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富凌穷叹薄凉,贪财好色耍奸计:清代“霸占友妻案”探究

清代,河南开封有位梁生,自幼父母双故,家境非常贫寒,说好一门亲事,不料尚未迎娶,妻子就不幸过世,他无力再聘。朋友取笑,给梁生起号“梁无告”。然他为人温文尔雅,能饮酒,善弈棋,所以被朋友推崇喜爱,梁生尤其和同窗汪、刘二生相交莫逆。刘生父亲官居知州,汪生家资巨万,对外俱称豪富,梁生以寒士身份周旋其间。人或讥笑,纷纷认为他是以贫伴富,不自量力。梁生闻言笑道:“我两肩扛一脑袋,他们虽有朱顿之富(春秋时期富豪陶朱公和猗顿的并称),又能奈我何!”

旁人愈发嗤笑他没有品行,另送外号“梁希谢”,原本取自《金瓶梅》中的谢希大(西门庆众多帮闲中,和应伯爵并称“哼哈二将”,是个典型的“寄生虫”),有意嘲笑讽刺他。刘生一妻五妾,汪生一妻四妾,且各有美貌丫鬟俊秀男宠。但逢宴会,两人必叫她们出来斟酒助兴,争相炫耀攀比。某日,汪生花千两银子从江南买来两位苗条婉媚的美人,家中众妾相较亦显逊色。汪生据此认为天下尤物,尽收囊中,所以折柬设宴,召人欢聚。酒过两巡,画屏展开,珠帘慢卷,美人缓缓而来。顿时奇香满室,坐客皆惊,佳人行礼离开,不发一言。

大家目眩神迷,心旌摇荡,不觉停下杯筷,汪生志得意满,满饮数杯:“诸君何来福气,能瞧见仙女!”众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唯独梁生含笑下首,品酒吃菜,浑如未睹。刘生痴坐良久,怅然若失,对他说道:“众人皆醉,而你独醒,美人当前,而无动于衷者,倘非瞎子,即是无情之人!”梁生徐徐应道:“我已一目了然,虽然入我双眼,却不能使我动情。”汪生闻言不悦:“然则梁兄意下如何?”梁生坦然道:“这两个佳人相较两位兄长平素宠爱的妻妾,确实有天壤之别。如果由此就认定她们是西施夷光,则远远不足。两位兄长见识浅显,必定认为我说的不着边际,请让我明白说来,可好?”众人异口同声表示赞同。

梁生神情自若:“在男子看来,美人宜妆掩秀发,裙遮双足,这二者姑且不论。我先就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指点一二,美丑立判。”汪生点头道:“愿闻其详。”梁生娓娓道来:“她们黛眉修长,却是烟煤所画;目光妩媚,却黑白不太分明;樱唇粉嫩,乃是胭脂点抹;肩削腰细,然而拔颈弯肘时,俨然用力,抹胸束肚,宛然有痕,这都是修饰出来的。我闻古代美人,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照人,而这两个美人四肢五官,都有粉饰痕迹。如果让她们蓬头垢面,粗衣素服,不施粉黛,即便笑露两腮,恐亦无法倾国倾城啊!”座客耳闻此论,正合自己的嫉妒心理,无不哄堂大笑。汪生面色窘迫,仓促之间难以应答。

惟独刘生不以为然:“梁兄眼大如豆,故而摇唇鼓舌,吹毛求疵,有何资格品评人物!请问西施夷光,是何形象?有谁真正见过?说光艳照人,能照坏别人的眼睛不?温柔乡里的事,须是身处富贵之境的人,方能真正领略珠围翠绕之乐。梁兄你不过穷光蛋一个,念过几行书,就认为书中有美女,然后据为己有;等见到活生生的美人当前,反而一时捉摸不定,乱了方寸。明知今生断无这个乐趣,转而不得不目空一切,以谬论解嘲。梁兄何不自省,至今连一糟糠妇人都没能消受,犹如一条鳏鱼在水里扑腾,纵然想得一两个赤脚丫鬟也不行。只是苦煞你的一双手,不知一宿作了几次姑娘用!”

座客见其言语轻佻粗俗,不再说笑,仅汪生捧腹大笑(大噱),愤懑俱消。梁生心知徒逞口舌,于事无补,不待散席便起身而去。从此,他与汪、刘二人的关系渐渐疏远,交情也越发淡薄,同窗耳闻其事,于是联句调笑道:“年少生成老面皮,那知谢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唱采薇。”梁生得诗,懊恼至极,自忖他们以富贵傲人,喜好阿谀奉承,厌恶直言忠告,自己为何不能以贫贱骄人,勉励争气,娶得一妻半妾,聊以自娱呢?只是苦于囊中羞涩,妄念徒炽,世间没有红拂、红绡这般侠烈女子,即便有佳人,又岂会自己送上门来?由此不胜郁闷。上街闲游,偶见一老叟,摆摊出售旧书。

