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诗应重视“互文”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教育部最新审定的统编教材《语文·九年级上册》选录了此诗，课后“思考探究”二云：“作者被贬官在外多年，回京路上怀想往事，展望将来，心绪难平中又不乏刚健昂扬之气。这种复杂的情绪是通过哪些意象表现出来的？结合具体诗句加以分析。”（人民教育出版社 2018 年版，第 55 页）与之配套的《教师教学用书》所列“参考答案”云：“凄凉的巴山楚水、'闻笛赋’和'烂柯人’，'沉舟’和'病树’这些意象表现了作者难以平静的心绪；而'千帆过’'万木春’等意象又表现出诗人刚健昂扬的精神。”该书还在“问题探究”部分专门分析了诗作表现的“乐观精神”，认为刘诗“虽然感慨万端，却始终保持着明朗、高亢的格调，具有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这主要和诗人的性格有关”（人民教育出版社 2018 年版，第 145、146 页）。

引诗可以“断章取义”、各取所求，不妨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看作“鼓舞梦想、放眼未来的激励语”（上述《教师教学用书》，第 145 页），但解诗却必须联系全篇的情调、意脉，诗人一贯的态度、主张，乃至同时代相关的诗作及中国诗学的传统，要充分考虑这些语词、文本之间的“互文性”。

按，刘禹锡此诗乃答和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白诗主要惋惜禹锡长期遭贬、怀才不遇的身世，刘诗则对此作出回应。白诗颈联云：“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这与刘诗“沉舟”一联形成了“互文”。又刘诗末句云“暂凭杯酒长精神”，颓唐之感非常明显——“精神”要凭借酒力来“长”，而且只是暂且、聊胜于无地“长”，足见意绪之低沉。前两联中的“凄凉”“弃置”“空”“翻”等字眼，亦洋溢着浓重的哀惋、悲愤之情。故如果将“沉舟”一联，看作“刚健昂扬之气”“明朗、高亢的格调”或“乐观向上的精神”之表现，一方面，与白诗不合，难以说通刘、白二诗之间的对话关系，特别是按照古代文人的交际礼仪和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未有别人为自己的政治遭际抱不平、亦即夸赞自己而自己却慷慨激昂、恬然自是者，退一步说，即使内心真这么想，也会在措辞上谦虚、委婉一点，如“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岁暮归南山》）。另一方面，也与刘诗本身的前后情调不合，意脉难以贯通。

刘禹锡另有一首酬和白居易的诗《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写法、情调与此诗类似。很明显，“陈叶”“后波”是诗人及其“故人”的隐喻，“芳林”一联表达的是有限生命受永恒自然规律支配的无奈，理畅情纠，而不能看作乐观、豁达语。“沉舟”一联亦然。

联系全篇及白诗来看，“沉舟”一联微带讽意，“沉舟”“病树”是诗人及被贬同道的自况，“千帆过”“万木春”乃喻满朝新贵仕途得意。禹锡《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与此笔意略同。

（文/陈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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