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纪念马雁
我第一次去丽朵家,她领我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找酒。她大概认为我是个好喝酒的人,又加之刚从云南来,云南那边的人似乎都很能喝酒。她找了半天,最后只找来了一瓶料酒。很淡。我们坐在餐桌前开始聊天,聊马骅,聊他的诗篇和意外的死亡。或者还聊到另一位晓宇生前的好友,叫陈东的一位年轻人,在游往灯塔的时候,隐遁于大海,永远也没再回来。她找出很多他生前的日记或未成型的作品与我读,记载着一些青春期点滴感悟。我们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喝酒。他们共同之处,都死于水。
那是十月,北京最好的天气。丽朵的客厅里供着陈东的遗像,相貌俊朗,每天都给他上香。我看到年轻人遒劲的文字,零星记录着90年代那段最纯粹的青葱岁月及友谊。我们谈起这些才华横溢却早早撒手而去的朋友,有些忧伤。总之是不该如此快就死去,总该是要多活些时日,多挥霍些光阴,多胡闹一些出格的举动,人常说的好好珍惜当下,才具人生意义。天才都是些不珍惜当下的人,比方说马雁。
夤夜读《马雁散文》,越读越清醒,悲从中来,想找酒喝。神经质的哀愁,天才式的物语,毫无保留地暴露本性,“也有寒酸的孤傲,叫人击节,也叫人心中难受”,总有人在焦虑地等待变老前远去。马雁就是这样的人。
怀念某某,大多作为悲痛的一种回忆方式。三岛由纪夫曾言,“人的本源性孤独,与爱的闪烁的瞬间被窥见的不灭的美这种对比性主题——恰如闪电一闪,瞬间映现出黑夜里的树木和花朵一般”。我不喜欢这样,弄得很感伤。好比春天,暗香浮动,本该就是大欢喜的季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一个生机勃勃充满朝气的幻想季节。或许我应该在冬季读马雁。最好是坐在火炉旁,裹着棉袄,昏黄的火苗在眼前跳跃,看那些感性的文字如何编排组织,看那才华如何飞舞,再顺手摸来酒瓶——我想那就是马雁给我们营造的氛围,是冬天的氛围。可我无比热爱夏天,我喜欢她2001年写的《十二街》:女真树的白花/腻甜的午睡/她在自行车后座上/攀,空气里起伏的香味/硫酸雨漂洗/她的黑/她的白/她身体上的斑点/蝉镇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下午/他在店铺里,修一把琴。
她意外的死讯,镇压的不是“一个星期的下午”,而是朋友内心永远也无法修补的痛。想起川端康成谈论起好友三岛由纪夫的死亡时,曾悲恸地说,“应该砍下头的人是我”。十七个月后,川端康成未留任何只言片语的遗言,口含煤气管追随三岛而去。正如他生前曾说的,“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我已经无法知晓马雁是否看过这句话,但她的确这么做了。死亡是一片白色的虚空,里面充满各种奇怪的幻想,在那片虚空之中,她是否又找到了存在的支点呢?这答案,只能让我们去猜想,去揣摩,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无法一起饮酒,无法一起作诗,无法在诗酒趁年华的岁月里一起虚度。这才是悲伤的源泉。
她生前好友秦晓宇、刘丽朵、冷霜等为她整理出版的散文、诗歌集,是她在时间尽头书写的明证。她肯定晓得,他们是群让人放心的人,若是生前得一二位这样的朋友,死后也了无牵挂。他们悉心整理、编辑,到最后出版,费了好大的一番工夫。一切尘埃落定,说不定这就是她远行想要的结果吧。
唯一能以宽慰的,是她留下的文字。在今年第16届“百花文艺奖”颁奖典礼上,已经辞世五年的马雁荣获了散文特别奖。那一刻,文字击败了时间,文字在时间的尘埃中飞舞回旋,而作家已经与死神握手言和。
不觉已是春末,景色偷换,楼外虽依然春色明媚,夏天的风已透过窗纱密密地拂进来了。
我们想念她,且任它春去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