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星空丨睢建民乡村记忆二题/睢建民



骟羊

故乡地处豫东黄泛区贾鲁河畔,上世纪中后期,大集体年代,村人为了生计,家家户户都有养猪养羊的习惯。于是,便有了摘猪骟羊的营生。

那年月,时常光顾我们村子的手艺人姓魏,豫北滑县人,大伙都叫他“老魏”。老魏五短身材,瘦筋巴巴的寡骨脸上有一双明眉亮眼,显得极其精神。尤其是高牙槽骨撑起的上嘴唇露出两颗黄灿灿的大金牙,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模样。老魏头戴一顶竹篾编织的草帽,骑一辆生锈的破自行车,车把上用钢丝扎一个小三角红旗,另外绑一撮白马鬃,不用问,乡下人看一眼就知道是摘猪骟羊的手艺人。老魏大多选择中午时刻进村揽生意,将骑车扎在当街的树荫下,仰头冲大街两厢慢悠悠吼两嗓子:“摘猪吧…骟羊吧…”。这时候村民陆续收工回家,从猪圈里逮出嗷嗷嚎叫的半大猪娃,双手拎到街上,让老魏给摘干净。老魏从屁股后的腰带上取下一个牛皮囊,皮囊里装着锋利的手术刀,不用消毒,也不用捆绑猪娃,弯腰抬脚踩住猪脖子,让村人帮忙拽住猪后腿,拿刀尖冲裸露的公猪卵子飞快刺两下,但见那粉嘟嘟的肉球从破皮处冒出来,再使刀刃将连带的根部切断,随手在地上抓一把干土面,捂住流血的伤口搓一下,一抬脚那猪娃哼哼唧唧佝偻着腰溜墙根跑了,整个手术过程稳、准、狠,用时不超过5分钟。干完活,老魏抓起带血带泥土的猪卵子扔到路边,早有一条大黄狗在旁边伸舌头等着,那东西很快就成了狗嘴里的美餐。

摘母猪比摘公猪要费事一些,老魏选择在母猪后腿旁边的大胯处下刀,先使手将切口处的猪毛逮几把,切开口伸进中指和食指勾出子肠,也就是输卵管,用刀切除扔掉,再拿一根粗针大麻线在伤口处缝两针,抓把土抹一下完事。干这一行的老规矩就叫:“一根线,一根针,一刀割断是非根”。被摘了卵子和子肠的公猪、母猪,俗称“膘猪”,圈养一年半载,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有专用育肥饲料和瘦肉精之类的歪门邪道,农家有的是残汤剩饭,喂养出圈的膘猪虽然不那么肥壮,逢年过节宰杀出来的猪肉却是天然绿色食品,那个香味儿如今在餐桌上少见,这也许是让人怀恋乡下旧生活的缘由吧。

老魏的手艺活不含糊,收钱也较真,毛而八分钱,斤斤计较,时常争得脸红脖子粗,村人背地里哼鼻子数落他不江湖,给他起个外号叫“日死驴”。赶上中午吃饭,自然就没有补锅的老杨师傅那种待遇,村人蹲在树荫下的饭场上自顾呼噜噜喝面条,没人理他的茬。老魏收拾起家伙,大热天骑车返回集镇上的小饭馆,自个掏钱下一碗汤面吃。尽管如此,村人摘猪骟羊的活儿依旧离不开老魏,下次再来,照样揽生意,只是缺少了乡间那种朴实的人情味儿。

