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龙点评赵义山诗词十首

《岷峨诗稿》

主   管：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厅

主   办：四川省诗书画院

顾   问：何郝炬

社   长：刘道平

主   编：滕伟明  周啸天

副主编：邓建秋

编   委：

何郝炬  李洪仁  刘道平  滕伟明

周啸天  邓建秋  郭定乾  孙和平

何  革

国际标准刊号：ISSN 1671-2005

国内统一刊号：CN 51-161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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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蜀诗点评

杨景龙点评赵义山诗词十首

杨景龙简介

杨景龙（1962—　），笔名扬子、西鲁，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安阳师范学院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河南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等刊物发表论文100余篇，著有《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花间集校注》等10余种。论著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文艺类优秀图书、中原传媒好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等奖项。

一

念奴娇·舟过夔门

赵义山

古城白帝，矗尘外，人世沧桑惊阅。峻险夔门，曾锁浪，终被飞浪劈裂。白盐破云，赤甲隐雾①，两壁危如切。强流依旧，笑盈舒绉千叠。

弹指孙述②雄图，刘郎③壮志，都作沉屑。十二碧峰终古在，逶迤千寻成阙。妄说瑶姬，虚传大禹，万岭谁开掘。千回百转，滔滔东去何歇！

注：

①白盐、赤甲，瞿塘峡口二山名。杜甫《夔州歌》：“赤甲白盐俱刺天。”

②孙述，即西汉末年蜀郡太守公孙述，曾割据称帝。

③刘郎，此指三国蜀主刘备，兵败夷陵，临终前曾于白帝城托孤。

【点评】

词咏夔门，而以“古城白帝”带起，欲赋江山先说人世，即此可见用笔之妙。此首纪行长调，内涵包括如下三个层面：一是描写江山形胜，夔门锁浪之险，二山隐雾之高，十二巫峰之危，江流劈山破门，百转千回，滔滔东去之势，写来无不惊心动魄。二是咏叹历史兴亡，西汉末年，公孙述据险筑城建号称帝，刘备兵败夷陵于此托孤，这里也曾是历史上的热点地区。三是抒发对夔门自然和人事的幽远之思，沧桑之感。夔门欲锁江流而为江流劈开，正所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作者在此借写江水礼赞了冲破阻碍、开拓进取、一往无前的精神气概。前后两结“强流依旧，笑盈舒绉千叠”“千回百转，滔滔东去何歇”，均流露出冲决重围的胜利者的豪迈之情。词中对瑶姬助大禹治水的传说的否定，也是为了突出江水，突出大自然本身的排山倒海的伟力。公孙、刘郎一代霸业的弹指成空，更验证了人世短暂而自然永恒的亘古不变的律则。“万岭谁开掘”一句，虽有些许困惑，但在人世的“禹功”与自然的“造化功”之间，作者的价值判断显然是向后者倾斜的。“念奴娇”是豪放词主打词牌之一，以之咏写长江，有东坡《赤壁怀古》之名作在前，作者拈来表现夔门天险，借豪放之词调酬壮丽之江山，大声镗鞳，词雄笔健，谓之追摹东坡词风，与东坡赤壁词并为咏写大江形胜之双璧，不亦可乎！

二

鹧鸪天·咏梅寄远

赵义山

翠减红消薄暮凉，风霜无奈锦心肠。冰姿吐蕊娉婷韵，玉貌催春妩媚香。

蜂怎戏，蝶难狂，芳馨只共梦魂扬。莫言月地思孤独，还有清辉影作双。

【点评】

此首为咏物寄人之词。起二句点出梅花面临的严酷的生存环境，“无奈”二字，已见出梅花不惧寒冷、不畏风霜之卓荦品性。接二句正面赋梅，落实咏物之题面，冰姿玉貌，娉婷妩媚，吐蕊催春，香韵幽远，描写形容之中融入比喻拟人手法，敷染出浓重的女性化色彩。过片三句既写寒梅因冰霜其操，免受蜂蝶狂戏；同时亦写出梅花不同时俗的持守，必然带来的生存孤独处境。“梦魂扬”三字，照应了题面的“远”字。结句直言梅花“孤独”，然“德不孤，必有邻”，月辉照临，梅影双清，是安慰也是陪伴，孤独之中自不乏暖意温情。词中梅花即远人，梅之锦心玉貌，品格节操，慎独自持，清影远思，其实都是在比拟所寄之人外美内美集于一身的完美。品赏这首词，让人不免生出对梅花如对远人之感，则其人真可思，此词真堪读矣！

