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芒种麦黄时
芒种见麦茬,说的就是芒种要收麦子了。好几年都没有守在麦地里割麦子了,今年,芒种时分,却想起了很久之前收麦子的情景。
那时候,没有大型收割机,收麦子之前,得先轧好麦场。我家和大伯家的地是连在一起的,先把打算做麦场的麦子割了,拔掉麦茬,在地头的垄沟处,挖一个深点的水坑儿,蓄满了清凉的水,大人孩子桶提盆端,把整块场地泼湿,我特别喜欢这个工序,因为可以和凉凉的水亲密接触,说是帮忙,其实玩儿得不亦乐乎。泼完了,等晾到不粘的时候,大伯就会赶着马,马拉着碾磙,一遍遍地把地轧得又光又平又结实。碾磙吱吱呀呀的响声,使麦收的紧张都和缓了许多。
傍晚时分,轧好的麦场就是一个大乐园。晚风渐渐吹散了白天的热气,真正的麦收还没有开始,疯跑一阵,追逐一阵,打闹一阵,累了,就躺在麦场上,有的还会打几个滚儿……尽情地疯一下,因为麦子堆满的时候,麦场就不是我们的天下了。
用镰刀割麦子,用铁叉装麦子,用木板车推麦子,是最原始的工序,也是很辛苦的,因为这一切都需要在毒辣辣的大太阳底下完成。像我这样的孩子,割麦没有力气,拿不动铁叉,推不动板车,在地里只是个点缀,真正的劳力是大人们,有时候大人嫌碍事,就打发我们去买两分钱一根的老冰棍,而这,是我们最乐意干的工作。
麦子到了场上,麦收才只是个开头。要轧麦子了,得把成堆的麦子均匀摊开,在六月的阳光下暴晒,阳光那么毒辣,晒得人脸上掉皮儿,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凉水喝得一晃在肚子里就响——就像祥子在烈日下拉车那样,可是大家还是盼望阳光,因为一场雨,连阴的天,也许会让一季的收成化为一堆生芽的麦子,农民的辛苦,只有自己感受最深吧。
摊开的麦子,要想碾下来,碾干净,中间至少还得再翻一边。翻麦子我觉得是最难熬的。麦芒扎得慌;麦子上的细土乱飞,呛得慌;汗道子和着细土,一个个都成了花脸,翻麦子只有一种形象——劳动者的形象。父亲,母亲,大伯,大娘,两个堂哥,有时,出嫁的堂姐也回来帮忙,一大家子人,边干活边闲侃。场边放着水壶,一壶凉水,一壶热水,但是凉水往往也就晒成了热水。
翻麦子时,最想听到的话,就是父亲或者大伯说:“先歇会儿吧,一会儿再干。”我常常会跑到场边,拣个也不凉快的树荫,拿草帽呼扇点儿并不凉的风。大伯家的二哥则会一屁股坐在地头,等父亲或大伯招呼大家都回到麦场的时候,只有二哥还坐在那里不动。慢慢的,我们都笑二哥懒。母亲调侃说:“你哥哥给麦子相面呢,看见麦子就眼黑,愁得都起不来了。”
轧麦子时,我们都可以歇歇了。只有大伯一个人赶着马或是骡子,拉着沉沉的碾磙,吱呀吱呀地转着圈。因为只有大伯自己会吆喝牲口,父亲那么能干的人,却不在行,所以我很佩服大伯,那是个技术活。那时候,我总觉得碾磙碾过的日子很慢很慢,因为大热的白天总是很长,总有干不完的活,流不完的汗。我是麦场上的点缀,可是,却也不能缺席。
麦子轧好,该起场了,原本圆圆的麦秆被压扁了,却闪烁着耀眼的金色,都说金色麦浪,其实是不贴切的;金色的麦秸倒是更合实际。这时候又该有一个懂技术的人——能垛好麦秸垛的人上场了。大家把麦秸叉到一起,麦秸会越垛越高,站在麦秸垛顶上负责平衡的人越要技术。往往是父亲或大伯掌握平衡,要是垛歪了,不慎塌下来,重新返工费事不说,谁谁的麦秸垛累下来,很快就会成为笑话在各个麦场传开。
其实,麦秸垛垛好还是挺快的,我家毕竟还是人多。剩下的活,就是堆麦子,扬场了。
扬场更是个技术活,需要趁着傍晚的风,用木锹把麦粒高高扬起,为的是风能吹走混在麦粒里的麦糠,只有扬净了麦糠,麦子才算收拾干净了,也才能出手卖掉,换回大大小小的钞票。
父亲、大伯、大哥都会扬场,扬场得两个人,因为需要一个人及时把风吹到一边的麦糠扫走,扬场的扬一锹,帮手就得赶紧趁第二锹麦粒落下之前,把麦糠扫走,这需要眼疾手快,还要扫干净。我也想试试扫麦糠,没扫两下子,就被扬了一头的麦粒子,父亲终于忍不住,叫我一边去。于是,小我三岁的妹妹也来试,结果,小小年纪的她竟被父亲夸奖可以干得了大人的活。后来,我渐渐知道,我真是干啥不像啥,在父亲和母亲眼里,我干农活是不中用的——虽然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偷懒,出工总是满勤。
扬干净的麦子是喜人的,在麦秸垛好之后,麦场一下子空旷了,一堆饱满的红褐色的麦粒堆在场中间,摸一摸,还带着太阳的余温。于是,把胳膊埋进麦子里,把脚埋进麦子里……很不好玩的游戏,却有着今天理解不了的乐趣。
后来,有了小型拖拉机带着双层铁磙轧麦子,大伯就不再赶着马拉碾磙了;后来,有了小型收割机,我们不再用镰刀割麦子了;后来,有了大型收割机,我们就不用麦场了,也就没有麦秸垛了;再后来,大家直接就在地头把麦子粜了……
芒种又到了,麦子又黄了。李健的那首歌,《风吹麦浪》,是多么的富有韵味和诗意。其实,真正的麦浪,是离不开汗水的。那一夏又一夏的金色麦浪,是时光的年轮不停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芒种到了,麦子熟了,有人长大了,有人变老了,有人离去了……
六月的阳光,又晒着黄土地,干热的风吹过,麦浪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