相比之下,骟羊的活儿要比摘猪少一些。村人饲养的母羊盼望着下崽,唯有那种不安分乱跳羔的骚牯羊才骟。骟公羊的活儿同样在大街的树荫下进行,老魏从骑车后座位旁边取下一只四条腿木板凳,那板凳是两用的,打马蹄钉马掌时,撩起马蹄架在板凳上,用锋利的铁铲切割。哞哞叫的公羊被侧身摁在大板凳上,目睹两只雄性的羊蛋如鹅卵一般肥嘟嘟的,早有一条饥渴难耐的大黑狗蹲在旁边,馋涎欲滴地伸出舌头,幻想着一顿丰盛的美餐。老魏让村人从家里拿出来一只破布底单鞋,平垫在羊蛋下边,再从生产队牲口屋掂来一只板梭,那板梭是用槐木疙瘩镟成的,供木太平车刹车之用。通常遇到下坡路,太平车受惯性动力冲击失去控制,车把式将板梭塞进前轮与车堤中间制动,让车体慢慢向下方滑行。天长日久,那板梭被摩擦的表面溜光,正好做骟羊的工具。老魏双手挥起沉甸甸的板梭,轻轻照肥嘟嘟的羊蛋上拍去,拍得公羊直翻白眼哞哞叫,随着板梭有节奏地上下挥动,老魏用力的手也依次加重,拍几下便停下来。此时再看那可怜巴巴的公羊,早已声嘶力竭,半闭的眼睛中溢出泪渍,让人心生怜悯。干这种活老魏最拿手,下手轻了,隔一层皮羊蛋拍不烂。下手重了,一板梭下去,会把活泼啦啦的公羊给拍死,拍死了是要照价赔偿的。因此,老魏格外谨慎,拍几下就用双手反复揉搓受伤的羊蛋,揉搓一阵子,接着再拿板梭继续拍,直到两只羊蛋在皮囊里被拍碎为止。被拍碎的羊蛋日后会慢慢萎缩,雄性激素被阻断,公羊自然就没有了求偶的欲望,食草动物被贾鲁河滩天然的牧草饲养得肉肥膘壮。

多年后,每当回忆乡村骟羊的残酷画面,不免让人联想起司马迁所受的宫刑和入宫太监被阉割的情景,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滋生,慨叹这人世间之残忍。

回头再说那只期盼着美餐的大黑狗,如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一样,被即将到口的食物诱惑得直吞咽唾液,可等来盼去,却不见如猪卵子一般的东西被抛扔出来。不甘心的狗最终耐不住性子,伸出舌头试探性地向公羊凑近,被羊的主人一脚给踢的嗷嗷叫狂奔而去。

于是,在老家贾鲁河沿岸就留下了一句话把儿:“憨狗等羊蛋”。

仔细揣摸,这话含贬义,应该与“守株待兔”归属同类,但却比前者更具戏谑讥讽之能事。譬如:某人心底善良憨实,被人哄骗戏耍了,依然故我在某地傻等,就会惹人笑骂:“你憨狗等羊蛋啊!”

这便是由骟羊引出的典故,虽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却源于乡野发自百姓内心之感慨。

补锅 

久居城市,看惯了一张张原本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被冷漠氛围压抑的心境渐感疲累。于是就眷恋起了故乡,自然回忆起补锅的老杨师傅。

老家位于豫东黄泛区腹地的贾鲁河东岸,穷且偏僻。上世纪60年代,因雨水量偏多的缘故,每逢夏季,30米宽的河面水量暴涨,浑黄的水花吞噬着岸边的淤泥块,一忽儿就窜上了河沿,继而遍野漫开来,直漫到村子西岗下。远远望去,河滩上水汪一片,让人一眼瞅不到尽头。这时候,唯一能显示路径的,是河心那座只露出半截脊梁骨的小木桥和忽隐忽现的芦苇尖儿。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鬼乃迷信之物,无从考究。单说这水,满河滩激流湍湍,陌生人瞅一眼不免“望河生畏”。而熟知水性的人却并不在意,要过河了,脱掉长裤往脖子里一搭拉,光脚踩着芦苇尖儿直接朝前边趟去,趟到从岗顶瞅不清鼻眼了,那水也只是腿肚深。

每逢这个季节,老杨师傅总爱挑着担子涉水过河来揽生意。

老杨师傅家住河西10公里的北曹村,据说那里是三国时期曹操屯兵的北大营。印象中的老杨师傅瘦高个,背有点驼,黑黢黢的刀条脸上一下巴颏胡子茬,硬撅撅如钢针一般,说话时撅着胡子茬满脸笑得像盛开的菊花。老杨师傅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出没在河滩的林荫里,嘴里哼着几句变调的梆子戏:

我这走过了一洼又一洼,

洼洼地里好庄稼……

空旷的河滩上四野静穆,村里人远在岗顶就能听见老杨师傅那抑扬顿挫的沙哑嗓音,手搭凉棚瞅着他将那片阴森可怖的柳林甩在身后,拐弯抹角登上晃悠悠的小木桥,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村子西岗顶有一片柿树园,老态龙钟的树干上枝繁叶茂,显示出极强的生命力。又兼傍河而立,凉风送爽,三伏天是村人心目中的“避暑圣地”。老杨师傅选一个大树凉荫撂下挑子歇脚,撩起灰不拉叽的白汗衫抹一把满脸汗水,然后冲街口一声悠长地吆喝:“锢漏锅钉锅,配钥匙配锁簧嘞……”