梁生随手翻检,忽得一本纸色甚旧而装饰极雅的书卷,展开披阅,原是手抄版的陶渊明诗集,小楷妩媚,不知何人所写,觅落款于卷尾,始知是赵孟頫的真迹。他内心狂喜不已,仿佛挖到宝藏黄金,询问价钱,老叟坚定道:“没有百文钱绝对不卖(非百文断不售也)。”梁生深恐他停留不久,立即解衣典当付钱,揣书回家,待价而沽。恰巧本地有位巨绅,平素嗜好书画,收藏购买很急。梁生托人将书卷转交巨绅鉴阅,巨绅一见,如获至宝,反复议价,最终以一千两银子成交。梁生秘而不宣,暗嘱媒人,广求佳丽。先后相过数十人,竟无半个中意者。

不久有一弯背老妇携一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登门,她朱颜绿鬓,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天生丽质。梁生实是生平未见,不免失魂落魄,延请两人就坐后,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您的女儿?”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梁生不解道:“有女如此,何愁不能嫁给王侯将相呢?”老妇摇头道:“一入侯门深似海,骨肉岂能再见?因为老身贫寒年迈,不得已想让女儿找个读书人,只求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不至于挨饿受冻而死,平日又能作个亲戚来往,老身心愿已了,不敢再作非分之想。”梁生心悦诚服:“如此足见您的高明。但寒士聘仪简陋,勉奉百两银子,未知您能否同意?”

老妇不以为然:“这真是书呆子之言!因观您忠厚,故以女儿相托。她并非老身的摇钱树,岂忍将其当作奇货可居?罢了,罢了,你休再提及一文钱,否则我便带女儿去往它处!”梁生不便强求,备好酒菜款待。老妇醉饱之后,嘱咐女儿善待夫君,无须牵挂自己,迟些日子便来接她省亲,说完出门径直离去。女子安然自若,倒也不太想念母亲,梁生出钱为她置办衣饰,无不精美华丽。女子国色天成,不借半点粉饰,淡妆浓抹,无不相宜,真可谓天仙一般。梁生未破一文,突然得此佳人,实是做梦也想不到。两人恩爱缱绻,异乎寻常。很快,同窗知悉,相互传为奇事。

汪生约见刘生:“刘兄听说没?梁无告也纳妾了!”刘生笑道:“开封城大如汪洋,今日被抛弃的女人,明日成为别人的小妾,这种情况比比皆是,难道还少见?纵有一二分姿色,在他家操持一个月的家事,早吃糠,晚喝粥,不用猜也是面黄肌瘦,见之必呕!”汪生余恨未消:“我想也是这样,只是昔日曾受其辱,至今不甘。今日我们借口前去道贺,姑且一观,再当面揶揄取笑,亦是平生一大快事。”刘生欣然同意。两人各备五钱银子,号称贺礼,穿好华服,乘坐豪车出发。梁生闻讯,笑对女子:“如今这两人来者不善,或敢侮辱我们。”随后叙说先前之事。

女子微笑道:“郎君无须担心,任其所为,我自有办法,以泄积忿。”梁生嘱托她备好酒菜。汪、刘二人到访,各叙阔别之情,且申明恭贺之意,梁生客气不已。酒过数巡,两人请求见见嫂夫人,梁生推说粗活丫鬟,不过用来执掌庖厨,烧火做饭,以分担自己的精力,岂敢玷污贵客的眼睛?两人坚持要见,梁生始呼夫人。女子刚一露面,二生便迷惑失神,懊恼若失。她款步前移,敛衽施礼,汪、刘也不由自主躬身还礼。梁生介绍道:“这两位都是自家兄弟,夫人无须回避,他们今日屈驾到此,你理应敬酒一杯。”女子连声答应,捧杯相敬。

她的手指纤纤如玉,肤若凝脂,两人不禁神魂颠倒,仿佛提线木偶,梁生大笑。两人酣醉离开,归途议论,不信世间有这等仙女般的人物,自愧身边粉黛无颜色,倘能亲近一次,死也无憾。刘生忽然献计道:“这事不难,岂不知梁无告是视酒如命之徒?后天正巧是其生辰,何不在他家设一席酒宴,代为祝寿,暗将乌头置于酒中,任其鼾睡,到时我们为所欲为,他能奈我何?即便告到官府,各拼数百两银子,何事不了!”汪生大喜。后天,两人果然担肴携酒而来,女子悄语梁生:“今日两人来意不善,郎君只管坐视一旁,我自有方法收拾他们。”

梁生原本就是贪杯好酒之徒,且深信她慧黠机灵,心知无足忧虑。未到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梁生就已酩酊大醉,俨如僵尸,仰卧床上动弹不得。汪、刘二人趁机关门锁窗,燃烛逼迫女子。女子嫣然笑道:“两位公子年轻富贵,我心非木石,岂能不明你们心意?只是这里并非寻欢作乐之地,屋后有座小楼,幽僻精洁,我们何不到那一叙?”两人欣喜欲狂,一左一右,扶她同行。绕到屋后,果然有楼,十分高耸,汪生奇怪道:“我到你家数次,如何从未见过此楼?”女子笑道:“这是新建的,未满一月呢。”三人接踵登楼。

