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 || 谶 石(二 )/ 高转屏

谶 石(二 )

高转屏

  

2

  

  一听到梁米,梁淼情绪大跌,方觉得刚才的那点懊悔十分荒唐,像她这样身拖重负的人,怎么能去拖累陈磊?陈磊心气儿是那么高,他对生活有那么多的期望,仅一个赖在家里,只等着人来照顾的梁米,就足以暗淡了他的前程。

  

  不仅仅是照顾梁米的生活,有时候还得忍受他的无理取闹,虽然她知道梁米是蓄意的,但她只有装糊涂。自从她用婚姻换回一笔彩礼,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照顾着他和他的儿子梁豆,他不但没有丝毫的感恩,反而怨声载道。说她当初就不该救他,不该让他再回到这个世上受罪。当他吃着她买来的温软的馄饨,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了救他,为了减少开支,在医院的那几个月里,她一直打地铺睡在走廊的地板上,用馒头就咸菜填饱肚子。为了讨好医护人员,她像一个全身长满眼睛的护工,陀螺般的忙碌着,以便医生在用药的时候,能给他用一些既便宜而又疗效好的药品。如果幸运的话,医生还会想办法挤出一些药品,来给他免费使用。

  

  他不知道,康母把梁淼娶进门没两年就翻脸,说照顾身残的梁米可以,但不能照顾他的儿子梁豆,梁豆有的是亲妈。也不能照顾她正在上小学的妹妹梁雪,梁雪有的是亲爸。他不知道,为了给他积攒药费,他的父亲也得出门卖命地挣钱。

  

  这些给人心里添堵的事儿,梁淼当然没有告诉他,就算告诉了他,他也未必愿意理解。在他的意念里,他是父母婚姻的牺牲品,或者说是梁家的牺牲品。如果没有母亲的出走,风铃就不会离他而去,风铃不离他而去,他也就不会酒醉遭遇火灾。因而,他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他应该得到梁家所有人的照顾。基于这样的心理,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不仅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梁淼耐心的照顾,稍不如意的时候,他还会歇斯底里地发作。

  

  后来梁峁忍无可忍,说出了实情,梁米才有所收敛。因此,在他烧伤创面痊愈后的几年里,他基本上还风平浪静,安然地接受失去劳动能力的现实,这其实也正好应合了他好逸恶劳的性情。

  

  趁着那段时间,梁淼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的出生,让康母有了几分欢喜和宽容。她不再为梁淼坚持抚养侄子梁豆而冷言冷语,也不再为梁淼照顾妹妹梁雪而热嘲冷讽,但她的前提是康家不能倒贴。

  

  梁淼无话可说,她只能默默挑起这个重担。为了养活一大家人,他让康强南下东莞打工,自己则带着康茵、梁米、梁豆和梁雪,在铜官城山坡的棚户区租了两间小屋住了下来,然后找了个在托管中心做饭的活,为的是上班的时候,她可以免费带上女儿和侄子。而下班以后,她还可以给一大家人做饭。

  

  康强还算顾家,在东莞打工四年,每个月按时给梁淼寄钱回来,梁淼除了给亲友们归还梁米后期的医疗费,手头还有一些结余。

  

  随着时间的推移,梁米已经不能满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他渴望一个妻子。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出院的时候,医生对他的宽慰和鼓励,说他的头部没有任何伤痕,如果穿上漂亮的衣装,他依然是帅哥一枚。医生还给他建议,如果以后经济允许,他还可以进行多次整形,把影响他行动的疤痕一一松解,还原他最初的帅气和活力。就因为出院前医生的这些宽慰和建议,梁淼柔弱的肩头又多了一份看不到尽头的负担。多年来,她辛苦打拼、省吃俭用积攒的血汗钱,除了生活日常开支,其余全贡献给了医院,解决梁米一次次整形的医疗费用。

  

  对于梁米后续整形需要的巨额费用,康强渐渐有了情绪。他认为,梁淼可以看在兄妹的情分上,在他出事之初挽救他的生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但没必要承担他无限度的整形费用。最初他行动难以自理的时候,全靠亲人照顾也无可厚非,但经过几次整形,他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而她的大包大揽,实际上是在纵容他的惰性。

  

  梁淼自知理亏,但她也有苦难言。这件事她和梁米私下里谈过,但梁米说他是个废人,哪个单位招工也不会用他。以前他说想自己创业,开个网店。梁淼便偷偷把自己积攒的血汗钱给了他,没过多长时间,网店还没开张,钱已经花完了。她问梁米钱的去向,他解释说买计算机、注册、进货、打电话等等,理由一大堆,货品却只有十多件不怎么值钱的女装,后来那几件女装也没怎么卖出去,送给了梁淼、梁雪几件,剩下的就送给了他交往的那些女性朋友。

  

