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专刊】曾纪杰/父亲 / 四六文摘

父亲

作者：曾纪杰

如果父亲一九八六年没有因矽肺病去世，活到今天，按照他自己说是民国六年生的，今年应该是一百零四岁了。父亲出生在湖南省安仁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幼年丧父，后来母亲也改嫁了。在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走，去修粤汉铁路去了。以后又去当兵、做警察，最后当了一名煤矿工人，了此一生。父亲一生做过许多工作，只是没有正式读过一天的书。但是，借助一本纸已发黄，翻得稀烂的字典，认字写字，读书看报却一生从未停止过。他说他这一辈子就是想当一个学生。

父亲的幼年，由于家庭贫穷，上不起学，他常常跑到邻村的私塾去偷听别的孩子上课。有一次，私塾先生讲《幼学琼林》，讲到“蜀犬吠日”、“吴牛喘月”，他不知是什么意思，就在门口一直等到私塾先生下课再问他。先生为他的好学而感动，详细回答了他的问题。最后问道：“你是哪个村的，叫你父母送你来读书。”父亲生前从未讲过为什么没有读成书，这也许是他心灵深处的一件最痛苦而不愿再提及的往事。他只是讲了在他十三岁离开家乡的时候，到了私塾先生的家中，向先生告别，先生送了他一本字典，这本字典伴随了他一生。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父亲所在的煤矿也办了夜校，为称为国家主人的工人扫盲。父亲积极报名参加学习，很快成了文盲中的佼佼者。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我与岳父的同事一起吃饭时，他们中间有几位曾是父亲的老师，每当讲到父亲的名字，他们还记忆犹新。凭着工人夜校的学习经历，在户口本上，父亲的文化程度成了初中毕业。父亲一九五七年查出得了矽肺病后，几年后就没有在采煤第一线工作了。主要是从事一些运输等方面的辅助性工作，虽然有疾病的折磨，工作却轻松多了。他也有了更多的读书看报的时间了。

由于矽肺病的折磨，父亲晚上很难睡得安稳。因此，他将枕头垫得很高，整夜保持半卧状态。枕头下面全是垫的书。每当睡不着觉时，就拿出书来看。遇到不认得的字，就翻那本字典，然后用笔写在纸上；第二天用粉笔写地上，再看几遍。我家的电灯是整夜不关，好在那时矿山是不收电费的。我读初中以后，没事也会去他的枕头底下翻书看，有邓拓的《燕山夜话》、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鲁迅杂文选集》和一本续集。这些书我估计父亲大致可以读下来的。另外，还有《中医概论》《实用主义批判》等等。《实用主义批判》是一本北京大学的教授们批判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的论文集，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读。父亲由于经济的原因，很少买书。记得只有《甲申三百年祭》《鲁迅杂文选集》和《中医概论》三本书是他买的，上面工整写着他的名字和买书的时间地点。如果那时能有胡适、林语堂、梁实秋、柏杨和余秋雨他们的散文集，父亲一定会十分喜欢读。

除了读书之外，父亲的另一个爱好是看报纸。他那时最喜欢看《参考消息》。我的好朋友的母亲是长沙人，她在矿里组织部有位同乡，帮她订了一份《参考消息》，那时一周送一次报纸，不是组织部的干部还订不到《参考消息》。父亲每一周都上她家一次，将她看过的报纸拿回来细读。在她迁回长沙以后，父亲将报纸转到自己名下，又续订了几年。我也是那时养成了读报的习惯的。现在不论工作再忙，或可以从电视、互联网了解到新闻，我还是坚持读报。系里秘书见我老是到他那里去拿报纸，就主动每天都送报纸来，虽然不可能细看，我只好有选择地读。读完报纸，仔细折好，再送到秘书那里去。

对于那些矿务局医院、勘探队里的年轻的大学生，父亲也很愿意与他们打交道。在一九七四年底，我高中毕业填写志愿书时，尽管明知只有下乡当知识青年一条路，我在深深的思考以后，还是慎重地写到：“如果可能，希望进入高等学校深造”。我的班主任也是父亲的好朋友，将此事告知父亲，并评论说我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当父亲跟我讲起这件事时，却在眼神中流露出七分赞许，也有三分忧虑。

父亲去世已经近三十五年了，有两件事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一是孙子孙女全都接受了高等教育；二是国家取消了义务教育时期的一切收费，并对贫困学生的住校给予补助，像父亲那样因贫困而上不了学的人会越来越少，甚至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