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81章）
第81章 信笺传情 抚琴论道
目送王维离开后，莲儿缓缓走到床边，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不知怎的，手便下意识地伸到了圆枕底下，拿出了那两封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信。
第一封信，是高仙芝在寿王婚礼次日派人送上门来的。那天，阿爷刚好不在家，当她收到这封信时，竟有些不敢打开。她这样背着阿爷收下男子的信，算不算私相授受？那晚在太液池畔听他说了那番话已是不该，如今他会不会在信里说出比那晚更出格的话来？这样想着，莲儿的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信笺更像一个滚烫的火球，热辣辣的灼人手心。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一种好奇和惊喜在慢慢滋长，似乎在不停地诱惑她，打开信笺，一看究竟。
最后，莲儿还是挡不住诱惑，打开了信笺。只见泛黄的益州麻纸上是高仙芝一手潇洒的字迹：“莲儿：昨晚别后，心中甚是不安。说来惭愧，我出身行伍，不善言辞，若无意中唐突了你，抑或言不及义，让你莫名所以，还请你看在义母的份上，原谅我……”
刚看完开头，莲儿两颊便“腾”的红了起来，他在信中一改往日的兄妹相称，是有意表明不想再以兄妹相处了么？那晚在太液池畔的情景，刹那间齐齐涌上心头。
她忙定了定神，强压住心头的激荡，继续读了下去：“莲儿，我明白，昨晚我太心急了些，不该急着和你说那番话。但若上天再给我那样一个机会，我想，我依然还是会那样做。因为，我等这一天、这一刻，实在等了太久、太久……”
屋内只有莲儿一人，莲儿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着，心跳声竟大得惊人。
“莲儿，今日斗胆写信给你，是想告诉你，我昨晚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绝非一时冲动，而是深埋心底。你或许不知道，这五年来，我一直盼着你长大。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有多么渴望看到你，多么喜欢看到你对着我笑！你眉眼弯弯、浅笑盈盈的样子，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你知道吗？我带你到花萼相辉楼顶时，你的眼中是整座长安城，而我的眼中，却只有你！如今，你终于渐渐长大了，我会继续等你，直到你愿意嫁给我的那一天。莲儿，你可愿意？”
“莲儿，你可愿意？”他那一声声热切的呼唤，仿佛可以从信笺上跳将出来，直击莲儿心房。莲儿不由一阵晕眩，将信笺紧紧按在胸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兄怎会喜欢我呢？我该怎么回答他？不知阿娘当年收到阿爷的信笺时，又是怎样的心情？”莲儿从未碰到如此棘手之事，棘手到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热切，也不知她对他到底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第二封信，是高仙芝几天后再度派人送来的，并再次挑了王维不在家的时辰。仙芝告诉莲儿，他即将返回西域，请她照顾好自己。信末，他这样写道：“莲儿，待我重回长安时，我定为你再挑一朵最美的雪莲花。下次见面时，不知能否亲手将雪莲花簪在你发间？这世上，也只有天山雪莲，才配得上你的美……”
莲儿知道，仙芝随父戍守边疆、征战沙场，岂是想回便能回来的？不过，她相信，即便他的身子回不来，他的心里定是有她的。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阵羞涩。她知道，她的理智可以拒绝仙芝，但她的感情却挡不住仙芝，也骗不了自己……
寿王的这场婚礼，于高仙芝而言，是向莲儿表明了心迹，在两人心里埋下了爱的种子，于武惠妃而言，却是让“恨”的种子恣意生长，加快了废除太子李瑛的步伐。
去年春天，在她周旋下，李林甫被拜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加银青光禄大夫，与中书令张九龄、侍中裴耀卿一同担任宰相。
她一心以为，不出半年，太子李瑛必被废黜，爱子李瑁必登太子之位。可谁知，李瑛竟是一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无论遭遇怎样的不平，依然一言不发。这样一来，倒让她和李林甫找不到一丝把柄，迟迟无从下手。
如今，李瑛已年过三十，若再不废黜，日后恐怕愈发难了。武惠妃心急如焚，让武玉娘捎话给李林甫，她既然有办法让他当上宰相，自然也有办法罢免了他的相位，她可没有耐心继续看李瑛在太子之位上坐下去了！
