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巨著】喇叭(六)周恒作品
喇叭
胡老细有些尴尬,连连说道:真有此事,真有此事?老执山爷有些激动地说,你听听人家吹得活像城里戏班子唱的样。不是俺刚才亲眼所见,打死俺也不会信的!他们爷几个来的时候,你不也让那个小屁孩子吹给你听了吗?俺总觉得他们周家班是想混顿好饭剋的哩!幸亏那个黑脸小伙子会说好听话,俺才没把他们轰走。
石长山说,哎,对喽,前车轱李家有弄么好的喇叭班,怎么从来没听说?胡老细这时哈着腰,用手给石长山打着洋伞,微微地笑笑说,老爷,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唻!老执山爷在一旁说,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接着,老执山爷就跟石长山讲:石保长,第一轮子对蓬很快就有结果了,你看桥南头子是不是……
石长山说道:那还用说,这样的高手选入前四名是理所当然的喽!
老执山爷说,石保长说的是!石保长说的是!可是……老执山爷接着又说,石保长,这次对蓬不是八班喇叭,是九班喇叭嘞?石长山就说,这也好弄,这边街上正好是四对喇叭班在一起比赛,赢家是四个喇叭班,加上桥南边的周家班,一共是五个赢家,这五个赢家直接进入下午的半决赛对篷就行了。老执山爷伸出来一只手搔了搔大额头子上顶的稀发,有些为难的样子,说石保长,下午这第二轮子对篷,两对双多了一个单数,你看咋弄?石长山就说,大男人,哪有挨尿憋死的?山爷,你看天都大晌午了,你得赶紧去给比赛的艺人安排好吃的才管。老执山爷就三步并作两步往北边去了。
石长山望着一阵风似的走过去的老执,就讲,路学山这人尽管脾气有点不好,可给人家办事就是出力。因为这人在晏口街人缘好,班辈也长,人就都好喊他山爷。胡老细也讲,老爷说的是,山爷替人家办事一点儿也不藏奸。这时石长山就冲着老执大声说道:艺人的席桌子一定要跟客人的席桌子上一样的酒菜噢!还有,你告诉厨师,要上九碗十二碟,俺们晏口街的特色菜:香油炸花生米、锅蒸米粉子肉、家常豆腐,这三样哪一样子都不可缺噢!
过了街南头小石板桥,石长山就看见了场边子那边的风景了,场上站满了人,连麦穰垛子上边也站了人,路两边的小河沟埂子上边也站满了人,还有小路两边的麦茬子地里也到处站得都是人。那里,所有的人,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吹喇叭的那里。
太阳已经把人的影子晒短成一个个模糊的小疙瘩了。突然,天上生出了几团子黑云彩来。那几团子黑云彩慢慢地朝白亮亮的太阳那边游过去,一下子就把太阳遮住了。刮了一阵风,太阳忽儿又露出来。因为这片土地离北边濉河很近,一刮风,地上的燥热就向上一个劲地蒸发,像蒸馍锅上的蒸笼似的蒸得人身上火暑暑的。可看的人没有一个舍得离开那里的。
那天晌午,太阳毒得差不多能把人晒死,周学宝见没有一个人嫌热离开那里。在那片热土上,一时间,全场的观众鸦雀无声。
只有爷爷吹的那支大喇叭在唱着:
回家吧,回家吧
家中有老婆等着我
在雷鸣般的掌声里,爷爷一吹完曲子,就从吹大喇叭的嘴里喷出了一团子一团子火,出着,出着,突然从嘴里冒出来一团子红布,他就用手把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红绸布朝外拽,愈拽红绸布愈大,拽完了,再把他手里的那团子红绸布朝看的人眼前攒劲一抖,竟然是一面鲜艳的红旗,上边用黄丝线绣出了三个醒目的大字:“周家班”。
吃晌午饭的时候,各地来的喇叭班子全部集中在临时搭的一个大帆布篷子里面,八个人一张桌子,坐在一起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剋肉(剋即是吃),剋饱了喝足了,没有话也都找话说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个个直奔主题说,晏路口真是地斜唻?俺以为这次喇叭对蓬,夺冠的肯定是人家河北来的后车轱李家的猴子李二师傅喽。你看人家吹的那喇叭,你看俺们吹的这喇叭,别说给人家对蓬喽,说句难听话,给人家提草鞋子恐怕也不配哩!俺以为那三十块大洋的饷头,非盖淮北猴子李二莫属,这是板凳上定钉子的事。可俺哪能想到半路上竟然杀出个周家班来!逗是,逗是,周家班真的了得!别看戴破草帽的老头模样儿不咋的,可你看人家那喇叭吹的,还有人家演奏时的那动作,远远望去真的像一条龙吟唱哩!李二就说,河南前车轱李家来的周家班这位周师傅,他竟然能用喇叭吹奏咱们淮北的地方戏段子,而且吹技内功深厚,你听人家那大笛吹的,——大喇叭行话叫“大笛”,狗日的,那才叫吹喇叭的唻!李二心话:我李二,真要是跟这个周师傅硬凭功力拚吹曲子话,咱还不一定能胜他唻?
