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女人的爱情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女诗人余秀华的成名之作。这首诗的大胆热烈,令无数人啧啧惊叹,也令余秀华一夜成名: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
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
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
什么都在发生:
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其实,早在近150年前的明治时代,日本大阪出生的女诗人与谢野晶子,所作的诗歌比余秀华还要更加大胆直白,每一首诗都炙热如火,在当时的日本文坛激起阵阵惊涛骇浪。
与谢野晶子
例如下面的这首“说道的你”,收录在1901年8月出版的与谢野晶子的第一本诗集《乱发》里:
やは肌のあつき血汐(ちしほ)にふれも見でさびしからずや道を説く君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
这么柔软的肌肤
你就不想拥抱吗
这么澎湃的血脉
你就不想抚摸吗
你就不觉得闷吗
你讲什么道呀,你!
又例如下面这二首:
春みじかし何に不滅の命ぞとちからある乳を手にさぐらせぬ
这首的意思是说:
青春短暂呀
说什么生命不朽
不如让他抚摩这饱满有力的乳房吧
罪おほき男こらせと肌きよく黒髪ながくつくられし我れ
这首的意思是说:
为了惩罚 男人们的重罪
神给了我 这光滑的肌肤,
还有这黝黑的长发
每次阅读与谢野晶子的这些诗,心里都要惊叹:在一百多年前,日本还存在“通奸罪”的时代,也只有大阪出生的女人,能写出这么裸露热烈的、被道学家们骂为“伤风败俗”的情诗了。
与谢野晶子的本名,姓“凤”名“志よう”,1878年12月7日出生于日本大阪的堺市。堺市位于大阪南部,在中世纪曾是日本有名的自由都市,工商业发达,当时在堺市所聚集起来的巨大财力,曾带给后世的日本莫大的影响,堺市也成了商家云集的地方。晶子家就在热闹的堺市商店街头,经营着祖传的日式点心老店“骏和屋”。
晶子才4岁多时,就被送到家附近的小学去读书,8岁的时候,又被父母送到“汉学塾”学习汉文诗词,因此,晶子自幼便能背诵中国的李白和白居易。
十二、三岁时,晶子已经读完了《荣华物语》、《大镜》、《增镜》、《源氏物语》、《狭衣物语》、《宇津保物语》、《枕草子》等奈良时代之前的历史作品。到十七、八岁时,又独自通读了《万叶集》、《古今和歌集》等从镰仓时代到江户时代的所有文学作品和历史传记。除此之外,当时在东京大学就读的大哥秀太郎,经常会邮寄回家一些当时文学青年中的人气杂志,如《帝国文学》、《文学界》、《史海》等,通过这些杂志,晶子开始接触到日本近代名家如森鸥外、樋口一叶、田口鼎轩等的著作。因此,到二十岁左右时,晶子不仅对自己同时代的日本作家的作品耳目熟知,还遍阅了当时被日本先驱学者们翻译引入到日本的西方文学作品。
年轻的与谢野晶子
当时,大阪的一群文学青年们,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个“浪华青年文学会”(不久后更名为“关西青年文学会”),并定期发行自己的机关杂志,为文学会员们提供一个投稿园地,这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晶子的写作欲望,开始频繁地在“关西青年文学会”的机关杂志上发表自己的诗作。
1900年4月,诗人与谢野铁干创刊发行《明星》,以耳目一新的清新气息,震撼了当时的日本文坛。在《明星》创刊号上,铁干观点鲜明地告示天下说:
“我们的诗,不模仿古人,我们抒写自己。每一首诗都是我们每一个人各自不同的发明。”
“我们的诗,从内容情趣,到外形和谐,都将享受着自我独创。”
“我们的诗,将成为道德,为虚名而作诗,是我们的耻辱。”
“抒写自己”、“享受自我独创”——铁干还提倡与推动“新体诗”,大大地激活了日本各地文艺青年们的创造欲望。这其中就有晶子。
晶子在读到《明星》的第一期创刊号之后,便通过“关西青年文学会”会友的推荐与介绍,开始给《明星》投稿。晶子的新诗体,受到了铁干的大力推荐,不仅使用一个独立的专栏来整版刊登晶子的诗歌,铁干本人还亲自撰文,隆重推出晶子的诗歌和晶子本人,称晶子为“新派妙龄闺秀诗人凤晶子”,除此之外,铁干还亲自提笔给晶子写信,在信中对晶子的诗作进行点评,给予晶子温和的赞美,并鼓励晶子更放开些,以更大胆的风格书写内心。
