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慧良与天津的四十年情缘

良驹得遇识马人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厉慧良寓居天津40年，为繁荣、发展天津的京剧艺术做出了积极贡献。

1955年，各地戏曲艺人仍时兴自由搭班，流动入班作艺。参加共和班的厉慧良首次来到天津，时任市文化局局长的方纪看了他的演出，倍加赞赏，产生了把他留在天津的念头。于是，方纪派文化局戏曲科的干部陈嘉章跟厉慧良具体商谈。厉慧良提出月薪950元的条件，这是比照李少春在北京挣1000元提出来的。当年行政13级的市局局长月薪才170元，厉慧良这950元的条件谁能做得了主？方纪把情况汇报给分管财政的副市长李耕涛。此前李副市长对厉慧良的艺术水平一无所知，他也觉得这工资不低，但又怕人才流失，遂决定亲自到剧场看个究竟。他由方纪陪同，一连看了两天戏，头一天是文戏《盗宗卷》和武戏《挑华车》；第二天是文戏《断臂说书》和猴戏《闹天宫》。李副市长被厉慧良文武兼备的非凡功力所折服，他认定厉慧良的确是一位难得的好演员。他让方纪尽快把北京、上海名演员的工资情况调查清楚，然后再做定夺。文化局很快把摸到的情况汇报给李副市长。李耕涛把厉慧良的各方面情况与外地名家做了仔细比较，心里有了谱，然后嘱咐文化局写一份报告给财政局，征求财政方面领导的意见。文化局的报告很快被财政局宋景毅局长驳回，矛盾又转给了李耕涛副市长。李副市长把财政局长和文化局长同时找来，先让两个局的领导人当面协商，宋景毅局长坚持说：“一个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13级高干，工资才170块，一个戏曲艺人的工资，居然相当于五六位局长，岂有此理？”李副市长见协商未果，这才表态说：“13级高干咱天津有多少位？可全国有几个厉慧良？”他耐心地向财政局局长解释说 ：“外地名演员的工资，某某1800, 某某某1500, 连某某还1300呢，厉慧良这样的演员，能给天津增添光彩，950元，值呀！”最终，领导们决定特事特办，以950元的月薪把厉慧良留在了天津。

翌年，国营天津市京剧团成立，由厉慧良、杨宝森两位艺术家并列头牌。1957年，厉慧良奉调进京，临时顶替生病的李少春，为到我国作国事访问的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演出《野猪林》。演出后，毛泽东主席陪同伏罗希洛夫登上舞台，会见了厉慧良和演出人员。1961年，厉慧良主演的新编近代历史剧《火烧望海楼》，应邀赴京参加辛亥革命50周年纪念演出，在首都文化界产生强烈的反响。

天津市京剧团建立后，因厉慧良与周围的一些人关系欠睦，引出剧团内部对他的议论。当时已担任天津市市长的李耕涛听到反映后，对文化局的负责同志说 ：“旧社会过来的艺人，难免有些艺人习气，我们要一面团结、一面教育。共产党能打败国民党，难道不能接纳一位旧艺人？”1958年，天津市小百花剧团建立，并被市委确定为天津市的重点剧团，李耕涛建议这个团派一名优秀演员跟厉慧良学戏，并指示 “以师尊之礼待之”，可见他对厉慧良的器重。

《关汉卿》厉慧良饰关汉卿

百看不厌的厉氏名剧

戏曲演出，有“十戏九不同”的说法。同是一出戏 , 观众愿意看不同演员表演。既各有所好，有所偏爱，又不抱成见，喜欢对比，乐于品评彼此差异。观众的这种欣赏习惯 , 延长了许多剧目的艺术生命 , 奠定了表演风格的多样性，促成了流派的繁荣和人才的涌现。厉慧良当年擅演的武戏，虽然名角也都演，但各有各的闪光点，各有各的拥戴者。

