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无声:说出来的母爱,做出来的父爱
“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冰心
文:中外管理传媒社长、总编 杨光
又到了父亲节。且适逢父亲九十大寿之年,为儿自应陪伴左右。
今天家里包了饺子。一边吃着饺子,一边随性聊天。已每日如一的父亲,忽然知道自己今天过节,马上兴致提高不少。我打趣告诉父亲:全球所有当爸爸的今天都会过节(包括我自己),而做儿女的至少在每年这一天都会纷纷念爸爸的好,而且儿子为父所书的“父爱如山”在今天也收到了很多朋友的共鸣与喜爱时,父亲呵呵地笑起来。
接着,我又给父亲看了我们《中外管理》团队在这一天为天下父亲所做的海报,上面引用了冰心的那句话:“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标题也是“父爱如山”。当我逐句念给他听时,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接着我就把话题转向了欧洲杯,给父亲聊着这次欧洲杯有多少乌龙球,有多少点球不进,有多少比分逆转,甚至有球员心脏骤停倒地不起,“所有人”如何齐心救助他的生命、保护他的尊严,并在转危为安后,全场停止比赛一起鼓掌为他加油鼓劲时,父亲听得专注,也面露欣慰。然后陪着他看欧洲杯的实况回访,一边解说一边回味,直到他困倦午睡。
这时,窗外蓝天白云,暑热轻腾,一切都很安静。
说出来的母爱,做出来的父爱
父爱如山。像山一样的巍峨磅礴,又如山一样的默然无声。但是,这无声,绝不是心不在焉,恰恰相反,是一份无声的注视,一份无声的期待,和无声的欣慰。诚如今天的九旬老父,话语并不多,但是一切都表现在细微的眼神和表情,以及笑声里。冰心的洞察确实深刻的。
父爱与母爱是不同的。
母爱,往往是有声的。我们都会如数家珍母亲的口头语,立下的诸多家规,甚至可爱的申斥。母亲掌勺,母亲持家,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家的味道,进而母亲往往也就代表着家。而父亲我们能记起的,往往都是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家父也很能说。他是靠讲故事进的小学,上大学时说过相声,演过话剧,做过报告,远近闻名。而中年后更是全国知名的讲师与学者。但是,他的“说”,似乎都可以划为“做”——诚如郭德纲把相声里的唱戏飙歌,都纳入“学”。
母爱的“说”,给了我们人生的港湾,温馨五彩;父爱的“做”,给了我们人生的风帆,无声无息。
核桃仁和巧克力
我对父亲的人生第一印象,至今历历在目。那时候,我还幼小到只能躺着。我被动地被“放着”,但也主动到处踅摸着。我清楚地记着,父亲给我的初印象,是一个背影。他那时站在窗台旁,独自敲打着什么,没有话语。后来我知道那是核桃,用我至今清晰记得模样的一把粗糙生铁锤子敲打核桃,捡吃核桃仁儿。父亲这一习惯沿袭了很多年,直到我步入青春期。
但父亲敲核桃的本质,和当前新生代闲暇吃零食,是截然不同的。那时,父亲已届中年,已进入将前半生所积累的大量学识与智慧,要抓紧时间喷涌奉献给国家与社会的时候。而那时,适逢改革开放之初,刚刚“打开窗户”的全国全社会,也是如饥似渴,嗷嗷待哺。于是,父亲每日大量写书写材料,准备讲义,脑力精力消耗是极大的。而他一直朴素地相信,貌似大脑的核桃仁儿会很补脑,能在一个不富裕的环境下,低成本地给他继续全力工作的能量。所以他执笔之余,似乎总是站在窗台边,敲击着核桃。
我幼年印象深的与父亲有关的另一物件,是巧克力。
很多小孩子都喜欢吃巧克力,我们的童年也一样。但我这一代对于巧克力的印象,总伴随着稀缺。那时候,巧克力不是随时都能吃到的。而且味道也远不如今天这么绵软香甜。想想早年相声里的汽车都压不碎的月饼,和能把嵌入路面的月饼生生给起出来的江米条吧。而巧克力和父亲有关,是因为他一方面爱用巧克力(因为不常用)来逗弄我,一方面他自己经常会吃巧克力,哪怕真的粗糙苦涩。他吃巧克力,可不是特权,也同样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因为那时他已成为举国闻名的大专家,全国各地都在排着队请他讲课。以至于这边的千人会场还在为父亲掌声雷动时,外面已经停着一辆小车,准备接着父亲就去下一站了。于是,已然不再年轻的父亲,体力着实不支。这时,他又朴素地知道巧克力可以提供人体能量,所以他就大量吃巧克力,以支撑近乎无节制的体力消耗——并直到在五十多岁为此得了糖尿病。
心有所爱,怎能躺平?
