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封面”的风范

1928年《新女性》月刊第3卷第10号刊出一个画家的“画例”:“封面画每幅十五元,扉画每幅八元,题花每题三元,全书装帧另议。”

同时还有一则附告:

1、非关文化之书籍不画;

2、指定题材者不画;

3、润不惠者不画。

看样子,画家很大牌啊,其实,他不过是个虚岁23岁的青年,来自浙江桐乡的钱君匋。

为他站台拟定画例的却都是大腕儿:丰子恺、夏丏尊、邱望湘、陶元庆、陈抱一、章锡琛。

据说这是中国关于书籍装帧的第一个“画例”,丰子恺还为此写了一个《缘起》:
书的装帧,于读书心情大有关系。精美的装帧,能象征书的内容,使人未开卷时先已准备读书的心情与态度。……善于装帧者,亦能将书的内容精神,翻译为形状与色彩,使读者发生美感,而增加读书的兴味。友人钱君匋,长于绘事,尤善装帧书册。其所绘封面画,风行现代,遍布于各店的样子窗中,及读者的案头,无不意象巧妙,布置精妥,足使见者停足注目,读者手不释卷。近以四方来求画者日众……
丰子恺是钱君匋在上海艺术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时的老师,这篇缘起并非全是前辈奖掖之语,也道出当时实情。
钱君匋自从1927年8月进入开明书店后,短短的几年里,以他富有个人特色的封面设计轰动上海滩。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胡愈之、郑振铎、丰子恺、巴金、陈望道等大批名家出版的重要作品,封面封面都出自他之手,当时闻名全国的《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妇女杂志》《教育杂志》《学生杂志》等五大杂志,连续几年也是由他装帧设计。
新文学走过婴孩期,正值勃勃生长时,“新”的文学,配上风格鲜明的封面,代表着一种新的文化气息和社会气象。
有的书店出书,指定需要钱君匋的封面才行,他成了封面设计的“托拉斯”,其封面在出版界被冠之“钱封面”。这种供不应求、应接不暇的局面,让钱君匋既兴奋又苦恼,几位前辈正是为了保证他的艺术才华不被过度消耗,才拟定了这样的“画例”。

清新明快、典雅含蓄、简洁大方的设计风格

钱君匋早期的装帧设计受到陶元庆的影响,在形象构图方面,比陶元庆更明确简练,抒情成分也较多。后来多使用高度概括提炼的装饰性图案形象,比较单纯的色彩与宋体美术字配合运用,形成了清新明快、典雅含蓄、简洁大方的设计风格。

陶元庆年长于钱君匋,艺术上已经处于成熟期,因此,在平常的聊天中对钱君匋有很大的启发。有一次,钱君匋画《波浪和鱼》,陶元庆后看不满意,并对他说,图案不同于自然画,要学会想象和变形。钱重新处理,“连续画了许多波浪,每个波浪中间画一个水珠。看上去,波浪与波浪之间的空地就是一条鱼,水珠好似鱼的眼睛”(《书籍装帧生活五十年》,《钱君匋散文》第234页,花城出版社1999年4月版),这幅作品后来得到他们老师的好评。1927年11月,陶元庆还带钱君匋去拜见鲁迅,让他印象至为深刻的是鲁迅给他们看了自己收藏的一些汉画像的拓片,启发他们思考书装设计中古典与现代融合等问题。

“钱封面”,又古典又现代,自然地处理了民族性与世界性的问题,借古通今铸就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不是简单的几种元素的搭配,而是基于书的内容,又突出封面设计的艺术独立性,“钱封面”有曲直变化的线条,有线条背后的流动韵律,有韵律与色彩搭配中产生的诗意。人们比较熟悉的《晦庵书话》《西谛书话》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案例。他取法先秦青铜器、汉魏六朝石刻、敦煌石窟等多种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图案,加以施用,并创造出一种浓厚的艺术氛围,“唐弢的《晦庵书话》书面并不直接勾划书的内容,而是以双鹅草叶为饰,仪态悠闲,亦带诗意。”(《书籍装帧技巧》,《钱君匋装帧艺术》第40页,香港商务印书馆1992年4月版)