来自铁干的肯定与赞美,不仅打开了晶子灵感的闸门,也点燃了晶子内心的爱欲。1900年8月,晶子第一次见到了从东京乘坐夜行列车前往日本关西与大阪的“关西青年文学会”的会员们亲善的铁干。一身白袍的铁干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第一次看到晶子,便对晶子说了句这样的话:
“凤君,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觉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仿佛我们似乎早就认识很久了一般。”
铁干这句话,让晶子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可铁干说话时神情坦然平静,语言稳重平和,毫无轻佻挑逗之意。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这样的男人:才华横溢自不待说,要命的是还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才华来博取女人的芳心,令世间的痴情女子为其茶饭不思,衣带渐宽人憔悴。铁干毫无疑问正是这样一位“女人杀手”的佼佼者。
晶子与铁干
彼时的铁干27岁,比晶子年长5岁。刚刚与第一位夫人离别,并正与第二位夫人同居。但作为一名思想独立,自由放任的诗人,他认为自由恋爱,不问男女,多夫多妻,未尝不可。有家有室并不妨碍铁干继续追求恋爱自由。
作为《明星》的创始人,铁干是众星捧月的“明星教主”,是令文艺女青年们芳心驿动的存在。铁干喜欢白色的花朵,认为白色的花朵洁净、无暇,因此,铁干常常使用白色花朵的名字,来为自己钟情的女人进行命名。在初见晶子之前,铁干身边已经有过或有了“白芙蓉”“白百合”“白梅”“白桃”“白椿”“白色罗兰”……尤其是被唤着“白百合”的山边登美子,比晶子小一岁,祖上是福井县的上级藩主,父亲是国立银行总裁。祖宗高贵,家世不凡,登美子自幼饱读诗书,人又生得极美,初次见面便令铁干心仪不已,说:
“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女子,就好像白百合一样。”
铁干是个博爱的人。他爱美丽的“白百合”以及白色花朵们,却又为晶子的才华折服,唤晶子为“白萩”。
而晶子则以大阪女人果敢的行动力,打败了包括“白百合”在内的所有“白色花朵”,最终成为铁干唯一的“白萩”。
铁干第一次见到晶子时,说“我们似乎认识很久了。”
第二次见到晶子时,则说:“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
铁干并不是仅仅只对晶子说出这类的话,但惟有晶子为铁干说出的这些话,付出了行动。第三次再见铁干时,晶子留宿在铁干的住处,两人一起从“星星的孩子”,成为“罪恶的孩子”。
“我的处女时代便如此结束了。在无意的偶然之中,与一个男人相知之后,我的性情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激变。我第一次拥有并记住了现实的爱情所带给我的身心焦虑。最终我和那个男人结了婚,在我24岁那年的时候。”
上面这段话,出自1915年“金尾文渊堂”出版的评论集《杂记账》之晶子随笔《我的贞操观》。这段话里所提到的男人,无疑便是铁干。
大阪堺市车站前的与谢野晶子铜像
在与铁干一起成为“罪恶的孩子”之后,晶子独自离家出走,私奔到东京。最终与被她视为恩师一般的铁干如愿以偿地生活在一起,开始了她作为一名诗人、作为一名妻子、作为一名母亲的顶天立地的人生。
婚后,晶子为铁干生下了十一个孩子。而铁干,作为一名理想主义者,浪漫的明星派教主,虽有思想力却无赚钱的经济能力。两人婚后家中的经济来源,全都依赖于晶子的创作稿费。好在晶子是个精力过人得不可想象的女子,不仅独挑家庭重担,一手将十一个孩子养大成人,还同时创作了大量诗歌、随笔、评论、小说、童话等文学作品。甚至自筹资金,资助丈夫去欧洲留学,又积累存款,帮助丈夫复刊杂志。即使铁干对婚姻不忠,但晶子依旧为铁干写下了无数炙热的爱情诗句。
晚年时的晶子,无论名声还是影响力,都远胜于丈夫铁干。晶子活成了自己,而铁干则活成了“与谢野晶子的丈夫”。名声在外的晶子,经常收到日本各界的演讲邀请。在一次女子学校的演讲中,晶子对台下的年轻人说:
“我认为,作为人,不管是男是女,作为理想,必须经历并完成四个独立,才能形成完整的人格。这四个独立就是:思想的独立、感情的独立、创作的独立、经济的独立。有了这四个独立做前提,才真正完成作为人的独立。”
晶子在63岁那年去世。她用63年的时间,完成了自己作为人的独立。
唐辛子专栏
唐辛子
旅日华人作家
著有《日本女人的爱情武士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