俺说李师傅,你说的是真的吗?人这叫真人不露相。其实,中国之大,能人多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李师傅可听讲过咱这虹县城里西关街上的刘铁头?刘铁头是玩大把戏的,他有把绝活,叫“油锤掼顶”。就是他盘坐在地上,叫几个人将一块三四百斤重的大薄板石抬起来压在他头顶上边放稳,他用两手在下边托着那块石头,再叫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年幼人举起大锤朝他头顶的大石头上攒劲地夯,只听咔嚓一声,石头都挨夯得碎成几大块,他头竟连擦破皮都没有。说是刘铁头无论到哪里去玩大把戏,都要在演出场子埋一根长竹杆,上边挂着一面飘扬的旗子,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大把戏”。可是有一天,刘铁头在蚌埠天桥下表演他的“油锤掼顶”,刚练了内功盘坐在地上,叫几个人抬着一块大青石板正要压在他的头顶上,这时候轻飘飘地过来一位白发苍苍的小瘦老头子,小瘦老头一走进场子,就先是朝刘铁头微微笑笑,然后用眼神提示他朝上边看,刘铁头不在意地往上边斜视一下,旗子不见了,只是一根光秃秃的竹杆立在半空。刘铁头顿时吓得脸疮黄,就慌忙跪倒给那个白头发老头子磕头,连连说道: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学艺不精。瘦老头子就笑笑说,刘先生请起,刘先生请起。都怪俺管教不严,是俺的小孙子淘气,趁俺刚才在对面那边的茶馆里喝茶的功夫,就把你的旗子给摘下来了。说着,就朝看大把戏的人群里边喊了一下:二蛋子你过来。刘铁头看见一个围红布兜兜的小男孩子朝他走过来了,怀里还搂着一团子红布哩。说是打那以后,刘铁头再也不敢称天下第一大把戏喽。实际上,中国的能人真的有的是,只是有的人看好名利,有的人则把名利看作是过眼云烟罢了。就拿人家周家班来说吧,你听那戴破草帽老头吹的拉魂腔泗州戏吹的!啧啧,不是吹牛的,一看就知道人家是一等一的高手,你看人家吹喇叭的口形还有人家的指法,就知道是名师调教出来的。
这时候,人们看见老执山爷喝得两腿歪巴歪巴地走进大帆布篷子里来了。一进来就说,各位师傅请注意听噢!俺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第一轮子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篷子里即刻一片肃静。一双双眼睛像麻癞猴子惊雷暴雨似的望着老执山爷紫猪肝样的脸,想知道前四名究竟是哪些,有没有自个?周学宝见老执山爷攒劲地清了一下嗓门子,又攒劲地按地上吐了一口,几只麻苍蝇立即就飞上去了。
老执山爷两只鼓毒的眼珠子红得像滴了血的样,看着手上的一张纸念着,不,是喊着:后车轱李家街上的李家班,淮南的刘家班,山东烟台的张家班,江苏睢宁的魏家班,前车轱李家的周家班,老执山爷刚喊完周家班,就讲:各位师傅听好了,是这样的,本来是安排八个喇叭班对篷,周家班是后来增加的,俺说的意思是请各位师傅看看,周家班喇叭有没有资格进入下午第二轮子对篷?下边立即就有人高喊:咱们举双手赞同周家班当选!老执山爷又说,本来是只选前四名的,所以咱们只好选出前五名喽。
爷爷感动地慌忙站起来,用一只手抹掉头上的破草帽子拿在手上,先给老执山爷躹了一躬,说谢谢山爷!接着又给各位艺人躹了一躬,说谢谢各位师傅。即刻爆发出一片掌声。
抓阄,是淮北濉河两岸农村比较合理的分配办法之一。据说,在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的农村,也喜欢采取这样的分配方法。因为是五个选手,用红纸裁成五个一样大小的小方块纸,像开黑红宝似的。石长山自己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拿小毛笔写黑墨字,在“天、地、日、月、河”五个字中,每一个小方块纸上写上其中的一个字,让五家喇叭班抓阄。对蓬是四家喇叭班为一个大组,一共分成两个小组,是一对一对篷,也就是说,是天对地,日对月,谁若抓到“河”字,那是最幸运的,规定是准备最终跟四家喇叭最后一个胜家,一决雌雄。抓阄的结果是:李二抓的“河”字。
第二轮子喇叭半决赛,显得比第一轮子初赛时轻松多了,是在石家的大门口举行的。南北两边各摆放了两张大方桌子,照例每张桌子上边还是放着一壶茶,一只大黄碗,一盒子白纸包的洋烟,一盒子洋火。四个参赛的喇叭班就都各就各位,只见老执山爷过足了烟瘾,就大手一挥,接着朝下一按,喊道:“开始”!两对喇叭班就都开始了热烈地演奏……
第二轮子比赛明显比第一轮子比赛激烈,各人都把各人的绝活亮出来比比了。有的师傅,吹着吹着,突然将喇叭哨子搁在鼻孔上吹,再搁在耳朵里吹,有的师傅,吹着吹着,就从嘴里开出了一束水凌凌的鲜花……看的人,先是目瞪口呆,鸦雀无声,接着,是一起鼓掌叫好!好!好!!!
