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巨著】喇叭(十四)周恒作品
喇叭
周学宝就跟着叔叔一起,还有三个徒弟,走进了大院子。周学宝看见那边堂屋的正当门子,点燃着几根大红蜡烛,周大先生穿着绣着黄色龙图案的对襟子红小袄,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边,正在享受着亲戚朋友的祝福。一个人,两个人,还有的三五个人,或按辈分,或按年龄先后跪在地上铺着的红被子上给他磕头。周大先生身后面的粉墙上贴着一个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大黑字“寿”字。有人抬着一张大方桌子,搁在几间雕梁画栋的堂屋门口,又有人搬着四条长大板凳,摆在大方桌四边子。周大先生挨祝过寿以后,身上还是穿着绣着黄色龙的图案对襟子红小袄子,从堂屋里举着方步走出来,两只手交叉着背在屁股上,月亮照在他的礼帽和大鼻子上,他咧着大嘴巴,两眼眯乎着,笑眯眯的,有点儿像虹县城里东关城隍庙里的泥塑的笑面和尚哩。周学宝就觉得这个周大先生比那年请他给奶奶瞧病时候发福多喽。连肚子也大喽。听说连日本宾兵队的村里队长也请他瞧过病呢。
周老爷子寿比南山。
叔叔向他双手抱拳躹了躬说。
咦,好好好!
周大先生从椅子上欠起身子来,笑哈哈地说,周师傅你请坐。接着又笑哈哈地看着周学宝说,哟,你就是喇叭小神童吧?你们都请坐,都请坐。接着又说,快给周师傅他们看茶,上烟!
是喽,老爷。
随着应声,即刻就响着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有人手里拎着茶壶,拿着碗,拿着洋烟,洋火,走过来朝大桌子上边一搁,说周老板你们请用,就走了。
不多一会,在老执山爷的陪同下,白菜心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周学宝就见叔叔两眼直直地朝她瞅着,叔叔的两只眼睛里像是发射出了一种特殊信号似的,她显得有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远远地站在一边子,头低着。
这时候,老执山爷嘴里一边吸着洋烟,一边走过来,说,今个是高老爷的六十六大寿的喜庆日子,干脆你们就给他老人家来段子半荤关素的吧!然后,清了一下嗓子,又说,就唱《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热闹热闹,周老爷,你看可管?周大先生坐在有人给他从堂屋里搬来的那把太师椅上,喜得直咧嘴,说,管,管,老是剋肉,偶尔换一顿青菜剋咋能不管呢?哈哈。山爷你说是不是?老执就说,那是,那是。接着,又走过去问白菜心:少奶奶,你姐夫想听你唱这段子可管?白菜心没有吱声,却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子坐在月光里吸着洋烟的叔叔,叔叔也按她看了一下子。女人即刻心领神会哩。心说,这样的男人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哩。接着,老执山爷又问叔叔:周师傅,你感觉吹这段子管不管?叔叔就说,管呢,管呢。拿眼睛勾了一下子白菜心,说,只要少奶奶愿意唱,俺周家班没说的。
其实白菜心这时正在拿两只弯弯的眼睛偷偷地看着叔叔呢。哪知两双眼睛一对光,立即就交汇出友好的电流哩。俩人就都触电了。
白菜心有些激动,说,周老师,你也太谦虚哩。只要提起周家班喇叭,在俺们淮北,谁个不知道你们家出了名震江湖的两条龙和小神童呀!她说着就又脸儿红红的拿弯弯的眼睛按叔叔瞄着。叔叔就用眼睛奋勇直追。
白菜心又说,俺今晚能和周老师共同演唱一场子戏,真是三生有幸哩。叔叔就说,其实……下边的话叔叔有意不说,就拿眼睛直视白菜心。
周学宝见周大先生坐在太师椅上,笑眯眯的,沐浴在静静的月光里。老执山爷站在月亮地上,月光在他的身子上摇曵着,他又攒劲地清了一下嗓门子,伸出一只手朝上一挥,然后就做了一个向下按的动作,锣鼓家伙顿时响成了一片。接着,叔叔把大喇叭吹响。
会看,看门道。不会看,看热闹。这里有个说法,吹奏喇叭曲子,跟吹奏戏曲段子是有区别的。吹奏喇叭曲子,是锣鼓家伙和喇叭一齐响,或喇叭先吹响,而吹奏戏曲段子是锣鼓家伙先开场子,喇叭才能响。