厉慧良戏路宽，演武戏以长靠为主，基本宗杨（小楼），但他没能赶上目睹杨小楼、尚和玉等武生前辈的演出。这对于他的艺术发展看似不利，而事实上却促成他不拘一格 , 兼容并蓄 , 锐意出新的志向。他在演出实践中，竭力发挥自己形象好、会做戏，又能唱念的有利条件，从而形成了华美洒脱、新颖酣畅的艺术风格。他扮演的人物，形象英武帅气，身段舒展挺秀，感情丰富。他的靠功出类拔萃，无论做多么大的动作，四面靠旗都随心所欲 , 从不乱搅。跑起圆场来，上身丝纹不晃，飘带高高扬起，步子又快又匀，坚实的功底令观众赞叹不已。他的一个“跺泥”，学杨小楼晚年，在牢稳中有意地轻轻一颤，人物显得格外活泛、生动，又极其自然，不显卖弄。他演《英雄义》“水擒”时，一个“锞子”起范又高又圆。他演《挑华车》，最后挑车时，一连摔四个“叉”, 尚有余勇。他在表演上善于掌握火候，展现出高超的艺术修养。

厉慧良的表演往往标新立异、出奇制胜。他能把自己的风格巧妙地熔铸到角色中去，使个人风格和角色的关系相得益彰。他在许多人们所熟知的传统戏中，发前人所未发，如《长坂坡》里脍炙人口的那套枕戈待旦表演 ：当赵云闻警后刹那间提枪、摘鞭、上马，动作层次分明，圆熟洗练，顿时把一个机警、精细、忠心耿耿的人物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抓帔时，他吸收了外江派的动作，从井台翻“倒扎虎”下，既符合剧情，加强了气氛，又是艺术家成熟的技巧施展。他演《艳阳楼》，给高登增加了不少醉态和舞弄兵器的花活，有利于刻画高登花花太岁的本色，很有欣赏价值。他演《嫁妹》，也根据自己的理解，着意于感情凄楚的一面，整出戏的格调苍凉，不同于北昆名净侯玉山的诙谐、明快的喜剧路子。他突出的是钟馗对人生的感慨和不平，用悲与喜构成矛盾的统一，使《嫁妹》别有情致。

1986 年庆祝天津京剧院成立 30 周年，厉慧良演完《艳 阳楼》与张世麟、丁至云、林玉梅合影

老艺术家的肺腑之言

1991 年岁末，厉慧良应邀赴上海，参加当地几家单位联合举办的“厉派表演艺术研讨会”。天津的青年演员王平随他前去，在专场演出中登台献艺。王平唱、念、做身手不凡，而且戏路与厉慧良相仿，颇受上海观众欢迎。有爱惜人才的上海友人，劝说从不收徒的厉慧良破个例，收下王平做徒弟。厉慧良诚恳地向友人们解释说 ：“王平是个很不错的演员，我很喜欢他。他想跟我学玩艺儿，可以随时找我，我一定毫无保留地教他。可是我不能收他做徒弟，这不是从我考虑，而是为王平的前途着想。因为他如果拜了我，就不想再学别人，见到别人的长处。他想学，人家碍着我的面子也不会教他。如果因为拜我为师造成他学艺不自由，他的艺术还怎么发展？”厉慧良唯恐别人误解，就用自己的从艺经历进一步现身说法 ：“如今我之所以被人称作厉派，就是因为我当初没有拜师，谁好我学谁，张先生这点好，我学人家这点，李先生那点好，我学人家那点，不受一家一派的限制，我把这位、那位的长处综合到一块儿，天长日久便有了自己的东西。各位看我在台上表演，谁的东西都有，却又谁的都不是。如果当初我死学一家，即使学得再像，也只能是某位艺术家的影子，而不是我厉慧良。”厉慧良这番坦诚的话，既是老艺术家的经验之谈，又体现着他对年轻一代的真心关爱。

亮点多多的长沙行

1993年3月11日早晨6点多，晚点5个多小时的153次列车终于到了长沙。厉慧良带着他义演的收入和天津华联商厦的赞助款共10000元，匆匆地下了火车。他是来参加全国第一座田汉铜像落成典礼的。在长沙他还要义演一场，时间定在12日晚，他得跟从未合作过的湖南京剧演员们过过戏。