书法、篆刻、音乐、绘画、诗词等多种形式的融合,才有一个好的封面,钱君匋对于一些经典封面的自我阐释,就是最好的书装欣赏的导读:“谈到三色的设计,还有周作人著的《两条血痕》,用红、绿、灰三色,印在浅灰中带绿色的书面纸上,其构思是属于装饰性的,并不刻意具体地表达书的内容,图中所用直线并不生硬,衬着红花和大块面的绿叶,绿叶上伏着两个稍呈深灰色的蜗牛。设计者的署名也用红色,都是象征手法,使这本书显得简洁美观。”书封上的色彩,不比绘画那么丰富,但是艺术感染力却并不因此而减少。

钱君匋为茅盾《动摇》设计的封面也受到了茅盾“好极了,好极了”的夸奖,画面突出青年人左右彷徨的心里,以两种对比鲜明的色彩分割一位女性的脸,而一只蜘蛛垂挂下来的丝线,即有动摇之感,又有蛛网重重难以冲破的软弱和无力,整个画面浑然一体,除了上端“动摇”两个大字,不需要再增添什么了。


年轻时代的钱君匋在字体设计上做过许多有意思的实验。


在他设计的《进行曲选》(1928)、《近代的恋爱观》(1928)、《近代文学与性爱》(1931)等书的封面中,我们会发现,他曾一度喜欢用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取代笔画以构筑汉字,这种设计使标题字有了一种中西合璧的现代感和混合特征。

《进行曲选》1928年

他有些设计是典型的的装饰艺术风格,比如《伟大的恋爱》(1930)、《寡妇的心》(1934)、《乐谱的读法》(1934)等,这些设计杂糅了欧日风格,又有一种特别的上海摩登气息。

不过,在我看来,他最有价值的尝试则是那些具有显著现代主义版式特征的文字设计。比如,他设计的《文学周刊苏俄小说专号》(1931)、《时代妇女》(1934)、《申时电讯社创立十周年纪念特刊》(1936)等。

这些设计虽然显示了构成主义和风格派的影响,但是钱君匋解析并突出了汉字本身在形式上的现代感和结构之美,从而把现代中文字体的设计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文艺月刊》创刊号

上海:文艺月报社编辑、发行,1935年版

封面设计:钱君匋

(私人自藏)

钱君匋设计的《文艺月报》创刊号,其刊头字体的设计也让人印象深刻。这几个字乍一看并不起眼,似乎是宋黑的变体,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文艺月报”的每一笔都刚直尖锐,所描绘的显然是匕首的形状,而每一个字都是由诸多匕首组成。

联系刊物的时间(1935年12月1日出版)和杂志开头数篇针砭时弊的“杂文”内容,我认为,其以“匕首”为基本形式要素的字体设计很可能与鲁迅关于杂文的功能的论述有关。

在1933年发表的《小品文的危机》这篇著名的文章中,鲁迅说:

“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如此说来,钱君匋的这个看似简单的字体设计其实大有深意。

《文艺阵地》第1卷第3号封面

广州:文艺阵地社,1938年版

封面设计:钱君匋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住在上海孤岛的钱君匋几乎不做设计了。不过他还是为广州创刊的《文艺阵地》(1938)第一卷设计了封面,其中“文艺阵地”这个刊名字体设计成有颜体韵味的宋体字,大字直排,几乎占了封面的三分之一,可谓粗犷有力。

封面的背景,则是一幅以中国地图为规矩,表现中国军人浴血奋战、保卫国土的照相蒙太奇作品。这个设计无论是刊名字体还是照相蒙太奇,皆可谓深沉大气、匠心独具,堪称中国现代平面设计的杰作。

《文艺阵地》上的颜体宋字到底是谁首创,现在还很难说,但它确实在后来的抗日宣传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一直到1950年代都很有影响,后来有“民主体”之谓的“大宋体”就与“文艺阵地”这些字体有直接关联。

/

早期的书刊设计不是由作家亲自动手,就是由画家客串。最典型的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鲁迅先生。

而钱君匋可以说是当时中国第一个专业的书刊设计师。

当时西方的未来主义、立体主义、构成主义,再融合中国画、书法、篆刻······钱君匋将这一切都运用到自己的书刊设计中。

在解放后,他的设计更趋向洁净、工整的极简主义(Minimalism)风格,线条精致、用色典雅,达到一种老而弥坚、澄明开朗的境界。

钱君匋先生装帧作品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