  再后来,她又向梁淼要钱,说是看中了一个护肤品牌,说现在的女性越来越注重皮肤护理,这个准好卖。梁淼不同意,他就软磨硬泡,说了一大堆好处。当时梁淼还在小天使托管打工,一天到晚忙得像个陀螺,被他磨得没了耐性,就又同意了,给了三千块钱的进货资金,说让他一次少进点货,看能卖出去了再多上货。有一次梁淼身体不适,早早下班回来,却发现他竟然在QQ上看网友跳脱衣舞。屋里也没见他的任何货物。梁淼很是气愤,和他大吵一架。他便大哭起来,说生活太寂寞太无聊,还不如死了算了,然后以寻死觅活来要挟,梁淼只好作罢。

  

  梁淼知道,是该给他张罗个媳妇,可是他那个现状,愿意进门的女人实在太少,即使有,也得准备一笔彩礼,而他们还得积攒他四肢一次次整形的医疗费用。

  

  梁淼觉得还得想办法多挣钱,因为需要钱的地方太多,父亲经过一连串事件的打击,他变得有些迟钝,人又黑又瘦,头发总是很凌乱,两只大眼睛似乎大得不成比例,完全失去了年轻时的帅气。在外打工大多是在建筑工地,不知是工程进展不顺利,还是工头拖欠工资,总是不见赚几个钱回来。

  

  那时,梁淼看到一个个楼盘拔地而起,她从一个亲戚那里听说,装修材料市场需求量大。于是,她和康强商量,让他辞掉东莞的工作,回到铜官城开个装饰材料的门市。两人七拼八凑,又在亲戚那里借了一些钱,在铜官城天通路找了个稍偏僻一点的门面房,总算把门市给开起来。梁淼在离门市不远处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另租了两间房子,拖家带口地搬了过去。

  

  梁淼和康强开始一心一意地经营生意,头一年因为缺少固定客户,零敲碎打,也算赚了点小钱,勉强维持一家生活。等到刚刚积累了一些客户,建筑市场开始疲软,建材市场也随之疲软,生意渐渐淡了下来,有时候辛苦一个月,勉强收个本钱。

  

  恰在这期间,梁米谈了个女朋友,动不动就坐着轮椅到梁淼的门市去要钱,说是恋爱资金。梁淼生意不顺,对梁米的纠缠没了耐心,说不了几句,兄妹俩就会吵起来,更影响了生意。为了息事宁人,梁淼只有让步,一次次地满足他的无理要求。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两年多,直到妹妹梁雪考上了大学,装饰材料的生意才渐渐好转。

  

  梁雪考上大学后,梁淼给在外地打工的父亲打电话,说店里的生意好起来了,让他回来照顾梁米和梁豆,自己好一心一意地做生意。

  

  梁峁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所在的工队正在给一栋竣工的高层写字楼拆脚手架。他很是兴奋,想着拆完脚手架,刚好有理由给工头辞职。梁峁本来是在地下和一个同伴整理脚手架材料的,不料第二天,一个脚手架上的工友临时请假,因为工期紧,工友便让梁峁替工一天,梁峁穿着溅满了各色涂料的蓝色工服,站在脚手架上干了大半天,想到后天就要离开搭伴了多年的工友们,回到家乡享受天伦之乐,心情无比地兴奋。接近午饭的时候,大家准备收工,好心的工友建议年龄偏大的梁峁提前几分钟下去休息。梁峁一只脚刚跨出脚手架,不知怎么的,脚手架上的一块竹条板掉了下来,刚好砸在他的身上,导致三根肋骨和两处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如果恢复不好。很有可能失去了劳动能力。

  

  梁淼只有和康强商量,让他一人照料生意,自己则把一家老小搬回老家,专心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

  

  康母已经忍无可忍。多年来,儿子儿媳挣的钱,全部填给了梁家的无底洞,康家见不到一个子,心里很不平衡。因这事康母着实和儿子吵了一架。康母认为,梁淼是嫁出去的女儿,是他们康家的媳妇,完全可以将梁米这个沉重的包袱甩出去,让政府去帮扶。现在国家实施精准扶贫,那些扶贫干部每隔几天就去贫困户的家里,从农活到家务,从医疗到致富,无不涉及。以至于有些无赖贫困户牛得像爷,对扶贫干部求爷爷告奶奶搞来的扶贫项目置若罔闻,迟一年脱贫就多一年帮扶享受。康母就想不明白,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就那么怕媳妇,非得养着那个懒汉?但康强说当初有承诺,平日就得兑现,他愿意和梁淼一起撑起这个家。气得康母直骂他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

  

  康强和母亲生了气,免不了将情绪带给梁淼,心里实在憋屈的时候,也会借母亲的话来唠叨几句。梁淼就立刻以他自食其言不够男人没有担当来定论。说那些扶贫干部再敬业,人家也不会天天来家里照顾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人。

  