三

解佩令·寄远

赵义山

蜀东赋瘦，岭南吟苦，晓人生、炎凉滋味。红烛江楼，不过是、自弹歌醉。谢相围、艳红香翠。

孤舟闻雁，僧庐听雨，已无缘、九霄蟾桂。幸有余馨，且属意、衡山湘水，纵消魂、也应不悔！

【点评】

作者以蜀人而之岭南，后再还蜀。若以知人论世的思路解读文本，此词当是还蜀之后寄赠远人之作。起二句即交代行藏，曰赋曰吟，知其身份是文人骚客。蜀人作赋者首推司马相如，相如以消渴而致瘦；蜀人居岭南者以东坡最著，也以东坡所历最为危苦。这两句词，有意无意之间，作者似以长卿、子瞻两位乡先贤自喻，这是才人自信自负的深层心理的披露。天性灵心善感，况兼辞乡客寓，既饱谙世态炎凉，则难免必瘦必苦。于是便有红烛江楼、自歌自醉之排遣。“自弹歌醉”化用《战国策》冯谖典事，透露作者客居异乡之不得意，因而引发的长铗归来之叹。幸有“艳红香翠”的在场围观，则作者之际遇，似聊胜于“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之境况。既有如此遇合，心中岂能无感？但逢知音，歌者本不惜苦啊！于是我们推测，作者所寄之人，乃是异乡的红颜知己？过片二句熔铸蒋捷《虞美人》词意，再写中年以至迟暮的落魄索寞之状，寓居中乎，还乡后乎，二者兼之乎？不须猜详了。“九霄蟾桂”，寓意功名乎，寓意伊人乎？抑或又二者兼之乎？但结合下文“幸有余馨”，似应指后者，而喻之为九霄之上的蟾宫桂枝，则其人在作者心目中地位之高，已是无以复加矣。所以顺理成章，就有了“属意衡山湘水，销魂也应不悔”的指天誓日之表白。巴蜀才子，潇湘才女，彼此真赏，正是珪璧相映，旗鼓相当。毕竟人间有情，虽不免暌违思念之苦楚，但有此一种不休不歇之牵系，这人间终究还是值得的！

四

解语花·忆旧

赵义山

风柔雨润，四月晴明，心事总萦绕。想卿娇笑。江南忆，动魄便为斯调。相谈夜杪。卿虽去，别情未了。花解语，因甚无言？心事应难表。

忍看汀兰渐愀。望衡湘千里，雁去鱼杳。泪临清晓。相逢日，已在孟门环眺。长宵懊恼。数日里、痴狂年少。怀恨归，依旧相思，待发华心老。

【点评】

这首《解语花》可说是较为典型的铺排叙事之作。人间四月天，心事总萦绕，于是有了“想卿娇笑”的画面闪回，这是一个难忘的特写镜头，是新鲜如初的第一印象，是词人心事萦绕的焦点。江南乃旧事发生之地，相谈竟夕说明彼此的相得和投契，然女儿心性，若有不便言者，情态已转微妙。因情愫未尽吐露，所以“虽去别情未了”，这一句为下片的相思、重逢蓄势张本。下片接写“未了”之情，“环眺”见其渴盼相见之急切，“数日痴狂”见出其倾情投入和忘我程度。这是一段让人重回青春少年的有温度有烈度的情感高潮。然亦不能长聚不散，高潮不歇，潮头落下之后，还是不忍分别却又不得不别，也只能徒唤奈何，怀恨而归了。结句再表心迹，相思依旧，直到终老，哀感顽艳，一往而深。据词中出现的“衡湘”地域意象，可知作者所怀之人与《解佩令》中女子，应是同一人。对其人的刻画形容，妙在把解语花的比喻与同名的词调、与所爱慕的女子，打并一处，花耶词耶人耶，惝恍莫辨，绮语销魂，当行本色，韵致格外动人。

