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记] 铁匠马四
文/杨国华 铁匠马四
我的小学同学马四是一个木诺的人,其次,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也是绝唱的铁匠。
我们曾经是同桌。那时候,我们要到邻村的小学里去上学。那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大的地主宅院,有雕花的木楼,有青砖青瓦的宅房,大概几十间房子,一解放,地主就跑了,房子就变成了学校,并逐渐成为附近四五个村子共有的大学校,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我们所在的二年级在学校的东南角,那房子据说是过去地主家的小姐所住,后来,小姐因为爱情受挫,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又据说,小姐是用一根白布悬挂于房梁结束自己如花的生命。那时候,学校要上晨读,天不明,我们要从村子里急匆匆地跑到学校,叽叽哇哇地、摇头晃脑地背上两节课的课文,更有连数学题都背的牛人。然后,我们再急匆匆地回家吃早饭,再然后,急匆匆地去上中午的课,想想小时候真是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学真的很辛苦。校长在全校的会议上表扬了有着早起传统的我们班,于是,我们班级里的人近乎疯狂地更加早起,于是,便诞生了一个操蛋的典型:一位路很远的同学为拔得头筹,一觉醒来,爬起来就迷迷糊糊地往学校跑,到了学校,点起蜡烛,慷慨激扬地背起来书,惊醒了住校的校长,校长实在忍不住,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不要命的主:才凌晨两点!校长毕竟也是人,长期受此骚扰,真的受不了。
受不了的不光校长,高年级的学长们也憋了一肚子气,于是,一个耸人听闻的谣言便传开了,据说谁谁谁起的早,到学校里天还未亮,就看见我们班里有莹莹的灯火,靠近一看,是一个一身素白的长发女人,哀怨地对着镜子梳头,而舌头伸的老长。尽管,这是一个明显剽窃了电影《画皮》的女鬼故事,但还是吓住了我们,以至于很长时间,我们上课的时候,精神恍惚地看着头顶上的房梁-----我的糟糕的数学成绩就是那时候耽误的。于是,再早起上学的时候,我便不敢一个人走,我总是要站在马四家门口,一遍一遍地呼喊着:“马四,马四,该上学了......”马四慢吞吞地起床,慢吞吞地和我肩并肩地走在乡村的小巷里,鸡鸣狗吠,星光点点,露水打湿了裤脚。
马四有些口吃,最害怕的就是背书。老师让他站起来背《登观鹤楼》,他满头大汗,两股战战,硬是把“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背成“白日依山嫩,黄河入宰流”,尤其是“海”,他总是发成“宰”音,把老师气得啊,让他罚站在墙角,一遍一遍地背。他有些执拗地不愿意去,让老师一把拉过去站好。下课了,他才回到课桌前坐前,我喊他出去玩,他不愿意,别人喊他玩,他也不愿意挪地方,大伙都很奇怪,直到他的两腿之间升腾起袅袅的热气,并且,便随着一股尿骚味,大伙才明白,他尿裤子了!教室里炸开了锅,“马四尿裤子了!马四尿裤子了!”他愈加地害羞,深深地把头垂下。放学了,他一边和我走,一边对我说:“我不想上学了。”我安慰他,尿裤子不是一件丑事,我也经常尿裤子,主要是我奶奶给我做的棉裤是个布腰带,一不小心就系成死扣,所以,我也经常跑不到家就尿了裤子。他说,我和你不一样,你会说,我不会说,我学习成绩也不好,学下去没有什么意思,我想跟俺爹学打铁。
二年级结束那天,马四正式地给我说,要弃学了。那天中午,留下我和他把教室打扫干净,他帮我在外面找了一块光滑的石板,放在我的座位面前,我们那时候的教室没有木课桌,只是一排垒成的石板,板凳还要自己从家里拿。马四,我这个五音不全、不会说话、成绩不好的同桌,默默地帮我做好这一切,然后,就正式告别了学生时代。关于我们村,不重视教育是一个最大的顽疾。那时候,村里人对上学看的不是那么重,生活的担子早就把他们压的喘不出气来,如果哪家的孩子学习又不好,只要识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家里的父母便会让他们回家帮忙干活。我有好几个小学同学都是上到三四年级,就辍学了。马四,是自愿的放弃学业的。当然,他的父母自然是乐不可支。因为,他们家有一个铁匠铺,他的三个哥哥都已经回家种地的种地、打铁的打铁。
