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海棠依旧

一声炸雷,狂风撕裂了木窗,海棠应声落地,四散飞溅。——男人猛然坐起,逃出了梦境。

定了定神,他追悔莫及。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她就出现了。像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男人披上外衣,拉开窗帘。窗外,月光如洗。

逼真的梦境让他放心不下那盆海棠,他抓起衣服,想尽快赶去公司。

一出电梯,女孩与他撞了个满怀。他捡起女孩手里掉落的东西——一株海棠残枝,递到女孩手里,“孩子,没事吧?”女孩摇了摇头,涨红的脸上有烈风扫过的痕迹。

目送电梯离开,男人转过身,沿着女孩适才走过的路,走进了公司。

“前几天风大。过堂风吹开窗户,海棠摔得满地都是,好在花盆没碎啊。这不,等着你来,看你喜欢什么,再去花卉市场搬几盆。”对着空花盆,办公室张主任这样说,顺手把一摞应聘表搁在桌子上。

“那摔碎的海棠呢?”男人追问。“已经清理了。”“我知道了,忙你的吧。”

男人点了几次,终于点着一支烟。没抽上几口,就连连咳嗽。显然,戒过一段时间,他不再是一支香烟的对手了。本来,香烟就好比“情人”, 一会儿百媚生娇,让人迷;一会儿百般造作,惹人恼。

男人猛吸了两口,香烟呲呲冒火。像东窗事发,反目成仇的“情人”。他干脆把烟掐灭,拖过那摞应聘表。

第一张是位笑容明媚的姑娘,齐眉的刘海泛着青光。——这张熟悉的面孔几度让张主任的双眸熠熠生辉,信心在握。

然而,那被风扫过的脸蛋突然就跳出来,她手中竟然捏着一株残存的海棠——男人心中燃起了希望,将表格翻成一阵风。

“应聘表就这么多?”“汪总,符合要求的,就这么多。”“还有吗?都拿过来吧。”

翻到最后,男人眼睛一亮,抽出了那张应聘表。

“汪总,她不符合我们的条件哪。”

“您看,她只有专科学历。” 主任探出上身,手指点在女孩的应聘表上,像弹起的跳水运动员。“没有特长,没有驾照,甚至都没有用过办公软件。”突然,“运动员”腾空而起,一个花式后空翻,又翻出了“第一张”,“您再看看这个,第一学历本科,经济学,市内五区户口,驾龄四年,懂外语……这,哪里有可比性嘛!”

男人眉头微蹙,还盯着女孩的应聘表,“您不觉得她很眼熟吗?”男人终于抬起头,主任伺机说到:“她在我们大厦旁边,给人擦鞋。有一段时间了。她一直弯着腰,可能您也没有注意。”

男人点了点头,搁下了女孩的应聘表。

几场春雨染绿了枝头。朝阳之下,城市像一座复兴的城堡,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大厦一角,像折翼天使,抖动着双臂。走到近旁,男人才看清果真是那张被烈风扫过的脸庞。

女孩专注于一只黑色皮鞋,不曾察觉男人的目光。男人缓步路过,却见女孩近旁的饮料瓶里养着那枝单薄的海棠。

女孩的海棠是养在水里的,二十年前女人就是这样救活了摔碎的海棠,重塑起他对前途的希望。

那天晚上,狂风骤雨侵入贫民区,撕裂了出租房,海棠从窗台上摔下来,碎了一地。这一幕彻底摧毁了男人的意志——他认定这是不祥的预兆,像个孩子一样,抱头痛哭。女人将他揽在怀里,抚摸着他湿热的额头说到:“海棠和人一样,一辈子要经历这样那样的不幸。当你跌进不幸的底谷,‘希望’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你抓住它,不放手,它就会把你拉上来。”

风雨平息,女人捡起一株海棠残枝,插进灌满水的玻璃瓶。她微笑着说:“每一个顽强的生命,都该有自己的立命之地,哪怕它很卑微,很羸弱,只要它努力活着,它就不会被命运所抛弃。”

后来,海棠和男人都没让女人失望,只是女人早早地走了,撇下了男人,撇下了海棠。男人逃离了有过女人的家,只带走了海棠。

这个清晨,女孩刚送走一双高跟鞋,男人就在摊前坐下来。男人见工具箱上的卷饼已被水珠浸泡又白又胖。

“孩子,你还没吃早饭吧?”“不晚的,给您擦完我就吃。”说着,她扎紧了男人的裤腿。双手各持一条毛巾,左右开工,清理鞋子。

海棠依旧在,仔细瞅,水里已漂起“白胡须”。“怎么,每天出门,还要带着它?”循着男人的目光,女孩看了一眼海棠说:“嗯呢,我住的是地下室,没有阳光。白天带它出来,晒晒太阳。”

女孩笑了,这笑容这让他想起女孩的家乡,当年做扶贫项目调研时,他去过,那是个嵌入群山之中,靠天吃饭却吃不饱的地方。而这个孩子走出来了,她翻山越岭来到城市,此刻正把双臂张成满弓,撕扯着一条长毛巾,拉锯一般把他老旧的皮鞋擦得锃明彻亮。

这一天,男人再次拿出女孩的应聘表,并把空花盆搬回到窗台上,他将正式发出邀请,邀请女孩和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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