五

江城子·流连老屋

赵义山

百年老屋绕榆槐，我归来，户谁开。福寿花窗，俱已积尘埃。纵有画梁思旧主，情不怿，眼难抬。

垂髫记忆此间埋，事萦怀，泪盈腮。邻舍鸡声，唱晓一何哀。梦里慈亲犹苦别，空怅惘，独徘徊。

【点评】

词写对老家旧宅的依恋不舍之情。百年老屋，见证了几代人的出生成长，荫庇了几代人的日常生活，承载着几代人的悲喜苦乐，烙印了几代人的情感记忆。今我归来，户扃窗闭，积年尘封，亲眷散尽，尤觉难以为怀。一幕幕孩童时代的往事回忆，一声声惊扰梦魂的邻舍鸡叫，一句句慈亲苦别的殷切叮嘱，真幻恍惚，一时俱来，让人止不住热泪长流。胡马依北风，羁鸟恋旧林，狐死必首丘，物尚如此，而况人乎？词作语言朴质，感情真挚，情调感伤。词中展示的人去村空、故园荒芜景象，不仅是一家一户一地的个别现象，这是生存方式转型时期的广大农村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词里写的是个人经历和体验，但在客观上已成为整个时代变迁的缩影，词作因此具有了特殊的价值和意义。

六

江城子·祭拜慈亲

赵义山

野花浅草映斜阳，对春光，却彷徨。祭案平铺，燃纸且焚香。仿佛慈亲冥驾到，三叩首，奠椒浆。

清明岁岁总还乡，旧家邦，意何长。一草一花，缱绻抚柔肠。万事浮云空过眼，亲恩厚，永难忘。

【点评】

孝亲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伦理感情，历代诗文对孝亲感情的表现已很充分，但是在词中这类写作尚不多见。这恐怕与人们对文体分工、对词体的特殊性、对词体容受题材的能力的认识有关。这首《江城子·祭拜慈亲》，填补了词体写作的一个空白，因此值得读者特别关注。词的上片描写清明时节祭拜慈亲的场面、过程、细节，下片抒发高天厚地之亲恩让人永难忘怀的追孝情感。岁岁清明的上坟祭扫，既是对人生来处的回望，也是对人生去处的瞻顾，更是在血缘亲情的恩液沉浸中对“我是谁”的一次次自我身份确认，所以才有了结三句“万事浮云空过眼，亲恩厚，永难忘”的返本之言。曷亦反其本矣！人生如寄，萍踪浪迹，浮云柳絮无根蒂，最容易迷失自我。因此别忘了在清明时节，跪倒父母坟前三叩首；或者静下心来，读一读作者这首《江城子》词。

七

临江仙·赏菊感赋

赵义山

玉蕊琼枝月露，冰魂玉韵霜华。众芳摇落独奇葩。何须蜂蝶赏，但得雪禽夸。

不畏风刀霜剑，只愁摘朵攀花。灌园老圃空怜嗟。辛勤花有意，折损恨无涯。

【点评】

此首抒写赏菊的感慨。上片形容菊花的外貌，写其在众芳摇落之时独自开放，不求蜂蝶赏爱的不俗品格。下片转写“不畏风刀霜剑”的菊花，只愁有人攀折。而这些折花的人，连“灌园老圃”都制止不了，空余怜惜嗟叹而已。冲风冒霜、凌寒绽放的菊花遭人折损，一片芳心被辜负，一季花事已消歇，留下无尽的遗憾。作者在词中批评了一些游人的不文明行为，同时寄托了关于命运遭际的更为丰富的寓意。

八

留春令·惜春

赵义山

小园芳艳，悄然别去，竟无留恋。手把空枝久徘徊，费思量，缘深浅。

艳杏妖桃归梦幻，叶底幽思满。一朵枝头似多情，应怜我，昨宵怨。

【点评】

词写惜春心理，而用“留春令”词牌，大类早期词的咏调名。起三句以花落春归之无情，衬出惜春之人的多情。接三句的徘徊思量，已不纯然是情绪的耽溺，而更多理思的成分。过片二句写“艳杏妖桃”的一场繁华，终归梦幻泡影，已是悟道之言。结三句于理悟之后，逆笔倒挽，再写不免于情，可见“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赏读此词，吸引我们的是作者以小语致巧的入妙笔法，如“小园芳艳”的取景，“手把空枝久徘徊”的情态，“叶底幽思满”的心理，尤其是“一朵枝头似多情，应怜我，昨宵怨”的结句，均能逼肖花间词的韵调风神。而其高过花间小令者，在于此词不仅有感性的情致，且有理性的思致。

