,倘若你不能动了,自然有人去做。是的,是的,张木匠连连点头。
张木匠病倒了,本来第二天去吃大肉也没去成,结果办丧事那家人把工钱送到他家里,还有烟和其他物品。张木匠收下烟和其他物品,让他老伴把工钱全部退回去了。
前天,有人来张木匠家请他去做棺材油漆,买的是口未做漆的棺材,逝者是一落水淹死的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从塘里捞起时,身上已经浮肿,用上了冰棺。
凄惨的哭声时时撞击着张木匠的心,做了几十年的手艺,他是第一次落泪了,汗水伴着泪水,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长流。
地仙看了日子第二天入殓,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吃完晚饭准备入殓时,突然乌云骤起,狂风大作,不一会儿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由于看了时辰,入棺也不能耽搁,突然电停了。那一阵猛一阵的哀嚎声让每一个人毛发直竖,格外静人。张木匠把斧头平着在棺材上用力一拍一吼,蜡烛点上,大家被他一吼,似乎都回过神来。屋里顿时亮堂了。
停了电后,冰棺里的温度迅速上升,这个张木匠心中有数,如果不及时入殓,后果不堪设想。第一,尸体已经腐乱,奇丑无比,第二,还说不定骨肉分离,张木匠的心提到了爽子眼。一刻也不能耽误,他再三和杠头交待,大家配合好,迅速入棺。打开冰棺,一股巨大刺鼻的尸体瘸烂的味道弥漫开来。有人在大哭,有人在呕吐,有人捏着鼻子。张木匠往棺材里放石灰,铺好皮纸和往生钱,开始入棺。一声炸雷后,一阵狂风把半掩的门扑开,把屋子里所有焟烛扫灭了。张木匠摸住斧头,趁电闪光亮又在棺材上狠狠砸了两下,并大声说:焟烛点上,把门掩上,站两个人在那里,其余的人过来,说完张木匠连唾了几口唾沫。
尸体在腐烂,一头两人每人小心拉住托尸体的布头,四个人同时喊起,顺势抬起转了个方向放进了棺材。
张木匠头上的汗水直往眼睛里流,他时不时用袖子擦,还是不行,幸好杠头眼尖,递给他一条毛巾。他又往尸体边加石灰,一团污血水从尸体嘴里涌出,张木匠憋着一口气,用一摞往生钱擦拭。屋里的气味太重太重,死去的孩子的妈妈已经哭晕了过去,有人赶紧去外面打电话请医生。张木匠擦拭完之后,又把网生钱扭成小条,他要清理逝者的面容,尤其要把鼻子里的污血清理干净。清理了十多次,总也清理不干净,张木匠几乎要虚脱,上下衣服全汗湿,他的双腿直打哆嗦,心里说:真的是见鬼了,做了几十年,从没出现这样的情况。杠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张木匠叹了口气,盖棺吧!
