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新民丨柿子树下故事多
金秋时节,黄叶覆地,透过城市的林立高楼,我仿佛看到了远方家乡那一串串挂满枝头,随风摇曳,晶莹剔透,耀眼诱人的红柿子,也似乎尝到了那温润爽滑,甘甜怡人的柿子味。
家乡有很多柿子树,生命力顽强,耐旱又耐寒,七零八落地分布在埝畔畔、田边边、山坡坡、沟窝窝,远远望去像一尊尊高大威武的武士塑像,庄严肃穆地守护着宁静的田园。柿子树躯干呈灰褐色,布满裂纹,极不规则,总是七扭八裂地,长有拳头甚至碗口大小的疤结,块块饱绽,给人的感觉是刚健有力而又沧桑厚重,让人自然会联想到年长健美运动员的身材。事实上,柿子树的确生命力强,年老长寿。自打我记事起,从没有看见有人修剪、养护过它们,都是随其自然生长,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霜寒。根系极其发达,萌生能力强,可以深扎地下四五米吸水吸肥,这可能也是它们长寿的秘诀。它的果龄可达百年以上,树龄可达三百年以上,不由得令人惊叹。
家乡的春天总是来得有点晚,不经意间沟壑纵横的柿子树就迸出了一粒粒娇嫩的新芽,那可真的是“老树吐新芽”。那种情景简直就是一位满脸褶皱的八十岁老太太头上插满一朵朵小鲜花,别有一番意境。
五月左右,柿子花才开放。淡淡的米黄色,指甲盖大小,每一朵都像四瓣风扇叶轮围成的小小城堡,张着小口,露着笑脸,掩映在绿叶丛中,有点害羞的样子,若隐若现。小孩子经常跑到树下面,捡那些被风刮落下来的柿子花,用青藤或者麦秸秆穿起来,做成所谓的手链、项链、耳环、头花等,戴在身体不同部位,觉得好玩,直到花萎了都舍不得扔。
花儿落了,每朵花下就坐成了一颗青色的小柿子。每颗小柿子像一个青涩的少年,要面临诸多挑战和考验,慢慢地度过自己的青葱岁月,走向成熟。这期间有狂风、暴雨、冰雹、干旱、日晒、虫害等等,自然会有很多经受不住考验的小柿子自行脱落,掉到树下。掉下来的小柿子经太阳暴晒后变软变甜,会被我们这些小孩子及时捡起来“消灭”掉。那时候也不管脏不脏,不管吃了有啥后果,反正吃着带劲。有时还会在树下挖个小坑,偷偷摘一些青柿子放到坑里,在坑上面棚几根小树枝,再用树叶盖上,最后用土埋起来,拿小石头或者木棍子在上面作好标记。过几天扒开坑,就会吃到捂熟的青柿子。虽然味道不咋地,但很有成就感。有时也会找不准小坑的位置,一不小心一脚踏进坑里,把里面的柿子踩得稀巴烂,换来的只是一场欢笑。
在柿子茁壮成长的过程中,也是一年天气最热的时节。我和小伙伴们经常顶着烈日在田野里撒欢,热得受不了就躲到柿子树下面,借着茂密树冠的掩护,爬到树上玩“躲猫猫”。有时还在树上一对一玩“猫抓老鼠”,也就是一个人在树枝上来回攀爬腾挪,另一个追着去抓,抓到为胜,然后再变换角色玩。那个年龄也不知道危险,只知道好玩,现在想想都害怕。偶尔会从树上踩空滑落下来,手上、脸上、身上被树枝挂得伤痕累累,回家却不敢吭声。
当然最有劲头的是吃旦柿。所谓“旦柿”是家乡的叫法,实际上就是早熟的软柿子。有句俗话,吃柿子先挑软的捏,就是这个意思。既然是早熟的,那就说明比较稀少、比较诱人。所以,吃旦柿关键考验的是一个眼力,首先你要眼睛贼亮,在千红万绿中迅速、准确地扫描到一个个红彤彤的熟透了的旦柿,然后再出手摘来享用。炎炎盛夏,一颗红润透亮的旦柿高悬枝头,煞是馋人,让人顿时口舌生津,牙关透甜,所以男女老少都喜欢吃旦柿。大人在田里干活热了、渴了、累了,就爬上树咥一顿旦柿,降暑、解渴、退疲劳,那真正叫个舒坦。