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琴玲丨来自民间的尧头黑瓷
从走进陕西澄县尧头窑古遗址,眼睛触碰到黑瓷幽光的一瞬,那种光便击中我,唤醒我沉睡已久爱的美好感。如不期而遇的先民正在从汉朝走来的,带着秦朝尚黑的遗风,把昨日重现。
迎着那束光,并试图捕获那束光——来自民间的,来自瓷器的,来自陶罐的,带着母性光芒的黑色,出于体内一种久远的古老的基因的复苏,一种女性的本能,对于厨房里能盛放粮食,盛放液体,盛放易碎的,精致的,珍贵的,日常不可或缺的器皿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放佛在一缕光速的照耀下,时光微尘的浮动里又看见童年的自己,贪婪地,带着心头对美食的渴望,踩着木凳,爬上古旧的木桌,伸出一双微胖的手去够木架上的黑油发亮的糖罐,又或是盐罐,当然盐罐里必是藏着红白相间的肉食,那是客人到来时母亲才会仔细切上够一盘的佳肴。
那时,乡村的屋里屋外少不了高高低低的瓷缸,装水的,腌菜的,装油的,盛米盛面的,酿酒的。劳动饮水更不能缺少的粗黑的茶碗,炉灰色药罐,喑哑的白底碗,碗边碗底点缀着生命力旺盛的兰花,也有案头上置放的花瓶,笔筒,笔洗等,尧头窑正是这样满足了民间最底层的需要,以朴拙中见率性,简约中见神韵……
尧头窑的陶制品有黑色、棕红色、青灰色,月白色,而黑色最具诱惑。它的成品通黑油亮,泛着涵盖一切的魔力。由于人工生产,成败天定的不可预知的偶然,出窑的陶制品更具独特不可复制的特点,产品或刻有日进千斗,福,寿等吉祥字,或寻常的梅兰竹菊,熟悉的鸡鸭狗鹅之类的动物形状。有的虽然是粗涩的,带着残存的流痕,碗底有细微裂缝的但又不妨碍使用的,人们也依然乐意使用。
我常常惊讶于我们的祖先是如何萌发出这样的智慧,把随处可见的、随处可挖的高岭土,白碱土,通过高温炉火的锻造,把柔软的变成坚硬的,把没有生命的材料,融入朴素的情感喜好,手的精心打磨呵护,便成为具有实用价值的物件,成为可观可品味的艺术品,成为人们居家的亲密伙伴。不需要什么赞美,更无须指责它的粗糙与笨拙,在黄土地上有用就是最好的朋友。你看,每逢重大的节日,炕上、院子里干净的席子堆满了白乎乎的热馒头,里面竟是各种各样面制的提头罐罐,提耳处点缀些红枣,透出安稳喜庆的暖意。
尧头窑遗址景区外面,赫然稳立着一个巨大的笔筒,半边是粗坯状,半边上了黑釉,里面插了两支毛笔。是要清楚告诉你它的制作过程,没有半点隐瞒,坦率与真诚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的陕西汉子。也似乎在提醒我,它们的陶瓷不全然只是一种家用的普通器皿,对于文化的参与使它们多了一份书卷气。一黑到底的笔筒,不杂半点颜色,如墨乳中出浴,洁净光滑,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情绪,它放在那里自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场,内敛里透出霸气,厚重里孕育着生机。我看着迷人的黑瓷,暗想着置于案头,它会时时提醒我要去除芜杂纷乱的情绪,告诉我专注的力量,告诉我沉默的份量,启迪我创造的活力。
尧头的窑又是活泼的,天真的,率性的。它散发出亲切自然的生活气息。有一款黑瓷自明代流传至今,名称“懒婆娘”,形同儿童的坐轿,是一口小缸,正面人脸状,脸蛋处是开口圆形的,小孩子两腿可以伸出来。缸中可置放婴儿,中间一孔,孩子拉撒从孔流出,而不会弄湿衣裤。“懒婆娘”光听名字就让人忍不住想到,隔壁王家媳妇,生了一堆娃娃,整日闹腾地鸡飞狗跳,双手忙碌无法顾及孩子,就将孩子安顿在懒婆娘里,省心省事。古人在制陶中以人为本,不断推陈出新做出更适合生活实用的器具。
给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漫步尧头南关瓷坊古街,陕西黄土高塬,沟壑纵横,鲜有庄稼,最有特色的植物,一路相伴游人脚步的就是满坡,满墙低矮的仙人掌,灰绿色的脸,坚韧地生长着,有的可能还开过花,头顶上枯萎的花萼尚在。别处也曾见过墙头上的仙人掌,但此处的却以更多而蔚为壮观。墙头路边也因地制宜,只要有墙,只要有可用的地界,都会看到一排排,一片片残缺的陶罐里冒出一个个可爱的小脑袋,两厢相得益彰,怡然自得,自有一种野逸之趣。
古街就位于黄土台塬上,顺着山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散落着古窑洞,从路边山坡墙体的积层,便可窥见层层的陶瓷碎渣碎片杂于其间,是年代久远的样子,遥想往昔,窑火正旺时,烧窑人怎样忙于其间,进进出出,把将制好的一批已具模形的陶坯,满怀希望地小心搁置窑内,封窑,点火,加火,守窑,开窑。遗落在地上的碎片定然见证过他们出窑时的兴奋,见证过无数次出窑成功或失败的往事。
有诗曾状写盛况“万道玄云矗绛霄,祝融烧炭鼓尖敲。铸来白碗胜霜雪,奇喜休夸汝宅窑。”
如今,色彩亮丽,轻便且造价极为便宜的塑料制品涌入市场,普天盖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显得笨重,色彩单调的陶制品在农村的使用越来越边缘化,但我从未怀疑,也坚信它的存在,或者它存在的意义是永不会消亡的,因为我相信那种爱源于对土地,源于对自然,源于对创造者的智慧的一种敬畏。它的历史,它的价值,它所体现的美也将以不同的形式和人类不离不弃。
五颜六色的陶瓷碎片铺就的小路闪着美丽的微光,石榴皮色的沙陶罐一个个圆头累堆砌成的美丽的图案,泛出温暖的光。小而圆润的缸子盖造出萌态的吉祥图。一切是慢的,是缓和的,是地老天荒的悠长感。古道上邂逅九十一岁的一位拾柴暮归、安然于劳作中的老人。李家、白家、周家等家族修葺一新的瓷坊祠宗,无不透出折射出人们对黑瓷陶坊的的依恋和敬意。
立于东坡,西望群山,夕阳映照下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似一幅年代久远的深褐色的古画,空远、雄浑、豪迈、静谧,苍凉。而山底的民居暮烟渺渺,那里的人们代代栖居于此,繁衍生息,创造着、发展着自己的文明史。再回头望去,门前的老树,古朴的门楼,残存的土墙,连城一片的古窑,在夕阳迷人而柔和的光线里,慢慢发酵成游人眼里的最美的画面。
作 者 简 介
吕琴玲, 山西省永济市作协会员,在《蒲州文学》发表过诗作,散文数篇,曾获中国梦黄河情诗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