张木匠病倒了,三天三夜没起床。就在他儿子和媳妇商量准备送他去大医院时,第四天他居然站了起来,早上并且还喝了碗稀饭。看到他没有什么大碍,儿子媳妇们放心走了。张木匠把斧头锯子凿子墨斗拿了出来,凿子和墨斗很听话地别在锯子上,然后用斧头拗在肩上。他老伴忙问他去哪里,你甭管,我等下就回。
只要他拗这行当外出,就是说周边村里老了人。有几个人追问他,又是哪里哪家老了人?张木匠装做没听见,目不斜视,直走。
一路上,骄阳似火,张木匠索性改开衬衣扣子,他很想走快点,可是脚不听使唤,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终于走到了河边,他在大树下坐下,面对滔滔河水,他点了根烟,想起大前天入棺的情境。
可以说,从来没有失过手,那天他失手了,他居然把死去的小姑娘放错头了。他顿时老泪纵横,那天起冰棺转一下没有错啊!杠头干什么去了?所有力上的人干什么去了?我又是干什么去了。那天他一声盖棺才猛然发现,已经迟了。张木匠深深自责,那天不仅天热出汗多,又被尸体腐臭味熏了,最主要的是将尸体放错了头。
张木匠站起身,他卸下墨斗,这个墨斗用了近二十年,他摸了摸后便用力扔进了河里,接着是凿子,锯子,一一扔进河里。最后是那把斧头,他用手拭了下斧囗,锋利无比,他的手指尖渗出了血,他把指尖上的血往斧头上擦拭了几下,去你的,便用力扔向了河里。
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提起过那小姑娘尸体放错头,也许只有张木匠一人知道,张木匠的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打那以后,也算是出奇,周边村子居然没有老一个人。
自从小姑娘死后刚好一年时间,张木匠无疾而终。老话说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张木匠死得太突然,刚好满了七十三岁。他的儿子迅速叫人去镇上买回了一口看起来很高大的棺材,从买棺材那请来了木匠。
在入棺的时候,木匠师傅象往常一样往棺材里放石灰,铺皮纸,放网生钱,然后由力上人抬着张木匠入殓。突然一个炸雷,四个抬着张木匠尸体的人手一松,啪地一声,张木匠硬梆梆地掉在了地上。他的几个儿子大声开骂,娘的个逼,你们做么事的人。屋外倾盆大雨,屋内气氛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电停了,幸好棺材下面点了油灯,屋里马上点好了焟烛,几个人又重新抬起张木匠的尸体,张木匠四平八稳地被扛在了棺材囗上,看似巨大的棺材居然放不下。
这下屋里炸锅了,哭声埋怨声和叫骂声不绝入耳。雨住风停,不一会电又来了。
再去买棺材,那绝对不可能,放又放不进,这可咋办?他几个儿子围着木匠师傅,请您想个办法吧,说着忙下跪。木匠师傅让力上人把尸体侧着,算是硬塞进去了,总不能这样盖棺吧?他几个儿子又在央求木匠师傅,木匠师傅对张木匠几个儿子轻声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几个儿子如遇救星,你说咋弄就咋弄吧,求求你了!你们可不要怨我哈,不怨,不怨!几个儿子头如捣蒜,忙应承着。
木匠师傅让他们亲人回避,张木匠老伴和儿子媳妇全部进到房里,说时迟那时快,木匠师傅抡起大斧头,在张木匠没落下位的膀子上狠狠砍了几斧,然后示意力上人挪动,终于就位了。木匠师傅用往生钱盖上,又倒上石灰,再叫他们都出来。
看到张木匠就象睡过去了一样,木匠师傅终于松了一口气。所有人悬着的心总算平稳了,一切安排妥当,力上人各回各家,由主家亲人守灵。
刚出张木匠屋,杠头老王六十出头,他是这几个村的杠把子,农村青壮劳力少,往往要找几个村的人才能凑齐两班人,甚至有时要三班人。对于老王来说,几十年了,没送也送了各种各样的人至少百多,例如非命死的,包括喝农药,跳水淹死的,出车祸,生病的,寿终正寝的,他可从来没有失过手。他边走边拉了一下王二叔,比他大七八岁,快七十岁了,是老王的得力助手。以前王二叔是杠头,传给老王十多年了。王二叔身体健当,每次吃大肉总要叫上他。二叔,你说出奇不出奇,是啊,张木匠一生没做什么坏事啊,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他?二叔,去年的今夜你记得吧,哦!哦!哦!二叔用手在腿上一拍,造孽啊!你不见去年放那小姑娘入殓放错头了吗?是啊!我怎么没看见呢?我当时想说,看到张木匠抡起斧头拍了几次棺材,我以为他顾意为之,因为这是他的权利,老王激动起来。这一说起就对上了,难怪张木匠要遭这个罪,难道是报应吗?