学生放学回家的路上,猴急猴急地丢下书包,爬到树上,抢吃旦柿,那一刻什么老师的训斥、家长的批评都忘得一干二净。有时甚至为了厘清谁先发现的那个旦柿,该归谁摘而争得面红耳赤。路上的行人困乏了,也会放下行李,甩开膀子,蹿到树上,过把嘴瘾,利用旦柿补充脚力和能量。最有趣的还是我们这些毛孩子,经常提个小篮子,像猴子一样跳跃在树上摘旦柿,吃饱后还带一篮子回家给大人吃。之间也经常炫耀谁摘的旦柿数多、个大、味甜、鲜亮好看。村子周边的柿子树几乎被爬遍了,经常嘴上、脸上、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柿子汁,衣服被染得红一片、黄一片,挂破一个又一个小洞,有时还会被树上的马蜂蜇肿了脸,但所有这些丝毫不影响我们吃旦柿的热情。
吃旦柿过程中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景,就是两个人配合摘旦柿。因为枝繁叶茂果子多,一个人很难发现旦柿,这就需要一个眼光敏锐的人站在树下当“观察员”,发现并指示“目标”的准确位置,另一个机动灵活的人在树上当一线“战斗员”,直接捕获“目标”。由于站的角度不同,往往是“观察员”指示了好多次,“战斗员”仍然找不到,两个人为了一个旦柿会嘟囔半天。然而摘到旦柿后,到底谁先吃,却又会互相客气,推来让去。树上的人会喊一声“接住”,把旦柿抛给树下的,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是个技术活。抛的人要讲究抛得力度、角度、精准度,接的人要讲究判断意识、反应速度、灵敏程度。两个人之间的默契非常重要,配合得好,下面的人会稳稳接住。配合不好,稀软的旦柿就会砸在树枝上、人身上、地面上,飞溅一片,四面开花。实际上,在这一指示、一抛投、一呼应、一接拿的过程中,讲究的是配合,体现的是默契,收获的是乐趣,升华的是情谊。
上小学、初中时,暑假期间,我经常拿一本喜欢的书,爬到家门口不远处一棵长在埝畔畔、独立高大的柿子树上去看书。人横坐在树杈上,背倚着枝干,一只脚勾着树身,两只手“解放”出来捧着书。那一刻,没有人打扰,四周一片清静,微风吹来,树叶在耳边“哗哗”作响,人随着枝条上下晃动,犹如坐在一条自由游荡的小船上一样,轻松自在。看得投入的时候,偶尔会有蝉儿扑?着翅膀落到身边的枝条上,毫不顾忌地榨吸水份;会有调皮的蚂蚁顺着树干爬上来钻到我的裤管里,肆意地骚扰、叮咬;会有不知趣的小鸟突然窜进树丛里来,发现不对劲后又惊慌失措地逃离。在树上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到了吃饭时间,听到远处传来家人的呼喊声才跳下来跑回家。在树上看书学习累的时候,就把书架在枝丫上,爬到树顶,极目四望,远处翻涌的麦浪、冒烟的工厂、蜿蜒的公路、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顿感心旷神怡,神清气爽,整个人都醉了一样,飘然欲舞。
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寒露一过,柿子就完全成熟了,树上像挂了一个个的小红灯笼,树枝被压得直不起腰,几乎要折断的样子。漫山遍野红彤彤、黄灿灿一片,就像一幅美丽的大油画。这时候家家户户总动员,男女老少齐动手,开始摘柿子。腿脚不便的站在树下摘轮廓的,灵活健壮的则爬到树上,把一个竹笼用绳子系到结实一点的树枝上,把柿子摘到里面,摘满一笼后就拽着绳子慢慢放下去,再由树下的人倒进架子车厢里。一边摘柿子,一边谈天论地、说东道西,一家人其乐融融,不时暴出阵阵笑声,整个田野里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对于树梢上够不着的一些调皮的柿子,一般都会自动舍弃,留在树上。一是怕用力拉拽损伤树枝,二是故意留给越冬的鸟儿作为食物,据说这些鸟儿来年会回报人们,充当树木的“保健医生”,不断地啄取柿子树上的虫害,无形之中构成了一条和谐的食物链。