九

绮罗香·和韵寄远

赵义山

万树红飘，千山绿染，何以此情难尽。叶底莺声，疑告春归难信。谁无情、早已姿残，谁有意、犹然色润。叹痴儿、惜玉怜香，魂销心碎肠萦损。

灵心不免天问，已过摽梅也未？琴音拟准。帝里名媛，惠我丽词芳韵。为解语、一任红销，惜多情、岂愁霜鬓。幸何如、相忆相思，日边人远近。

【点评】

与前几首的寄怀衡湘不同，此词远寄的对象是“帝里名媛”。词作内含的时间框架，是“万树红飘，千山绿染”的暮春初夏，以之展开春尽“此情难尽”的情感表现。上片即写抒情主人公“痴儿”于暮春初夏之时，惜玉怜香、“魂销心碎肠萦损”的极度痛苦情状。词的重心在下片，过片三句最值得注意，“天问”自是非同小可，已然逼近终极关怀，但其所问竟是“已过摽梅也未”，并猜测着“琴音拟准”的消息。《诗经·摽有梅》的题旨，按《诗本义》的说法是“急婿也”。相如琴挑文君或西厢莺莺听琴，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心理。读词至此，真不免要感叹一声“问世间情是何物”了！“帝里名媛”点出人物身份，“惠我丽词芳韵”照应题面的“和韵”。“解语一任红销，多情岂愁霜鬓”应是一笔双写，兼顾人我，仿佛玉溪生《无题》之“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二句。后结“幸何如、相忆相思，日边人远近”，再次表明情感态度，有人系我一生心，让我长相忆，即是人生之大幸，日边天涯，虽远犹近。这后结三句，的确是深情之人的耽情之语。解读这首和韵词，关键在于对“痴儿”身份人称的认定，如见原唱，当有助于提高理解的准确度。但是，诗词解读原不必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读者之意何必不然”，“每一个读者就是另一首诗”，都是说面对文本不能看呆，不必执一。不唯这首词，包括前几首寄怀词，理解为自抒固然不错，理解为代言，亦无不可。

十

满江红·致别乡赴鄂抗击病毒之白衣勇士

赵义山

送旧迎新，孰曾料、疫横肆虐。除夕夜、都停欢聚，良宵虚设。有罪蠢材贪己欲，无辜良善遭磨折。叹江城、困厄万千人，伤尤烈。

同胞难，兄弟疶。齐救助，毒顽灭！看川军今又，志诚心热。挥手登车黄发送，牵衣忍泪垂髫别。待佳音、壮士凯旋时，歌英杰。

【点评】

前面评点的几首词作，所写内容多为山川名胜、怀人念远、故乡亲情。这首词关注时事，撷取重大的现实题材加以表现，突出体现了作者的入世精神和现实关怀。己亥庚子之交，新冠病毒肆虐，为祸之烈，亘古罕见。武汉封城危殆之际，各省市组织医疗队，举国驰援。四川省医疗队出征之前，作者赋《满江红》一阕，以之送别壮行。词作从疫情严峻、新春佳节虚设切入，谴责失职的“有罪蠢材”，悲悯千万无辜的感染遇难者，描写四川医护人员与全国同胞众志成城、辞亲纾难的感人场面，表达对抗疫胜利的期待与信心。“川军”一词的使用，把眼前的抗疫与七八十年前的抗战一下子连接起来，激活了读者关于当年数百万巴蜀子弟奋勇出川、共赴国难的历史记忆，赋予全词一种慷慨豪迈、壮怀激烈的情感色彩。

赵义山（1953— ），南部县人。现任四川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科）首席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散曲研究会会长、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为四川省天府学者首批特聘教授、四川省学术技术带头人、四川省高校教学名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元散曲通论》《明清散曲史》《中国分体文学史》《斜出斋韵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