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64)改革潮 引领潮流(五)

春华说:“那年我オ二十一岁。在武汉演出结束后回上海,认识了一位船长,劝我坐江轮,说稳得连一杯满水都不会撒出丁点儿来。我嫌太慢,还是坐了飞机。飞到上海的上空,漫天大雾,飞机看不见航道目标,盘旋了近三个小时不能下降。这时广播里说要降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我坐在机尾,正跷着腿吃苹果呢,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来了一检查人,碰了一下我的腿,冲我说:小孩,你怎么还不系好安全带?我二十一啦!叫我小孩,你是大孩?我就不系,到底没系!结果飞机往地上栽的时候,我被甩了出去……活了。系上安全带的人全死了,大多是被机上飞出的铁片削去脑袋…机场知道有飞机坠落,下落不明,找到飞机汇报说“机头没了,人都死了,就一个小孩被扔出去掉在草垛上,活了!我当时是满脸血,脚骨骨折。我这只脚能保住,多亏——李少春。我们在武汉逛市场,看见一双半长筒皮靴,他说是真皮的,劝我买。我穿着大,犹豫半天还是买了,又配了一双毛袜套里边。摔下来后,皮靴子全剐开了,毛袜子全破,脚骨骨折无大碍。没这双靴子,脚恐怕难保喽……”

近芳插话了:“说你刚醒过来的事。”

“刚醒过来……不知道…好长时间了,听见有一个人哎哟了一声,我就问:飞机掉下来了?

“飞机掉下来了。

“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好,我说什么,他说什么…我有点儿害怕,直到有人来救我们,问我飞机里的人还有活的吗?我说了有他。后来才知道,他也在抢救,也是天津人。我还挺乐的,老乡有救。结果,抢救了十几天,你猜怎么喳,敢情他的脑袋被削掉了一半,也死了……真就活了我一个……”

“净说这没用的,那包金条是怎么回事儿?说呀!”

“金条…一包,我哪找那一包去?”

“对,说呀?

“那是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脑袋底下特硬、特硌。身子动不了,就用手瞎摸,摸到一个包…”

“金条?”好些人都问。

“做梦吧!摸到一个包,往里一掏,全是整整齐齐的一个个小包……”

“还是金条哇?”大家打趣他。

“胡说,听着。管它是什么,先枕着别硌就成,用手把小包包挪挪平……”

“您别卖关子,包袱该抖就得抖啦!”

“就不是金条!是一叠叠的钱。后来我又添了点儿……换了一根金条……”

“好!您不但大难不死,还捞个大发!有福!”

“大难不死,有后福,不假,我得知足。可谈不上大发!我买那双靴子,为什么犹豫,贵!上飞机是头天刚穿上,土都没沾上呢!我还花了一万元买得一个壶。最让我心疼的是那块手表,一天没用,要戴在手上,或许留下了,偏偏宝贝似的装在箱子里……”

“您该化装了,马前点吧!”来催场了。谈话也结束了。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想到少年、青年挚友李世芳,他怎么就没有大难不死呢?他要活着,我们哥儿俩同心搞改革,会是什么样?如果少春、盛章三哥都活着呢?想至此,心头不觉掠过强烈之思念,平添一抹凄凉…

我们从冠县每天坐三个多小时颠簸之路来往大名,一次《龙凤呈祥》演出回来的路上,坐在汽车里的杜近芳还高兴地用她甜亮的声音唱起电影《上甘岭》中的插曲:“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

磁县的演出第一天气温骤降,后台很冷。我推开化妆室门,咦,房间里却是一股暖流扑面,不知是谁,主动将电炉提早安装好了。

纵然如此,演出时日较长了,演员们家中难免会出现一些状况。有爱人分娩的、流产的,父母患病的,需要请假回家照顾。但演出又不能准假时,领导小组就安排了留家的家属们去探望、关照解决具体困难,并送去改革试点团的慰问,百元钱以买些补品,安慰其心。

偏偏此时又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路行来,观众的热情始终在鼎沸之中,加演的呼声很高,于是,安排周日加演日场,将以中青年们为主演的剧目推上去。不料,售票不理想。这一下,对满怀热情的中青年演员来说,无异于浇了一盆凉水,这可比环境艰苦的困难还大!思想工作太难做了…