当武玉娘把这句话捎给李林甫时，李林甫一张脸彻底垮了下来。李林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武惠妃生气。武惠妃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哥奴，眼看寿王成婚也有好几个月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寿王妃便会给寿王添上一儿半女。如果寿王能当上太子，孩子一出生便是皇孙，否则……”任武玉娘再没心没肺，也感受到了武惠妃说话时的那股子狠劲，如果李林甫再不帮她扳倒太子，武惠妃定然不会再给李林甫好脸色了。
“玉娘，我也想让寿王早日当上太子，但天下不可有二君，天下同样不能有二太子。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寻出太子的不是！”
“太子不言不语，谨小慎微，这个不是去哪里寻呢？”
“哼，天无绝人之路，难道只能去寻么？”李林甫干笑了两声，凑到武玉娘耳畔低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武惠妃铁定了心要废掉太子，我自然要想办法让她满意不是？武惠妃那脾气，可是天下一等一难伺候的主！”
莲儿的心事重重，到底让王维放心不下。他细细思量，确定莲儿的变化始于寿王的婚宴。而那场婚宴，自始至终和莲儿在一起的，是玉真公主。他想去问问玉真公主，只是不知他还愿意见他吗？
婚宴那晚，她掏心掏肺待他，但他却如千年不化的冰山，无论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永远都是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疏离。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玉真公主。当他叩开玉真观的乌头大门，道童进去禀告后，玉真公主便款款迎了出来。
她身上穿了一袭月白色高腰襦裙，头上只簪了一根寻常珠钗，钗头上有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珍珠，形容比几个月前略有清减，但一双眸子似乎愈发清亮，一脸温和地看着他，仿佛他从未说过让她不悦的话……
“摩诘，你今日亲自登门，想必有事找我吧？”引王维在堂屋落座后，玉真公主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维一眼，他今日穿了一件五成新的春袍，缎面是干净的露草色，袖口上隐隐有一圈卷草纹，愈发衬得他气度高华。
“启禀公主，实不相瞒，微臣冒昧叨扰，确实有一事相问。”见玉真公主开门见山，王维便也不再客套，将莲儿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大概说了一遍，末了，向公主抱拳道，“女儿家的心思，为人父者到底不好多问，微臣思之再三，只好求教于公主，还请公主指点迷津。”
玉真公司似乎并不惊讶，抬头笑道：“我原想着，等莲儿过了今年生辰再替她谋划。今日你既然来了，且问了我这番话，倒也是时候和你商量商量了。”
“多谢公主实言相告，莲儿果然是有心仪之人了？”
“莲儿是否心仪于他，我倒还不好说，但对方心仪莲儿，倒是千真万确。他说，他已经心仪莲儿六年了。”
王维心中微沉，皱眉不语，忽然，一个身影划过眼前，脱口而出道：“莫非是高将军的郎君高仙芝？”
“果然是知女莫若父，正是仙芝。摩诘，我的义子爱上了我的义女，我曾有些忧心，会不会被人看做一桩笑话？如今倒是觉得，只要仙芝和莲儿彼此真心相爱，这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段佳话！”
王维默然不语，细细回忆莲儿这几个月的形容举止，似乎已对仙芝暗生情愫，王维有些措手不及。
“摩诘，如果两个孩子真心相爱，咱们该替他们高兴才是，你说呢？”
“不瞒公主，此事有些突然，且容微臣回去想想。微臣已叨扰多时，这便告辞了。”王维起身抱拳，意欲离去。
“且慢。”听王维说要告辞，玉真公主心头一急，脱口而出道，“摩诘，今日你既然来了，能否陪我用了晚膳再走？”她的眼神中有几分期许，几分忐忑，唯恐听他说出“不愿”二字……
王维怔了一怔，是啊，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拒绝，一直都在逃避，此时此刻，他还能继续拒绝、继续逃避么？看着公主眼中的期待，他心中渐渐涌起几分不忍……
“好，承蒙公主不弃，微臣便厚颜叨扰了。”王维重新落座，神色坦然道。
“只是寻常家宴，何曾叨扰了？”听到王维肯定的答复后，玉真公主顿时双眸一亮，声音轻快道。那欢呼雀跃的心情，任谁都听的出来。
“摩诘，我有些时日没有抚琴了，今日刚好你在，可否指点一二？”离晚膳时间尚早，玉真公主转了话题道。
“司马道长才是真正懂琴之人，可惜道长已驾鹤仙去，世人再无缘聆听道长仙曲。”说到抚琴，王维不由想到了一年前在王屋山羽化的司马承祯。
“是啊，我每每抚琴，总觉得道长依然还在人间。”玉真公主垂下眼眸，深深叹了口气。
说话间，清风为玉真公主捧上她用了二十多年的古琴。
王维自然认得这把古琴，它出自蜀中制琴世家雷氏之手，琴身上刻有篆书“九霄环佩”四字，用峨眉上好杉木制成，隐隐泛着紫栗壳色的光泽。只看一眼，便觉得宽阔厚重，古朴典雅。