半决赛结果:周家班获得了最终一轮子决赛,也就是说,参加第三轮子跟李家班争夺冠军的决赛!周学宝见那天下午爷爷真的很厉害,他先是对败了江苏睢宁的魏师傅,接着又对败了淮南的刘师傅,但由于爷爷自从得知太爷爷在宫廷里出了丑事,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北京城,过着悲惨的乞讨流浪生活,从那以后,爷爷给人家吹喇叭,只奔丧事人家吹丧曲,不奔喜事人家吹喜曲,所以说,爷爷乍一吹喜曲,却又吹的是大喇叭,并且,心里又急着一心想赢,吹奏起来就觉得别别扭扭的有些吃力,后来,当他吹奏《百鸟朝凤》对败了刘师傅时候,爷爷就累得连连咳嗽,吐了一口鲜血。
第三轮子比赛开始的时候,已经是下傍晚子了。
决赛时,李家班和周家班两张大方桌子都摆放在高家的大门口,为了确保评选绝对的公正,连虹县来的奚县长,还有石长山保长,胡老细和老执山爷,都站在大门跟前观望着。
因为李家班李二是盖淮北喇叭王,是名牌,跟无名的周家班对蓬比赛,理应咱周家班选一支自己最拿手的曲子先吹,爷爷是周家班掌门,周学宝见爷爷谦让不过,只得先选一支曲子吹了。
第三轮子比赛,因为是属于最后最高层次的决赛,分为“文比”和“武比”两种。“文比”,即是你先吹奏一支曲子,他再吹奏一遍你吹奏过的那支曲子;若是不会吹奏你吹奏的那支曲子,他可以另选一支自己最拿手的曲子吹奏。那样就要被减分了。“武比”,即是你和他共同吹奏一支曲子,谁好谁孬,让评委和观众一块裁决!
喇叭对蓬,虽然也是采取三局两胜定冠亚军的,但石家独出心裁,搞的是两局“文比”,一局“武比”。周家班首先选择了“文比”。石家让吹的曲牌是《五更里来》。爷爷吹的是大喇叭,叔叔吹的是小喇叭,两支喇叭同时一起吹奏,一下子就把所有看吹喇叭的人给震住了!爹先是打鼓,后又双手打镲子,再后来,他就两手抱着笙抵在嘴上吹;周学宝一见爹打鼓了,他就敲锣,后又敲梆子,再后来,就吹笛子。
这是一支在淮北广泛流传的民歌。内容大概是:
一更呀里来
月亮照正东
绣楼上,只剩下你的奴家
俺的情郎呀
走路不要走夜路
住店不要住黑店
过河不要上贼船
俺的情郎呀,唉嗨吆
二更呀里来
月亮照正南
奴的郎出门在外边
可别花了心
忘了奴家俺
奴不求郎带回黄金千万两
只盼郎平安把家还
俺的情郎呀,唉嗨吆
三更呀里来
……
由于晏路口交通四通八达,民间流传的歌词也不尽相同,但是吹得有情有义,质纯音正,优雅动听,如痴如醉,感人肺腑。好!好!好!!! 看的人一起拍手喊好。
李家班那边也用一大一小的两支喇叭吹奏《五更里来》,盖淮北喇叭王李二吹的是大喇叭,长着鹦鹉鼻子的汉子吹的是小喇叭,长眉毛的汉子吹笙,还有一个小女孩吹笛子,周学宝见那小女孩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两只眼睛看人凶凶的。因为他们人多,剩余的人打鼓的打鼓,敲锣的敲锣,打镲子的打镲子,敲梆子的敲梆子,还有一个人敲着云锣。
李家班吹奏得另有一番情趣。听起来,跟刚才周家班吹的相比,是异曲同工,或者说难分上下。好!好!好!!!看的人又是一阵拍手喊好。
第二支曲子该李家班先吹了,可谁也没有想到,李二却从少马子里边掏出来的是一支小喇叭,站起来就吹,吹奏的是一支在淮北民间广泛流传的曲子叫做《回娘家》。
李二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吹出来的声音,清纯明亮,热烈欢快,听了让人感觉地域色彩特浓。你听:
收完麦,打完场
烙块油饼瞧老娘
男人前边牵着驴
奴家骑在驴身上
依哎哟,哎嗨哟
晃悠晃悠出了庄
一群孩子拦路要喜糖
臊得奴家俺心里慌呀
走到湖里边变了样
该死的骑在奴身上
俺的娘哩!