当天8点30分，厉慧良已赶到湖南省湘剧院排练场，他把《长坂坡·汉津口》掰开揉碎地为演员们讲授。过完两遍戏，已是中午了。回到旅馆吃完午饭，疲惫向厉慧良袭来。他已有40多个小时没有好好休息，70多岁的人，心脏也不好，可是定好了下午响排,厉慧良又动身了。

厉慧良告诉当地同行：“我和田汉先生接触并不多，没什么私交。第一次见到田汉先生我不过十五六岁，正在汉口演出，田先生来看我们，他摸着我的头说：'你也是抗日的力量嘛。’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前，田汉先生看到演员名单里没有我，便对天津代表团的负责同志讲，应该让厉慧良这样有艺术成就的演员也加入进来。田先生是个党性很强的人，又从来不摆架子，我非常景仰田汉的为人。”

3月12日中午，湖南省京剧团要宴请厉慧良，厉慧良谢绝了。他说：“现在京剧院团的经济情况我知道，就那么点钱，还是花在戏上吧。”他又说：“我赞成国家给艺术团体'断奶’。这些年，演员养娇了，养懒了，得实行淘汰制。年轻演员得跟我们这些老演员较量，得凭本事吃饭，得有点事业心。”

晚上，湖南剧院里兴奋的观众满坑满谷。大轴《长坂坡·汉津口》开锣，厉慧良先饰赵云，一出场就是碰头好。他气度英武、目光炯炯有神、身段漂亮，连续四个“鹞子翻身”后靠旗丝毫不乱，“抓帔”干净利落,台下的掌声响如雷。厉慧良饰前赵云，高明在于演出了人物的悲、怒、勇、傲、威，演出了人物的神韵。后边的《汉津口》，厉慧良改饰关羽，工架优美沉稳，气度不凡，一出场侧跨步、背刀、捋髯的造型，不怒而威。关羽的神武庄重与赵云的矫健洒脱，形成鲜明对比。戏结束后，厉慧良一次次谢幕，观众久久不肯离去。

厉、张握手尽释前嫌

1994 年 9 月18日，厉慧良、张世麟这两位当代京剧舞台上的武生名家，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合作演出《战宛城》，厉慧良扮演张绣，张世麟扮演典韦，两位古稀老人旗鼓相当，全都焕发出各自昔年的光彩。

次日，厉、张二位又同台合演《挑华车》，张世麟扮演高宠，厉慧良扮演兀术，剧场效果空前热烈，造成中国大戏院的一时之盛。演出结束后，台下观众呼啦啦涌到台口，厉慧良、张世麟并肩携手，频频谢幕，怀抱着观众献的鲜花。

观众如此热情地欢迎这两位京剧艺术家，除了钦佩他们的艺术造诣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为热爱他们的观众一直关注的原因——厉慧良和张世麟这对京剧武生行当的周瑜和诸葛亮，曾于1957年至1964年在天津市京剧团并列主演，同台合作过《岳飞与杨再兴》，一位演岳飞，一位演杨再兴，两位艺术家势均力敌，给天津观众留下美好的印象。由于历史原因，这两位同行在工作中曾出现磨擦，导致彼此不睦，此后再没有同在一出戏里扮演角色。

转眼之间，30多年过去了，厉慧良和张世麟重新沐浴在党的阳光下。当年英姿勃发的两位艺术家，虽然均已年届古稀，仍然重新焕发出艺术青春。他们回首坎坷的人生之旅，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彼此多了许多真诚与理解，在社会活动中自然而然地又握着手坐到一起。两位艺术家再度合作，不仅是无数戏迷的渴望，同时也是厉、张二位艺术家由衷的希望。后来经有关方面鼎力相助，这一美好愿望终于成为现实。

厉慧良、张世麟登台合作的消息不胫而走，戏迷们奔走相告。演出那天，闻讯而至的观众把天津中国大戏院挤了个水泄不通，连走道都站满了来看戏的人。两位艺术家尽释前嫌，在有生之年了却了联袂登台的心愿，一时间成为京剧界广为传诵的佳话。

本文由头条号“京剧之声”发布，甄光俊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