外边的人,一听大院子里有好看的,就都呼啦一下子挤进去了。
这是一段子特别优美、柔情的拉魂腔的过门子。吹奏的又都是周家班的高手,叔叔吹大喇叭,周学宝吹笙,三个徒弟一个打鼓,一个打锣,一个敲梆子。过门子一响,演戏的就得认卯了。白菜心很礼貌地给吹喇叭的叔叔递了个眼色,她递眼色的时候,脸儿红红的。叔叔一边站在大桌子旁边吹着大喇叭,一边用眼睛跟她说话,是说请——!白菜心就踩着音乐扭上了场子。虽然白菜心已经离开梨园十来年了,但看她的身手和步子,却依然婀娜多姿,身轻如燕,让人觉得她还是当年的白菜心。
过门子一奏罢,乐器就都停了下来。白菜心站在叔叔的旁边开始唱了。她唱:
那个麦苗儿绿来呀
嗯呀、哎呀、咿呀呀
菜花儿黄
哪个菜花儿黄
小奴家那个采花一朵花哩
那个送给郎
送给那个郎
那个俺的郎呀,嗯呀呀,哎,嗯——
……
白菜心嗓子特高,音质又非常清纯,声音又尖又细又圆,甜溜溜的,酸叽叽的,一下子就把看戏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勾进戏文里边去了。连叔叔也听得有点儿入迷了呢。周学宝虽说是个孩子,是青春茂盛的大男孩子了,两只眼睛直忽闪着。心说,唱得真好听,唱得真好听。就忽闪眼睛看她,他愈看愈想看,感觉她真是滴溜溜的俊哩。他突然觉得她的两只眼睛还有嘴巴或者是什么地方,长得特别特别像李英子。眼前就闪现出李英子了……
拉魂腔泗州戏源于淮北的民间小调,泗州戏之所以叫拉魂腔,特别是唱花旦的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能唱得让听的人入迷。据说,有不少的达官显贵因为听拉魂腔泗州戏而败在了女戏子的裙下,丢了乌纱帽甚至连坐牢杀头的都有。
月光融融。周家大院子里边一片寂静。此刻,仿佛连从天上照下来的月光又都能听着声音似的。那天晚黑里,周学宝看见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木呆的样子。似乎只有白菜心的金嗓子在天地间回荡着。
接下来,就是叔叔的戏了。让叔叔用大喇叭吹奏,模仿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男人唱的声音。白菜心第一炮就轰响了,这对叔叔来说,自然就容易发挥喽。其实,那天晚黑叔叔发挥的真的很好。他吹奏大喇叭的时候,别的乐器也都是停下来的。叔叔自然是久经疆场的吹奏老将,他一下子就找到感觉了,即刻便进入了角色:
麦苗子绿绿唻
绿哇绿
油菜花呐黄又黄
那个黄又黄
俺掐一朵油菜花啦
插在那个俺插在俺家里人的大辫子上
哩拉呵咦——
叔叔吹奏“俺的家里人”、“俺的家里人”这两句话却耍了一个手腕,用一只手的手掌朝大喇叭的铁碗子口上拍着,打着节拍,同时他又是用花舌技巧吹奏的,声音憨憨的,跟说话的样,风趣、幽默,乡土气息特浓郁,令人耳目一新。连老执山爷都不曾想到那天晚黑里叔叔竟能发挥得这么好!心说,看来真是濉河里的水,后浪推前浪哩!
看的人,一个个像丈二和尚。接着是一片“咦稀”、“咦稀”的声音,再接着,炸响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和一阵好好好的喊叫声。
在热烈的气氛中,周学宝跟叔叔,还有三个徒弟重新演奏一遍前边的那段子情思绵绵的过门子。过门子演奏完了,所有的吹奏乐器又都停下来了。接着,就是一男一女的对唱,像大闺女和小伙子对情歌似的那样子对唱哩。
白菜心先唱。
白菜心唱“俺的郎哩,俺的郎哩”的时候,嗓子眼里像是灌了密,雪白的脸儿甜甜的,却又带着七分羞涩三分放浪,月光把她一双秀眉照得弯弯的,她两只水凌凌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亮一亮的光亮。
叔叔接着就吹大喇叭模仿男的唱。
叔叔吹:“嘎的呀,嘎的呀”的时候,腔调憨哑哑的,粗拉拉的,嗓子眼里像刚灌进几两老白干,淮北汉子的味道实足,蕴藏着男人的阳刚。
白菜心唱:什么花开白如雪
叔叔吹:芙苗儿花开白如雪
白菜心唱:俺的郎哩
叔叔吹:嘎地呀
白菜心唱:什么花开遍地黄
叔叔吹:油菜儿花开遍地黄
一粗一细,一阳一阴,一男一女,反差太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哩!