依呀哟,哎嗨哟
收完麦,打完场
烙块油饼瞧老娘
……
我的孩,奚县长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这位师傅可能就是盖淮北喇叭王李二猴子吧?石长山保长说是。我造,这位师傅吹喇叭吹得真好!奚县长说着,就带头鼓掌了。奚县长是蚌埠人,说话习惯带口语“我的孩”、“我造”,石长山见奚县长都拍手说好,他也跟着拍手说好。胡老细和老执山爷喜得嘴巴咧多大,就一起拍手说好好好。接着,石家大门口就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
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刚一落,周学宝见爷爷忽地站起来,把身上穿的土布小褂子一脱,往板凳上一扔,伸手从大桌上边拿起来才刚吹的那支大喇叭,搁在嘴上就吹。
爷爷吹奏的也是《回娘家》。其实,这是一支小喇叭吹奏的曲子。爷爷却用大喇叭来吹奏了。哪知,大喇叭一响,把观众一下子给震住啦。爷爷是站起来吹奏的。爷爷一边吹着大喇叭,一边还用一只手的手掌往喇叭的铁碗子口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喇叭声,粗旷辽阔,酣畅遒劲,却又真情实感,刚中有柔,甜丝丝的,真的就像在淮北平原上的某一个村庄,有个刚过门来时间不长的小媳妇,骑着一头小毛驴回娘家去,后边跟着一个手里边拿根柳树条子赶着驴的年青汉子,小毛驴刚刚走出村头,小媳妇在笑嘻嘻地唱着哩。听了荡气回肠,给人别有一番风趣的感觉。
我的孩,吹得好,吹得好。奚县长又是第一个鼓掌叫好。看的人就都一起鼓掌叫好。奚县长一边鼓掌叫好,一边道:我造,今日真乃“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也”。我的孩,俺们虹县,还真是卧虎藏龙嘞!
周学宝记得在那天下午,爷爷刚吹奏完《回娘家》曲子,在一片热烈地叫好声里,爷爷又连连咳嗽几声,吐了一口鲜红的血。
(精彩稍后继续……)
周恒,当代知名作家。男,汉族,58岁,安徽灵璧人,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安徽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宿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灵璧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职安徽灵璧中医院骨科主任,当过兵,上过大学,师承安徽中医学院当代著名骨科专家、国师、丁锷教授,中医高徒,受高等教育六年,安徽省首届中医骨科专业委员会理事,手法接骨乃安徽实力派高手,曾经手法接骨治愈宿州四铺村民106岁张氏转子间粉碎骨折迄今传为佳话,1999年被卫生厅选为“安徽省首届中医跨世纪人才”,因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八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小说林》、《安徽大学》、《安徽日报》等发表短篇小说,九十年代初在《清明》发表中篇小说,2005年始在《作家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安徽文学》出版、发表《汴城》、《汴山》、《汴水》等四部长篇小说,《汴城》获得首届宿州市文学创作金奖,《汴山》得到有关著名评论家及作家好评,《汴水》获得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小说特别奖,2009年省文学院等专程在灵璧古城召开其长篇小说研讨会,2010年被宿州市委宣传部评为“十佳文艺工作者”,2013年被省文学界评为“灵璧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