楼分内外两间,外间三面有窗,可以眺远,已预设一席,酒菜都有,设有一对银烛,相映成辉。刘生轻抚女子肩头,猥琐道:“小娘子你真是个可人儿啊。”女子微笑不言。时值盛夏,汪、刘解衣脱帽,挂于柱上,然后纵饮。女子忽然开口:“差点忘了,我还有些下酒物,须取来给你们佐酒。”转入内室,久久不出。刘生起身窥探,汪生也紧随在后,不料往来搜索,毫无踪迹。汪生到枕被前,闻被内簌簌作声,迫近审视,见女子惊慌起伏,不由惊喜道:“小娘子何事藏匿于此?”急忙挤身而入。女子夺门而逃,汪生追到楼下。女子藏身花下,汪生直奔上前拥抱,她极力抗拒,汪生反而用力更猛(持之愈坚)。

正纷乱之际,忽有数人敲梆巡夜而来,闻声合力擒拿,一边抽嘴巴一边骂淫贼。汪生放开女子,委屈分辨:“我是秀才啊,奈何以淫贼视之,且肆意殴打羞辱?”众人借着月光审视,亦惊道:“确是汪三爷,何故在此?还望恕罪!”汪生支吾不能回答。众人再看被他压到地上的人,竟是刘生。大家共同扶起,致歉唐突孟浪之罪。原来士卒巡夜,误以为是贼。二生素以巨富驰名,所以开封人大都认识。刘生责备汪生:“老兄你醉酒太狂,见我就紧抱不放,一顿猛亲,究竟是何用心呀?”汪生这时方知是刘生,不胜惊骇错愕。巡逻士卒提议道:“夜深了,二位爷不便回府,我们留两人相伴,坐等天亮,可以不?”两人颔首同意。

稍稍坐定,两人互相对视,仅各着一件汗衫,极不雅观。因念及衣物还挂于楼柱间,他们托作陪的士卒代为搜寻。两个士卒面面相觑:“此处荒僻,哪里有楼?”二生四顾,确实没见到楼,惟独残垣断壁内,有株大树,高数十尺而已。两人愈发惊骇,大惑不解,问道:“梁相公宅在何处?”士卒摇头:“素不相识其人,焉知其家?况且这里是孙布政家的废弃园子,人迹罕至。附近即便有人家,亦十分隔绝稀疏,仅火药局相距不远。二位爷平素不闻吗?孙家废园,狐鬼频繁。寻常人家有谁肯靠近这里?”二生大惊,不敢稍动。不久,曙光初现,斜月在西。

忽见地面树影中,独有一块浓密,随风摇摆,不像粗枝密叶,也不像栖鸟鹊巢,不知何物。仰视树上,影影绰绰仿佛有人,四人心生惊异,拔腿就跑,同止于一矢地之外,远眺猜测,始终不知是何东西。天色大亮,其物附于树枝,一动不动,大家渐渐靠拢审视,原是二生的衣帽悬挂树上。四人这才相顾大笑,一个士卒攀援取下,请二生认领,然后各自回家。事情很快传开,成为笑柄。二生不甘受辱,认为梁生借幻术戏人,于是纠集恶仆,再次登门,欲兴师问罪。来到梁家后,发现门庭寂静,空无一人,梁生已不知逃往何处。

数年后,有个同窗赴京会试,在磁州道上遇见梁生,轻裘俊马,随从众多。双方相见,各叙离别之情,梁生邀同窗到家,由偏僻小路行约数里,山下密林中有座巨宅,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同窗问道:“老兄何时这样发达了?”梁生笑道:“兄昔日附和汪、刘两人,将贫友当作笑柄。如今再观梁某,还是'希谢’的模样否?”同窗深觉羞愧。翌日,登堂拜谒嫂夫人,发现她确系世间罕有的绝色佳人。

同窗退出后,询问梁生:“嫂夫人有何妙术,搞了个恶作剧?”梁生笑道:“读书人没有品行,难道不该如此修理吗?”同窗逗留三日后,收拾行装辞行。梁生以百金相赠,并作诗一首,其中有“阿紫相依千载期”之句,同窗始知梁生做了狐狸的夫婿。不久,他回告汪、刘二生,两人又心生艳羡,备车秣马,强迫同窗一起寻找梁生。抵达地方,但见青山如故,绿水依然,高门巨宅和梁生夫妇,早已踪迹全无。一行人只好惆怅而返。

恩茂先文末留言:这个狐女真为受富豪之辈欺侮过的贫寒朋友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兰岩文末留言:人贵在保持本来面目,岂仅限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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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夜谭随录》中【梁生】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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