两个人的表演都很动情。她唱的时候,就拿眼睛跟他说话;他吹的时候,也拿眼睛跟她说话。但是周学宝却从中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俩唱的时候,脸上都红红的,带着点害羞的那种,同时也带着点儿难舍难分的那种。周学宝就突然记起了李英子当初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他的哩。
周学宝心里这时候就又想起李英子了。
从那年在濉河岸上周学宝跟李英子俩闹了别扭,李英子赌气不见周学宝,特别是当李英子听说周学宝跟另一个小女孩子好上了,李英子就赌气再不见周学宝了。去年春天,河北的老鹰湖家起集,来请周家班去吹喇叭热闹热闹,周学宝就跟爹和叔叔,还带上几个新收的徒弟,一起去了。周学宝走进街里,老远就看见了李二带着李英子也在街上吹喇叭,他激动得心里直扑嗒,脸上通溜溜红。心说:俺可也见到你了。周学宝就用眼睛跟她打招呼,但李英子像不认识他似的把脸转到一边子去了。周学宝当时心里酸酸的。
自从那天晚上叔叔跟白菜心配对子演唱拉魂腔泗洲戏,晚黑里,只要朝账子里一躺,白菜心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叔叔笑么笑么的那张黑胖胖的脸,和叔叔吹奏大喇叭的声音。
一连好多天,白菜心夜不能眠。
后来,终于有一天,白菜心主动地去前车站李家向叔叔出击哩。
白菜心是个精明的女人,她临去找叔叔之前,专为请示了她的老公公石长山,石保长倒很开通,就说,爹支持你去。又说,这个这个,你去周家班找周师傅切磋艺技,啊,这个这个,好事,好事,白菜心就去了,一路上还哼着拉魂腔泗州戏里的段子。
白菜心来到了绿树成荫的前车轱李家村北头子。一走进周家班的院子,见爹正弯着腰手里拄着一根小树棍在教十几个新徒弟念曲子,就说她是来找周玉武周老师的。她说这话的时候,雪白的瓜子脸上,飞来了一抹红云,可当她听到有人说周老师在,接着那人就喊周老师有人找你时,她脸上的红云就飘走了。叔叔出外吹喇叭,这天一清早才回来家,他这时从一边的偏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笑说,哟!是石家的少奶奶!白菜心就拿眼睛白了他一下子,说道:什么少奶奶大奶奶的,难听死啦。又说,俺叫孟娟,你就喊俺孟娟就管喽。叔叔心里喜滋滋地说,管,管,喊你孟娟,咱就喊你孟娟。
快到夏天了,九十点钟的太阳,照进院子里让人觉得热乎乎的。白菜心看着叔叔的两只眼,说,周哥(她不喊周老师了),俺觉得像俺俩那天那样的组合演唱拉魂腔泗州戏,怪有情趣的哩。叔叔就脸上笑笑的,只顾地点头,咧着嘴巴说,哎,哎。
周哥,白菜心又说,俺今天专程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再演唱几个戏段子看看。如若演唱的效果还是跟那天晚黑那样好,俺俩就把它作为演唱拉魂腔泗州戏新的品牌演出去哩。叔叔就说管呢,管呢。其实这么多天,叔叔心里也一直在想着……周学宝知道,叔叔是在想跟白菜心好上呢!