又后来,我记得有一段时间经常在睡梦朦胧中听到父亲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他在夜灯下反复练习诵读并不熟练的英文。那是他在80年代作为专家要代表国家去美国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论文当然要用英文发表。学问不成问题,但对只在学校学过俄文后又自修了日文的父亲而言,在知天命之年,再去从回头修英语,并用英语去做国际学术报告,确实是个问题。但是,他就是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去一遍又一遍地去读,一遍又一遍地去记,用最笨拙也最执着的方式,成就了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与世界的交流联系。
无独有偶,前年我们邀请日本“长青企业”专家后藤俊夫先生来华做演讲。我们本来配备了现场翻译,但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老先生居然用略带生硬的中文,完成了面前70%的演讲。而已然七旬的他,之前其实全无中文基础,完全是自己“选择”硬背下来的!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能带给中国听众更多的有益信息而已。借此,他赢得了全场由衷的热烈掌声和深深敬意。
正是那一代人,就这样成就了我们的今天。
最近,因为后生们的现状而流行一个词,叫“躺平”。伴随着父亲背影和敲击声长大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们有什么可躺平的?人除了死亡时,怎么可以接受躺且平呢?不要说什么时运不济,不要说什么没有机会,不要说什么索性无为,一切都是开脱与自欺的借口。重要的是,倒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奋斗”,而是你内心真的爱什么吗?你真的愿意为你所爱的去投入自己吗?——别告诉我,你们的爱与投入只有网络游戏——只要自己还有追求,愿投入,人生怎么可能自甘躺平呢?说实话,我确曾受重伤被迫“躺平”过一段时间,结果如何?就是当自己终于可以站立时,惊讶地发现,已经成年的自己,居然连路都不会走了!这就是躺平的天然下场。如果我们已自宣是废人,还有什么可炫耀或抱怨的吗?
至暗时刻的“思远”
我们一直清楚记得,在我成长过程中犯错时,父亲从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也因此,全家人至今都没有说脏话和动手动粗的基因——即便在我学业暗淡无光的那一段。
那是我的初中。很不幸,我(当然是大概率地)遭遇了一位极不称职的班主任。虽然她只尽情地虐待了我一年,但让我整个初中前三年(很幸运因为天意我又读了第四年),从分数到心境,都会灰色的。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曾忧心地问我:“要不以后当个大师傅(厨子)?”我每每无语。而每次家长会之前,母亲都会出门前先自叹一口气,更令我心如刀割——好在,结合我后来的路径也说明:早年的考试分数,对于我们人生真的说明不了什么,左右不了什么,完全不必为一时的成绩而骄傲或气馁。
而父亲,不曾为我叹过气,至少当我的面。记得初二期末考试,不出意外又考砸了,而我知道这意味着初三我将会被“关爱”地分配到另外一个物以类聚的特殊班级里去。于是我绝望而羞愧地伏案大哭。父亲走过来,静静坐在我身边,也没有讲什么人生道理,更没有训斥,甚至也没有直接安慰我,而是拿起应是刊在《读者》上的一篇带些励志型的故事,用他磁性的嗓音,轻声娓娓念给正在崩溃中的我听。
我已然记不得故事到底讲了什么,只记得主人公叫“思远”,还有就是父亲诵念思远故事时的娓娓声音。那样子,好像父亲也不是专门念给我听,只是凑巧我在旁边听到一样。但是,父亲让我们撕裂的心逐渐安静了下来,并永远记住了那个场景。
父亲漫不经心的轻声细语里,以及他反复念及的那个“思远”,其实包含着很多的深沉,很多的包容,很多的希望,和很多的关爱。一年后开始至今,我用事实证明了:我无需去做厨子,我没有给父母丢脸。