应着这声吆喝,村里的大人孩子纷纷走出家门,一窝蜂朝老柿树园聚拢,有人顺便从家里掂出来一瓦罐桑叶茶,老杨师傅也不客气,对着壶嘴咕咕嘟嘟喝一气。有人递过来一杆旱烟袋,老杨师傅坐在小马扎上吸溜得烟锅滋滋啦啦冒火星。这时候,一群愣头小子嬉皮笑脸挤进人堆,性急地问道:“老杨师傅,快说说,外头都有啥新鲜事。”老杨师傅眯眼喷一口烟雾,抢白说:“急啥哩,如今的大闺女愣小子不要媒人说和,成双成对搂抱在一块,您敢吗?”老杨师傅一撅胡子,“嗯”地一声,逗得愣头小子立马炸了窝,就连远处站立的大闺女小媳妇也你推我搡,咯咯笑地羞红了脸。

老杨师傅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偏远小村平添了热闹气氛。老杨师傅一锅接一锅地吸着旱烟,好像忘记了自个冒险涉水来是招揽生意的,那架势颇似一个说书艺人,一股脑儿把走街串巷的稀奇古怪见闻倾倒出来:眼下的妇女不时兴穿“司令布”(士林布)衣裳,都换上“猪拱呢”(直贡呢)了,还有城里卖的“话匣子”打开电门能说会唱,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唱不完的梆子戏。老杨师傅直喷到日上头顶,女人站街口扯嗓门冲孩子的名字喊叫自家男人吃晌午饭了,才嘴角冒沫地煞住话头。这时候,有人给老杨师傅端来一碗豆杂面芝麻叶汤面条,还有人拿来一个冒热气的红薯干面窝窝头,窝窝壳篓里舀一勺红澄澄的辣椒拌蒜泥,老杨师傅也不推辞,就跟自个家里头一样随便,吃喝得有滋有味……

回想起来,这已经是50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候,我们村子的北、西、南三面环水,夏季暴涨的河水将村人与外界隔断,电影戏曲几乎跟这里无缘,即便是小生意人,冒险趟水过来一两个,针头线脑,使劲儿要价,话不投机,很难谈得拢。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像蚂蚁一般劳碌地打发岁月。麦罢天,男人拾掇一遍秋作物,地里没活儿干,便聚集在岗顶的老柿树下,闷烟吸够了,闲话也扯淡了,头枕一双臭鞋打呼噜睡懒觉。这当儿,村人巴望着老杨师傅来游乡,不仅修理家什方便,最要紧是能给沉闷的生活带来欢乐,借此松弛一下常年负荷沉重的心绪。

记不清那年那月,老杨师傅跟我们村子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当村人寂寞得要打瞌睡时,那高挑的身影一准出现在河滩上。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老杨师傅每年游来,总要耽搁三五天,歇足喷够了,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生炉子做生意。村人把家里积攒的烂锅破盆掂出来,间或有人捧出个两半的瓦罐,老杨师傅也乐意收下,修好了不能装水,盛一些面和盐之类的东西,穷日子凑合着过。老杨师傅干活最讲究,不说话不吸烟,满脸的笑纹绷得像桑树皮一样紧巴,即便是一只毛把钱的烂碗,搁手里就跟大闺女绣花一般,谨慎地用钻头打眼,钉锯子,抹油灰,一道工序不少。修补完一件器物,老杨师傅长舒一口气,眯眼反复端详残缺处,直到确认无甚遗漏了,便笑呵呵递上来物归原主。至于价钱,老杨师傅从不计较,给一个是单,给俩成双,只要你拿得出手,他就乐呵呵地收下,那笑容是真诚的,丝毫没有江湖人那种故作的皮肉之态。

光阴飞逝,斗转星移。如今的故乡不再封闭,村南村北的贾鲁河上修建了可供汽车通行的两座大桥,满大街绿树掩映中的小楼拔地而起,随着液化气、电磁炉的普及,铝锅、高压锅进入农家取代了大铁锅,聚酯塑料用品也替代了瓷器,让锯锅这种繁衍上千年的手艺人逐渐消失,老杨师傅的欢声笑语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年代的生活画卷里。

作 者 简 介

睢建民,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出生于大跃进年代,系生土长的农村人,骨子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曾经用捋锄把笨拙的手握笔杆鹦鹉学舌,比葫芦画瓢写几篇土得掉渣的文字,再现渐行渐远的乡村旧生活,力图为后人留下一点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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