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学:何谓“中国文章学”

何谓“中国文章学”,学术界众说纷纭。有人把文章学理解为文章写作技法方面的理论。如曾枣庄认为:“文章学是研究诗文篇章结构、音韵声律、语言辞采、行文技法的学问。”祝尚书更明确地说,文章学也就是宋人所称的“笔法学”:“文章学就是解决诸如文章如何认题立意,以及它的间架结构、声律音韵、造语下字、行文技法等等'知之’方面的问题。”有人则把文章学理解为关于文章的形成、创作、鉴赏的系统研究。张寿康《文章学论略》认为,文章学的内容有源流论、类别论、要素论、过程论、章法论、技法论、阅读论、修饰论、文风论、风格论等。王凯符《古代文章学概论》认为文章学的科学体系至少包括:“文道论”、“修养论”、“写作论”、“文体论”、“风格论”。这两种不同说法都认同中国文章学具有一定的理论体系,其不同之处在于对文章学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有不同的理解。
把中国文章学定义为文章写作技法理论,这敏锐地抓住了中国文章学的实用性本质,即在中国古代,文章学的最直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指导文章写作。到了实施科举取士制度,写作成为士子进入上层社会的主要手段之后,这种事实尤其明显。但这种定义把中国文章学仅仅视为研究文章技法之学似又略嫌狭窄,可能会遗漏或忽视文章技法之外的某些理论甚至非常重要的理论。
宽泛的中国文章学定义差不多覆盖了中国文章的所有相关问题,有较大的包容性与开放性,其内涵丰富而体系庞杂。但是,过于宽泛的文章学内涵缺少边界、不见涯涘,容易失之泛而不切。如果中国文章学成为一个包罗万象、没有重点与中心的系统,其学科的特性如何体现出来?又如何与一般的中国文学批评或古代文论区分开来呢?
在传统目录学分类中,我们所说的中国“文章学”著作属于“文史”类或“诗文评”类,作为有学科意义的“中国文章学”与“中国文学批评”或“古代文论”都是近代以来才出现的学术名称,它们并不是在同一个理论框架里的严格分类,所以其间确实有许多重叠与交叉之处,无法截然分开,不太可能给予明确的划界,但从当代学术研究的需要看,它们各自应该具有一定的特殊对象与理论特性。文章学重在总结、指导文章阅读和写作活动,实践性很强;文学批评虽以实践为基础,但重点在认识、评价作家、作品、文学运动、思潮、流派等现象,探讨文学发展规律,其理论性更强。中国文章学固然涉及文道、文体、文气、文术、文评等诸多问题,是关于文章问题的比较系统完整的研究与知识,但是其对象与重心应该是关于文章之写作与批评,或者说中国文章学就是以文章之写作、批评为核心并包涵相关问题的系统理论。另一方面,我们要强调的是,中国文章学以文章之写作、批评为核心,但不能因此褊狭地把中国文章学理解为文章写作技法之学。在中国古代,单纯的有强烈实用和功利色彩的文章写作技法理论著作反而影响不大、地位不高。中国文章学往往是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技”两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比如《文心雕龙》,“刘勰写作此书,原意是谈作文之原则和方法。……他这部书细致地讨论作文之道,故采取过去'雕龙奭’的说法,名叫《文心雕龙》。如用现代汉语,大致可以译成《文章作法精义》”。(王运熙:《文心雕龙探索》)但《文心雕龙》又绝不只是一部文章写作技法理论,它的涉及面几乎涵盖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重要问题。
“文章学”是一个不断演变发展的概念,有明显的历史色彩,而且同一时代的不同理论家、同一理论家在不同文本语境中都可能出现不同的表述。“文章学”研究的“文章”对象也在不断变化。早期的“文章”泛指一切文字著作。东汉以后,“文章”开始指称以诗赋为主要文体、以骈文为主要语体的各类文辞篇章,此时的“文章学”主要是诗赋骈文之学。唐宋以后,随着古文的兴起,散体古文占据文坛中心地位,“文章”偏重指称以古文为主体、以散体为主要语体而兼及骈文、辞赋等作品,此时的“文章学”主要是古文之学而兼骈文辞赋之学。而到了晚近,随着各种文体分类学的独立与发展,“文章学”也可能特指与诗学、词学、曲学、赋学、小说学、戏曲学等相提并论的特定理论。
总之,从古代中国到现代中国,“文章”与“文章学”都是因时而异、因人而异的概念。事实上,要对“中国文章学”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给出一个贯通古今而历代适用的“科学”界定,可能是削足适履或刻舟求剑之事。所以,讨论中国文章学成立时代必须把“文章”与“文章学”看成是动态的、有弹性的历史概念,所有相关问题都要从古代文章学原始的具体语境出发,尽量避免以一个固定的或后起的概念为尺度去衡量整个中国文章学。
摘自吴承学《近古文章与文体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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