似是而非的足球赛
等到我成为青年,有了机会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审视身边这个男人有多了不起。
诚如文章开篇提到的看球赛。那时我们爷俩就经常一起看球赛直播。我那时自觉至少对足球的理解,要比父亲要深刻得多,也能感觉父亲似乎带着学习的口吻在和我交流球赛。然而,几天之后,我有幸聆听他对外讲课。其间他也提到了前几天一起看的球赛。但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其实父亲对一场比赛的理解,远远超过自以为是的我。关键是我的自以为是,只是基于就事论事;而父亲的高屋建瓴,则来自触类旁通。他完全是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和高度去看待一场体育比赛,并将其引申和赋予到另外一个层面上。而这,是我那时难以企及的。
那种基于比较之后的落差震撼,那种基于自负之后的自知之明,一下子让我对父亲的事业高度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清晰的认知,满心的认同,与强烈的渴求。这个过程,我们爷俩几乎没有进行过直接的交流,但我通过他的“做”,深刻感知到了,并开始践行到自己的“做”之中。
无动于衷的磕头
父亲对我的影响,还包括在生活价值观。
自小,我就没有拿到过压岁钱——一共只有一次,两块钱。这唯一的两块钱,还是我上高中时不明所以,随口好奇问起,正在炒菜中的母亲随手从兜里敷衍给我的。那时的家境当然和全国百姓一样并不富裕。但也因此,说明并不是因为不富裕。
父母从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这样,也不需要告诉。因为我后来完全能够理解和认同。记得有一次过年,一个乡下亲戚拉家带口来串门。当然喜气盈盈。亲戚的小孩子一见到父亲,干脆利落地纳头便磕。一旁的亲戚家长甚为得意地在旁注解道:“哈哈哈,这孩子真鬼!知道过年给姥爷磕头就有压岁钱哈!”万万不想,端坐的父亲只是笑眯眯看着这个鬼精灵,什么反应都没有。自此,那个失算的鬼精灵,便再没给父亲磕过头。在旁的我,看到了一切,也看懂了一切,看透了一切。
从那之后,我自豪地不收任何人情红包,也不发任何人情红包。人情,难道不应该就是人情本身吗?又何必在所谓“表达”中去置换、践踏和扭曲呢?有人会说,那就是一个娱乐,但现实中谁会真的对此一笑了之?有人也会说,那就是一个心意,但现实中一份“心意”又惹出了多少扯不清的“中国式烦恼”?别装了,不累吗?
让生活回归简单,让人心回归本质,正是父亲那次微笑下的无语无为,所教给我的。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父亲的无声,还在一个家庭的挚爱中感染了我。
我很小时,依稀记得父母也偶有争执。但他们之间即便嗓门提高,也从未说过伤感情、刺人心的狠话、绝话、脏话。而每每,父亲都会率先退出“战场”,拂袖出门,到外面转上一圈。等他回来了,一片乌云已然散尽,夫妇如初,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这是一种克制,一种性格,更是一种智慧。作为家人,如果各不相让,针锋相对,得寸进尺,无止无休,不是肤浅,就是无知。
等到我已然承担事业了,父母也逐渐都老了。我感到了一份家庭最高的境界。同样没有声音。
和早年相信核桃、巧克力一样,父亲晚年相信苹果对健康很有益。于是他总是开玩笑地故作笃定说:“每天吃一个苹果,就不用看大夫。”果然,他每天都会吃一个苹果。但是,每一次,他都会把一个苹果切成两半,笑呵呵地把一半亲自送到母亲的手里。而母亲,总是满脸幸福地笑着接过一半苹果,然后一手抬在耳侧,夸张地向父亲敬一个军礼。父亲也幸福地笑。每一天,每一次,都是这样。没有表达,尽是表达。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又夫妇何求?!
如今,父母都老了。他们的话,自然更少了。但是,这份安静无声之下,也正是我们子女,咀嚼、品悟、学习进而践行他们人生智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