马四的家里有一个高炉,高炉的东侧是一个硕大的风箱,西侧是一个木桩,木桩上放着一个铁砧,铁砧下是一个用旧轮胎改造成的水桶。马四家的铁匠铺主要业务是修理或打制一些农具和用具,比如锄、镐、锨、䦆、刀、镰、铲等等。马四年龄尚小,先是拉风箱,把煤烧旺,铁放进炉口,他爹就站在炉口看,等铁烧好,便会给马四使个眼色,马四就紧拉风箱几把,发出“叭叭”的声音,他的两个哥哥就会操起大锤、二锤在一旁准备好,他爹把烧红的铁用火钳夹出来,放在铁砧上,右手执小锤,既敲打又指挥,大锤、二锤根据小锤的指挥,小锤打到哪,大锤、二锤便打到哪,于是,火星四溅, “叮叮当当”的协奏曲在村庄的上空响起。小锤往砧顶旁边轻轻一敲,这就是停止敲击的意思。大锤、二锤赶紧停了,马四的爹夹起暗淡下来的铁,嗖的一声按在水桶里淬火。我那时比较喜欢去马四那里玩,如果是冬天,一是可以烤火,二是可以借炉温烤地瓜、烧花生吃,极香的。马四穿着一个皮做的外套,双手全是灰,脸上也全是灰,尤其是夏天,似乎皮肤里流出的汗里都透着煤灰,本来就黑乎乎的马四像极了一块生铁。
等我上四年级的时候,马四已经能够打二锤了,因为他的大哥结婚了,不干铁匠了。二锤也叫下锤。马四能打二锤,绝对是他爹偏心,因为一般情况下,学铁匠活,一般都要拜师三年,三年里师傅根本不教,全凭实践。曾经有个笑话说,徒弟学艺三年期满出师,对师傅说:“这三年时间,师傅一句话都没有说怎么打铁,只让我打下锤,临走有何吩咐?”师傅生气地说:“以后注意,烧红的铁,别用手拿!”“我知道啊!”“你知道还问我?”
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马四渐渐地就执掌了铁匠铺,后来,又革命性地购置了空气锤,用上了电,他爹就彻底退出了。可是,我去的就越来越少了,我上了初中,没考上高中,到外地复读,又上了高中,又考了大学。马四的铁匠铺生意越来越淡,村里人种地的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到城里去打工了,地都没有人愿意种了,谁还使用农具?马四最后只能把铁匠铺关了。他小时候,牛逼哄哄地给我说:“等我学会了铁匠,我就给你打一支冲锋枪!或者,给你打一个机枪。”等他的铁匠铺关门的时候,这些伟大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等我参加了工作,关于马四的消息知道的就更少了。听说,他不干铁匠之后,跟他的哥哥们外出干装修,当然也是出苦力。又听说,他结婚了,娶了我们村里的唯一的一位哑巴姑娘。
二00一年冬天,快过年了,我在老家住。一个早晨,我被满街的警车惊醒。披衣起床,走到街上,听街上的邻居说,马四和媳妇都死了,是马四先用刀砍死了媳妇,后来又砍死了自己。至于原因,版本很多,但谁也不知道,即便能够还原,也无人晓得是谁对谁错。就这样,马四走完了他的一生。短暂而又幸苦。那个尿裤子的人,那个勤快的人,那个沉默的人,那个面对着不会言语的妻子的人,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挥起了刀,砍向了你的妻子,又该有多硬的心肠,冷静地砍死自己?
我曾经无数次地把他的故事说给别人,我这次把他写出来,怀念他,有人对我说,你写他有意义吗?是的,没有多少意义。可是,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呢?写下来就有意义。他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是我过往生活的一部分。
每一次想起马四,就会觉得对生活的满足。我没有他的木诺,没有他的口吃,没有他的辍学,没有他的幸苦,没有他的悲惨的结局。比起他,什么样的生活都应该知足。
马四,如果有来生,请选择另外一条人生之路。
本帖内容来自杨国华的新浪博客 的原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