靠老同志们长夜的互相倾谈、互相鼓励,明确了此行体制、艺术改革的目的,明了改革的艰难,理解改革途中的坎坷……

冠县的条件较好。待到冠县演出时招待所离剧场只十几分钟的路程,全团同志聚在一起较为方便,召开了全团大会,高牧昆在会上讲了对改革试点团近两月实践的心得。

我也在大会上讲了经济分配的问题,不能将钱分光的道理和看法。特别提到改革试点团用所挣之钱置办了一万多元的服装、三千多元的灯光。这在解放三十多年来,哪一个团办到过?没有!而今天,我们办到了。这历史的新一页,是我们在座每一位的血汗,是我们在座每一位的功绩。改革是前进,不是退回到跑江湖码头的私人班社,也不是退回到集体所有制。那时,新中国实验剧团再好,也没有明确党的领导,更没有公共积累,一切服装道具都是私人置办,挣来钱都分光。我们改革试点团绝对不可以!现在,钱挣了不少,但绝不能分光、花光,要上交给院里,即是上交国家。我们团所置办的服装、灯光不是私人的,是院里的、国家的!这才是党所号召的改革,节约了国家资金,上交给国家资金,不是年年张嘴等国家几百万、几千万的拨款!这就是给国家做贡献。这就要求,咱们每个人不围着自己转圈子,而要想国家、想事业,要热爱、关心这个集体!因为京剧艺术讲究的是“一棵菜”,主演、配演、伴奏、服装、灯光、布景……哪一环节不协调都出不来一台好戏。这就是咱们改革的立足点!话说回来,我们挣了钱,一定要改善大家的生活。像领导要求的那样,把艺术团体的经济法则与演职员的分配联系起来;把集体、个人的利益与对社会做出贡献统一起来,体现责、权、利相结合,国家、集体、个人三有利;还得拉开档次,打破大锅饭,但也不可能一步到位……

大家很受鼓舞,一些悬浮的心又定了下来。

说句心里话,真正能把思想做通的还是此前、此后几个月观众对京剧艺术的极大热忱,给予演员们精神上的鼓舞。

看着眼下各自排戏、练功、准备戏的有序之状,我颇感安慰。

我转念想到了,改革试点团的前站联系工作要加强,以前一是缺乏细致,二是心中无数,没有预先做经济核算,结账时会被动。这是全团的经济命脉,要抓住。过去的疏忽和熟视无睹,是赔是赚、钱赚多赚少都一样。这次要教他们,前站职责要定几条:

一、剧场座位有多少,按等划分甲、乙或丙,各有座位多少,一场戏客满各加座有多少?

二、加座实有多少,收钱多少?

三、剧场舞台情况如何?后台能否住宿演员,条件如何?每个床位价格多少?如住招待所离剧场远近、床价多少?

四、主要演员居住地点离剧场远近、房价多少?

五、全体人员伙食供应如何?

六、与剧场如何分账,公提多少?

把这些都向书成和下一站将去聊城打前站的同志交代清楚,及时改进。因为我十分清楚,和剧场关系再好,结账时,剧团、剧场站在不同的立场,各为其利益,必须要签好、签细合同才能避免发生不必要的矛盾。

张学津在其《生正逢时》中对此有所回忆:“演出前我发现袁先生非常精明。第一场演出,当时是一票难求。他就让人在舞台前至第一排座位前加了两排座,作为加座。这座位就是用大红砖码上几摞砖,再用搭脚手架的大木板搭在上面,写上号码往上一贴,这就是临时加座。剧场里坐得满满当当,真是座无虚席,满坑满谷。袁老一边勾着脸,一边叫我三弟学济到楼上末一排去问问观众,他的票是买的还是发的。各个犄角儿的观众也打听一下。足见袁老是很有经验又很细致的人,他要掌握第一手材料。看着剧场满满的,别到时候他说这些票都是发的。”

可惜当时没有归到“市场经济”这个词语,这些想法,就是京剧艺术团体抓住市场经济,才能出钱、出戏、出人。

跌宕起伏的演出生活,永远是不能平平静静的。

四月二十一日,我演完《四进士》回招待所,听说近芳病了,急去探望。果然,近芳受了风寒嗓哑并发热!立即请张春华、高牧昆、赵书成等人开核心会,根据此情况,冠县不再续演,确保聊城、邢台。一致认为二十二日晚演《龙凤呈祥》尚好说,孙尚香一角可以由后起之秀孙萍替演。最难办的是二十三日《霸王别姬》虞姬换人,剧场、观众都不会答应,只能改演群星闪耀的《龙凤呈祥》。

消息一散开,剧场经理闻风而来,一了解情况属实,顿时急不可耐:“观众对你们多大期望,为了看戏,有个观众,离我们挺远,拿出一千元,每天都包三排好座,这要让他看不着最好的、全国第一份的《霸王别姬》,我、我、我这关可怎么过呀!”不平静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前后台。

下午,惊动了县委副书记及剧场经理数人前来与核心组商谈。直到下午六点半才定下来,当晚《龙凤呈祥》的孙尚香改由孙萍饰演,再由张春华加演一出《打瓜园》。开幕前由县委同志向观众说明杜近芳生病的情况,然后,我陪杜近芳上台与观众见面道歉,求得观众谅解。二十三日《霸王别姬》改演《龙凤呈祥》,其他一切照旧。

当晚,观众们入场了。我和近芳来到剧场,看到场门前熙照攘攘的人群和一排又一排停放得满满的自行车,就大概知道观众有多少了。在这众多兴冲冲买票为看你演出而来的观众面前,你一个演员不能为他们演出是一件非常苦恼、无限内疚的事情!难道就这样让他们遗憾而去?如何能尽力弥补呢,哪怕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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