第二天,力上人分两班,一班人借杠,一班人做井。借杠的人回来后,吃过早餐也要去山上帮忙做井,借杠的几个人走到半山坡,做井的人下山了,井做好了,相当顺利。
张木匠三个儿子非常孝顺,开酒席二十来桌,可见他们家的亲戚朋友众多。三个儿子披麻戴孝,尤其在力上人那两桌毕恭毕敬地跪拜磕头,说些客气话,由力上人扶起后又去跪拜其他席上亲友。吃完大肉,老王祭杠后,开始出棺,屋里一班人,外面一班人,手捧到大门口再上杠。由村长致悼词,孝子答谢,上接气饭,孝子跨棺,起杠,接着礼花鞭炮齐鸣,大家抬着张木匠的棺材上路了。
棺材抬到山上井边,亲戚朋友下山,这一切交给了地仙和力上人。杠头老王迅速卸下大杠,几个人抬了过去,有人挽绳子,有人穿扁担,他们几人要准备好去送杠。棺材四平八稳摆放在井边沙土上,老王说歇囗气再落棺。大家在抽烟喝水,并且大声说笑,今天顺利,千恩万谢。
落棺非常容易,井另一边放两根扁担,这边两人各拿一根扁担,只要稍微撬动,棺材很自然地滑向井里。
正在大家高声阔论时,扑通一声巨响,完了,完了,老王和王二叔同时说,张木匠的棺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井里。
这裸了,这么样搞喂,众人的脸都变了色,还有人忙在坟头磕头,口里说些什么听不清。
张木匠的棺材调了面,来了个底朝天。老王试着用扁担撬了撬,纹丝不动。
这下可炸了窝,怎么办?把两边土挖开,重新抬起再放下?老王说刚落音,只听见棺材嗞的一声,炸裂了一个小口。胆小的年轻人直往后躲,王二叔走近去,张木匠老哥,你莫吓我们喂,你就安心走吧。杠头老王接着说,我们从未失过手,为什么在你头上接二连三发生这些事情,只有挖去两边的土,重新把你扶正过来。老王刚说完,棺材嗞磁嗞炸裂更大囗子,几口大钯钉也自动松脱。如果把四周土掀开,把棺材翻过来,棺材会全部散架,尸体和石灰已经粘到一起,那不行。老王和王二叔耳语了几句后,他果断地一声喊,填土!
张木匠的新坟立起来了,坐北朝南,地仙说这位置好,会发后代,但愿如此吧!
新坟周围放满了烟花炮仗,点燃后大家下山了。回去不能乱说哈,这可千万说不得啊!老王再三叮嘱所有人。
死人也能翻身,真的翻了身啊!王二叔说,大家又心有余悚,真是巧事,张木匠有些本事,记得前年,后村一婆婆上年死的,张木匠给那婆婆入棺后说,不出一月这湾里还有一个中年人要走。结果不出半月,一中年妇女喝药死了。怪不得,是有那事。大家一边下山一边开始谈论起张木匠的过往,还有,还有……王二叔说,张木匠本可以长寿的,都怪他好酒,喝了酒胡说乱款,可他每每都言中了,看来他还是有点神气。不管他了,入土为安,入土为安!
去年,他让我们转一下那小姑娘,其实冰棺和棺材是一个方向,我们按他说的转一下,结果放错了头。你们也知道啊!原来大家都知道,后来张木匠肯定知道放错了,不然他为什么把吃饭家什扔了。老王说,去年张木匠说盖棺时,他挥了下手,示意等一下,结果手又缩了回去。
不说了,不说了,管他是不是因果报应,入土为安!死了的人安息,活着的人安心,该吃吃该喝喝,多做事,少说话……
对头!对头!
『作者简介』
施卫平,湖北团风县人。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东坡赤壁诗词社社员,茶村诗词社理事。诗词散文小说发表《问鼎》《东坡赤壁诗词》《茶村诗词》《楚天文艺》《鄂东晚报》以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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