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白:清风吹折碧,削玉如芳根

妻从“江南风情”小超市买回来一袋茭白,打开袋儿取出几只,轻轻剥去一层青皮,但见白白胖胖的茭白像一只只银娃娃,只在上方现出一片青碧,使其愈发皎洁明亮,散发出缕缕清甜芬芳的气息。

将茎块洗净切片,沸水略焯,用以爆炒肉片,茭白的清素与肉片的荤香相得益彰,皎洁与红亮交相辉映,亮眼舒心,及至入口,那清润那滑爽那醇香,甭提多美了。这多产自江南水乡的尤物,令我这北方人越发爱恋起来。

茭白古称“菰”,禾本科菰属多年生浅水草本作物,别名还有菰笋、菰米、茭儿菜、茭笋、菰实、菰菜、茭首、高笋等。这种生长在温暖潮湿的水岸、外形像蒲苇的作物,古时候是不被当做蔬菜的,古人称作“菰”“菰米”,和水稻一样是禾本科、稻亚科的成员,也一样能抽穗结实,为“六谷”(稻、黍、稷、粱、麦、菰)之一的粮食作物。

《西京杂记》云:“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菰米还有个别名叫“雕胡”。唐代大诗人李白在安徽铜陵的五松山时,曾吃到过这种“雕胡饭”,赋诗记之: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我落魄于五松山下,郁郁寡欢。农家秋来的劳作多么辛苦,不时传来邻家女子连夜舂米的清音。白发苍苍的老妪给我端来香喷喷的菰米饭,那像月光一样皎洁的情意盛满白瓷盘,我席地而坐,虔诚地接过来。不禁使我想起了古时韩信受惠于漂母的典故,这深情厚谊使我一再辞谢而不敢进餐啊!

楚国士大夫宋玉作有《风赋》,其中有句:“主人之女,为臣炊雕胡之饭,烹露葵之羹。”可见,“雕胡饭”与“露葵羹”皆是招待贵客的上佳美肴。文人墨客钟情于这种香味扑鼻、软糯可口的美馔,纷纷写诗咏赞。如南朝梁文学家沈约在《咏菰诗》中云:

结根布洲渚,垂叶满皋泽。

匹彼露葵羹,可以留上客。

唐代诗圣杜甫有句:“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

王维赞曰:“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

唐末诗人郑谷咏道:“闲烹芦笋炊菰米,会向源乡作醉翁。”

这种营养丰富、馨香满口的菰米,因产量极低且费时费力逐渐被人们淘汰,我们只能在古诗里品味其齿颊流香之美了。无独有偶,在新冠肺炎肆虐的日子里,来自重灾区意大利米兰城的一名中国留学生,领到了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发放的“健康包”。这款健康包内装有一盒中成药、20个口罩,更令人暖心的是,还附有一张毛笔手写的纸片,上书两句古诗:“细理游子绪,菰米似故乡。”两句诗是化用五代十国人诗人沈韬文的《游西湖》:

□□□□□□□,菰米蘋花似故乡。

不是不归归未得,好风明月一思量。

拨动了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弦,触动了炎黄子孙心底深处的诗情与温暖。

白白嫩嫩、口感脆滑的茭白,是地地道道的国产蔬菜。可它是怎样由名贵的谷物,华丽转身成为名闻遐迩的蔬品的呢?原来,这种原名叫“菰”的作物,茎根被一类名叫黑穗菌的真菌感染,不能再开花结实,而是渐渐增生膨大,长成了肥肥大大的纺锤形。如果是玉米、小麦感染这类黑穗菌,就会导致减产甚至绝收,可在“菰”身上却变废为宝了,成就了高大上的茭白。

茭白不仅模样清洁素雅,是那种挺招人的小可爱、小清新,而且口感滑爽清香,让人品之不尽,它还是药食兼具、滋补颐养之佳品。明代的李时珍说得更具体,“春日生白茅如笋,即菰菜也”,其性寒味甘,具有去烦热、解酒醉、利小便、催乳下等功效。岂止是春三月,茭白可以绵绵延延从春夏一直美到深秋。江南歌谣云:“春季荸荠夏时藕,秋末茨菇冬芹菜,三到十月茭白鲜,水生四季有蔬菜。”江南水乡的水中精灵们,每个月有每个月的精彩,而最为持久、最能消炎炎长夏的,则是这令人爱不释口的茭白!

古代文人没有几个不是吃货的,岂能放过这清白清素清雅的水中珍品茭白。大诗人李白甚至把它比作神仙修仙悟道时食用的仙品:“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南宋理学家刘子翚专门写有一首《茭白》:

秋风吹折碧,削玉如芳根。

应傍鹅池发,中怀洒墨痕。

收割茭草,现出白玉般的茭白,为何还有“洒墨痕”呢?这是因为有些茭白还留有黑穗菌的孢子,切开茎块可看到一些黑斑,不过毋庸担心,这种黑穗菌对人有益无害。南宋文人许景迂也写有一首《茭白》,诗曰:

翠叶森森剑有棱,柔条忪甚比轻冰。

江湖若借秋风便,好与莼鲈伴季鹰。

他笔下的茭白长势旺盛,产出健硕白美的茭白,堪比西晋张翰的“莼鲈之思”。

南宋大吃货陆游对茭白,可以说情之深、爱之切。他在秋天的田畦中漫步,感慨道:

行歌曳杖到新塘,银阙瑶台无此凉。

万里秋风菰菜老,一川明月稻花香。

冷落秋风把酒杯,半酣直欲挽春回。

今年菰菜尝新晚,正与鲈鱼一并来。

邻人送了他一筐茭白,他吟诗:“稻饭似珠菰似玉,老农此味有谁知?”及至品尝了茭白,他大加赞赏:“酒香菰脆丹枫岸,强遣樽前笑口开。”、“水东溪友新酒熟,舍北园公菰菜肥。”、“秋江菰菜喜新尝,盐酪亲调七箸香。”、“芼羹菰菜珍无价,上钓鲂鱼健欲飞。”、“烟浦收菰菜,秋山斸茯苓。”他盘中的茭白比美酒香,比鲈鱼鲂鱼肥,甚至比那长生不老的仙药茯苓都强似几分,他那里是吃茭白,分明是品出的一盘盘诗意!

生在鲁南的我无缘得见茭白那葳蕤壮茂之状,可还是能见得到、吃得到白嫩肥美的茭白的,它的美一在清、二在洁,其他菜蔬无以伦比。而且这种“清”和“洁”,包容性非常强,无论荤腥,无论浓淡,皆可搭配,且不改其性。清代大文人也是大吃货袁枚,在其美食要著《随园食单》中曰:“茭白炒肉,炒鸡俱可。切整段,酱醋姜之,尤佳。煨肉亦佳。须切片,以寸为度。”这浓汤厚味或炖或煨,或烹或炒,吃起来亦清清爽爽,糯嫩可口,可谓炎炎夏日清补佐餐的妙物。

老作家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爱人也爱美食吧,譬如茭白。现在好了,远离江南,不在水乡,想尝一口新鲜的应季茭白,不算难事了。

《世说新语·识鉴》里,说了西晋张翰张季鹰“莼鲈之思”的故事,“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感慨宦海无常,悟得人生所求,便辞官归乡。“莼鲈之思”的背后还有菰菜呢,吃着这美眼目美齿颊又美心灵的茭白,便恍然“不知何处是他乡”,仿佛做了一回“轧轧摇桨声,移舟入茭叶”的江南人了......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本文首发古诗词日历(gushicirl),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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