白菜心有些激动地道:周哥,咱俩配对子演唱拉魂腔泗州戏,不但打破了以往在戏台子上唱戏的局限性,也打破了你们吹喇叭的模仿吹奏男女对着唱拉魂腔泗州戏的那种单调,这种人与乐器配对子唱戏——尤其是唱拉魂腔泗州戏,确实能够展示俺们淮北民间器乐个性的魅力。如果把这种演奏唱火的话,不仅能进一步提高周家班喇叭在民间的声誉,有可能连俺们淮北地方的拉魂腔泗州戏也能在全国唱响哩。
从那以后,只要叔叔在家,白菜心上午就在周家班家后子跟他配对子演唱拉魂腔泗州戏。爹带着徒弟们去北边河岸上吹喇叭练吹曲子了,叔叔又和白菜心在家院子里演唱。有时候,太爷爷从小屋里出来晒太阳,听了,虽然不吭声,脸上却带着笑。
后来白菜心就成了周家班的常客了。有时候,白菜心跟叔叔演唱到晌午了,留下吃晌午饭,她也就不客气,不管孬饭,还是好饭,白菜心吃了,都说好吃哩。
周学宝发现叔叔和白菜心真的好上哩。白菜心每次下午回家,叔叔都把她送出老远,一路上两人还有说有笑的。不认识的人,可能还以为他俩是两口子呢。记得有一次,天快黑了,白菜心才舍得走,叔叔那次送她不是从门口官道上走的,是悄悄地从家后子朝北边河岸走去了。周学宝记得,叔叔那天晚黑回来家很晚很晚。
到了冬天,虹县来了姓贾的县长,贾县长是个干实事的。贾县长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护成河。动工那天,天寒地冻,还刮着嗖嗖的西北风。为了给上万民工鼓舞势气,邀请来好几个县的喇叭班,在彩旗如海的城河边搞了一次有奖对篷比赛。那天,周学宝见宾兵队村田队长带着一队持枪的日本鬼子也到了现场,贾县长还请村田队长哇拉哇拉讲了话,村田队长观看了一会喇叭对篷,嫌天气太冷了,就带着队伍回城里了。那天对篷比来比去,最终进入决赛的还是前车轱李家的周家班和后车轱李家的李家班。不过,周家班喇叭就更加今非昔比了。周学宝记得那天傍晚决赛一开始的时候,周家班跟李家班还是难分上下的。譬如周学宝跟叔叔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百鸟朝凤》,李英子跟她爹李二也用一小一大的喇叭吹奏《百鸟朝凤》,比较起来,吹得都非常好,而且各有特色。再譬如李二用大喇叭独奏《十样景》,爹也用大喇叭独奏《十样景》,还是各有特色,吹得都非常好。
但是,就在最后的一支曲子比赛的关键时刻,叔叔跟白菜心配对子用拉魂泗洲戏演唱了那支在淮北乡野广泛流传的民间小调《小奴家采花送情郎》,那边的李家班李二和李英子父女俩是用一大一小的喇叭吹奏《小奴家采花送情郎》的,父女俩吹奏的不是拉魂腔泗洲戏,吹奏的是在濉河两岸广泛流传的民间小调。那还用说吗,李二是名震淮北的盖淮北喇叭王,吹奏淮北的民间小调,自然显得得心应手,迎得看的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但是,看吹喇叭的人又都喜新厌旧,当他们一听叔叔和白菜心俩是用拉魂腔泗洲戏演唱的,就感到新鲜又妙趣横生,都纷纷朝周家班这边围过来了。李二就拼命地吹奏,一心想把围过来的这些看的人再拉过去,结果累得大汗淋漓,虚脱了,晕倒了,也无济于事。
李英子用手扶着爹离开那里时候,两眼凶凶地看着周学宝。
叔叔赢了。周家班赢了。叔叔终于赢了李二为爷爷报仇了。可是,就在周家班从县城回来家的那天夜里,老扁手里拿着短枪,带来几个手端长枪的军人,把叔叔押走了。
叔叔被老扁押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白菜心因为日夜思念叔叔,就疯了。
据说有人看见,叔叔被押走的当夜,被老扁剁了两只手,偷偷给活埋了。
周家班人悲痛万分。爹不再有心思吹喇叭了,也不再有心思办喇叭学校,徒弟们就各奔东西了。没过多久,太爷爷也死了。可是,就在清理太爷爷遗物时,周学宝发现太爷爷住的小屋东墙上,有六个透亮的小洞。风一吹,小洞还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吹喇叭。
(精彩稍后继续……)
周恒,当代知名作家。男,汉族,58岁,安徽灵璧人,本科学历,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理事,安徽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宿州市作家协会执行主席,灵璧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职安徽灵璧中医院骨科主任,当过兵,上过大学,师承安徽中医学院当代著名骨科专家、国师、丁锷教授,中医高徒,受高等教育六年,安徽省首届中医骨科专业委员会理事,手法接骨乃安徽实力派高手,曾经手法接骨治愈宿州四铺村民106岁张氏转子间粉碎骨折迄今传为佳话,1999年被卫生厅选为“安徽省首届中医跨世纪人才”,因业余酷爱文学创作,八十年代初在《人民日报》、《小说林》、《安徽大学》、《安徽日报》等发表短篇小说,九十年代初在《清明》发表中篇小说,2005年始在《作家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安徽文学》出版、发表《汴城》、《汴山》、《汴水》等四部长篇小说,《汴城》获得首届宿州市文学创作金奖,《汴山》得到有关著名评论家及作家好评,《汴水》获得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最佳小说特别奖,2009年省文学院等专程在灵璧古城召开其长篇小说研讨会,2010年被宿州市委宣传部评为“十佳文艺工作者”,2013年被省文学界评为“灵璧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