说柿子成熟了,实际上只是说它真正长大了,而不是可以直接吃了,所以摘回来的柿子还要脱涩。家乡最常用的脱涩方法有三种:一是暖柿子,就是把柿子浸泡到将近四十度的温水里,尽量保持恒温约一个晚上,就可以吃了。这样暖熟的柿子光亮鲜美、清脆爽口。二是烘柿子,就是在地上直挖一口三四米深的窖,窖底掏一个洞,把柿子堆进去,上面盖上树叶、帆布等,然后在窖底点燃一堆麦秸秆,等窖里的氧气燃尽了,把窖口用石板迅速盖上,上面用土埋严实,三四天后柿子就在无氧条件下软化变熟。这样烘熟的柿子松软可口,汁多肉滑,颇受欢迎。三是棚柿子,就是在院墙角落里搭一个小棚子,上面铺上厚厚的麦秸秆,把柿子倒上去,再在上面盖一层麦秸秆,相当于下面是棉褥子,上面是棉被子。这样的柿子放置很久,直到深冬才作为稀有物品,拿出来享用或招待客人。在大冬天能围着火炉,吃到红晶晶的软柿子,顿感凉簌簌甜丝丝、美滋滋,别有韵味。
家乡的柿子品种繁多,主要有平顶柿子、牛心柿子、火晶柿子、四瓣柿子等。人们根据不同的果肉特点,将它们加工成各种美味食品,象柿子饼、柿子醋、柿子酱、柿子酒、柿子果脯等等。所以说柿子不仅给人们带来美味享受,还帮助人们增加收入,甚至发家致富。记得当年我考上大学时,临开学前一周,家里穷得凑不够学费,无奈之下,年仅二十岁的我和哥哥一人拉一架子车柿子,跑到离家百里之外的阎良市去卖柿子。卖完柿子返回家的第二天,就揣着浸满柿子味的学费匆匆去大学报到。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是一种难言的滋味,但从内心里感谢那两架子车柿子,感谢家乡的柿子树。其实,和我一样,家乡的父老乡亲对柿子树都怀着一份特殊的情感,因为柿子树承载了家乡人民太多太多的美好记忆,寄寓了太深太深的感激和依恋之情,真是“一棵柿子树、万缕家乡情”!
到了冬天,柿子树就会抖落全身的叶子铺满大地,而自己则光秃秃、干巴巴地挺立天地之间,傲霜斗雪,通体透射出的那种严峻、冷酷,让人感觉有点纠心、寒战,但事实上它正用自己强大的内心和不屈的意志,雄心勃勃地孕育着来年的无限生机和蓬勃希望。
几十年过去了,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些柿子树依然坚守原地,深扎土中,岿然不动,依然栉风沐雨,春华秋实,硕果累累。虽然柿子树下再没有过去那么多忙碌的身影和欢乐的笑声,但人们永远记得柿子树下曾经的故事,永远对柿子树钟爱有加、敬仰如故,柿子树下的故事就像旧电影的胶片一样,永远印刻在每个人的心中。
作 者 简 介
蒋新民,1975年生于陕西蒲城,199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大学毕业时怀着一腔热血,携笔从戎,历任排长、干事、股长、营政治教导员、团副政治委员、政治处主任等职。长期生活于江南部队,喜欢文学,爱好写作,善于思考,经常用自己的笔尖记录生活,抒写真情,留存人生记忆,一直处在追梦文学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