  但每次梁淼忙到深夜,腰酸腿疼地在床上辗转的时候,她就有些动摇,觉得康强的牢骚不无道理。她也知道,康强是心疼女儿,别人家孩子有的,康强也想让自己的女儿拥有。他不想把本该让女儿上奥数的钱,拿去给梁米做疤痕松解手术,也不想把本该让女儿学弹琴的钱,拿去给梁米做恋爱资金。她也知道自己的肩膀不是梁米想象的那般有力。她以前曾抗拒过,想让梁米自食其力,可是梁米不是耍无赖,就是寻死觅活,她实在不想让这个家再受重创,只有忍气吞声。

  

  皂荚树下的康茵当然不理解妈妈的这些烦恼,她见妈妈迟迟不动,小小年纪的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索性上前拽着妈妈烟灰色的风衣,亦步亦趋地向家里走去。

  

  3

  

  自从复得“伊甸园”后,梁淼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对梁米的情绪失控失去了耐心,整个人就像一个鼓足了气的皮球,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

  

  没几天,梁淼鼓到极限的皮球果然炸裂了。

  

  当时,梁淼刚从村口下公交车,两手鼓鼓囊囊地提着采购回来的日用品。一抬头,看到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从她家的方向走过来,因为走得急促,他那茶壶盖发型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天空蓝的T恤也紧紧地贴在肚皮上。两人在情侣树下相遇的时候,那人还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仿佛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交易。梁淼觉得那茶壶盖发型有点似曾相识,等到他擦过身边以后,她才想起来,他就是前几天在村子里收购奇石的那个人,还给围观的村民普及过陈炉石的成因。

  

  其实对于陈炉石,梁淼也有所耳闻,听说前两年铜官城的一些收藏者将它带出产地,参加过全国的一些奇石大展,连续几次摘金夺银,陈炉石也因此声名大振,迅速成为奇石界的新宠。陈炉石的产地林场、东山、小树林、东罗山一代的石农也蓬勃而起,走上了靠山吃山的致富之路。梁淼觉得奇怪,没有听说他们店子坡的哪个村民去陈炉挖奇石,也没有听说哪家人经营奇石,为什么那个收购奇石的人近期老在他们村转悠?难道是有些村民怕大家抢了先,隐藏了那个生财之道,暗地里经营陈炉石?

  

  梁淼想起自己的那块“伊甸园”,那是她的一个痛,也是她的一个美好回忆,即使再困难,她也不会用它来换钱。但她没有想到,或者说没有提防,竟然让梁米捡了个漏,他通过康茵的嘴里知道,梁淼有一块很好看的石头,藏在衣柜的抽屉里。梁米便趁着她不在家,以三十万元的高价,私自将它卖给了奇石收购者。梁淼撑到极限的皮球也就在那一刻炸裂了。

  

  “你马上把它给我赎回来,否则我就离开这个家!”梁淼像一个丢蛋的母鸡,眦着怒目大叫。

  

  “那石头不能吃不能穿的,放着也是浪费!何况我也没留收石人的电话。”梁米委屈地辩解。

  

  “那好吧,三十万就当我赎身,从此我不再给你当奴隶!”梁淼像一股发怒的旋风,迅速收拾自己随身的物品,一股脑将它们塞在那个有些破旧的红色旅行包里,提起来跨在臂弯里出了门。

  

  “我不想再这么打光棍了!” 梁米在身后大喊,“为什么不能将来把钱攒够了,再把那块石头赎回来?石头又坏不了!”

  

  梁淼脚下生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跑到路边的时候,恰巧一辆公交车过来,她想也没想,脚一抬上到了车里。

  

  梁淼选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眼泪不知怎么就涌下来。梁米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那石头不能吃不能穿的,放着也是浪费!”

  

  “伊甸园”是她的一个回忆,是应该好好地放起来,但放起来的意图又是什么呢?意图两个字在脑海中里一闪,梁淼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她不敢审视自己的内心。自从那天失而复得“伊甸园”之后,每当闲暇的时候,她就想拿出来看一看。她喜欢把它放在掌心里,抚挲它那温润细腻的质地,那如人工雕刻般精美的图案;也喜欢琢磨夏娃那耐人寻味的背影,她是在给亚当讲述吃过禁果后的感受?还是疑惑亚当的惶恐?有时候她撇开那两个让人浮想联翩的主人公,用纤细的指尖抠抠那两个光泽油亮的果子,似乎那果子可以抠下来咬一口似的。

  

  现在,“伊甸园”被梁米卖掉了,衣柜那个存放各种证件、银行卡、首饰盒的抽屉,忽然间变得空荡而苍白,仿佛那块“伊甸园”是抽屉的灵魂,没有了灵魂的抽屉,似乎连存在的价值都值得怀疑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高转屏,笔名高原绿烟、绿烟,出生于陕西富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铜川市王益区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又是梧桐摇曳时》《在有阳光的地方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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