玉真公主抬头向王维笑了笑，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这是她第一次当着王维的面抚琴。当这个在心里憧憬了千百遍的画面终成现实时，她心中竟有几许忐忑，不知她的琴弦能否拨动他的心弦？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王维那从容不迫的温润声音在屋里响起：“琵琶五弦，古琴七弦，微臣一直想拜道长为师，潜心学琴，特别是道长为《坐忘论》谱写的琴曲《坐忘引》，微臣早有耳闻，可惜一直无缘聆听……”
不待王维说完，玉真公主就心头一喜，嫣然笑道：“这有何难？《坐忘引》正是我素日爱弹的琴曲之一，今日便抚与你听。”
“好，微臣洗耳恭听。”王维温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这份带着笑意的鼓励，顿时给了玉真公主莫大的安慰，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般，缓缓按上了琴弦。
此时此刻，玉真公主满心满眼里，只有眼前这张散发着岁月光芒的古琴，当然，还有古琴后面那张温润如初的面庞……
一曲终了，玉真公主轻轻舒了口气，抬头看向王维，目光中有如释重负，更有如释重负后的期待。
“摩诘，在你面前抚琴，着实班门弄斧了。”
“公主过谦了。司马道长若泉下有知，听到公主方才此曲，当可慰怀。”王维似乎还沉浸在《坐忘引》那悠然的琴曲中，说话时口气舒缓，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如若公主不弃，微臣还有一点浅见，愿和公主斟酌一二。”
“摩诘，我自然不弃，还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方才听公主琴曲时，微臣倒是想到了多年前看到过的一种花。它开在人迹罕至的山涧，花苞形如毛笔，色如荷花，自开自落，无人欣赏，也不求有人欣赏。这种花，叫辛夷花。”
“辛夷花？”玉真公主不由听了进去，好奇地等着他的下文。
“世人熟知梅、桃、梨、杏诸花，却未必见过辛夷花，辛夷花自有一种生命的富足。天地之间，自有一种大美。”王维剑眉微扬，目光清远道。
“生命的富足？道长生前曾教导我，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最可宝贵的是道。若要得道，需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之后，才是生命最好的模样。”玉真公主若有所思道。
“公主方才抚琴时，若能忘记周遭的一切，像辛夷花般自开自落、不求人懂，或许会对琴曲有更深的领悟。”
“莫非他听出了我琴声中的孜孜以求？莫非我所求太多了？”玉真公主垂眸一笑，“摩诘，你我这般闲谈，心无芥蒂，心无外物，甚好。”
说话间，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透了进来，洒落在镂刻着卷草纹的碧色地砖上。王维抬头看向玉真公主，只见她含笑的面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那份温柔从容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他恍然间发现，青城山那夜带给他的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消失，消失在他和她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看来，这些年来，他和她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修行，不为别的，只为自我生命的富足……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一种真正的如释重负，这是他认识玉真公主以来不曾有过的，不由朗声笑道：“微臣只是一点愚见，倒是要谢谢辛夷花，让我们多了一分生命的领悟。”
这一笑之间，他的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平日难得一见的飒爽和豪气。玉真公主忽然觉得，自青城山那夜后彼此之间的郁结似乎烟消云散，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安静的屋子里一时只听得见滴漏的轻响，一声声带着一种一去不复返的清脆，似乎在提醒屋中的两人，岁月无时无刻不在流淌。
随后的晚膳打破了这份安静，最后一道主食是馄饨。不知为何，看着白瓷碗里漂浮着细碎葱花的圆滚滚的馄饨，玉真公主觉得今日的香味格外诱人，夹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便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王维一眼，只见他也正低头细嚼慢咽，似乎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认真地吃完这碗馄饨。
“摩诘，谢谢你今日过来陪我一起用膳。”
王维淡淡一笑：“偏了公主府上的佳肴，且已叨扰多时，微臣这便告辞了。”
玉真公主有些不舍，转了话题道：“摩诘，莲儿如果愿意，不妨来我这里小住一段时日。难得她和仙芝投缘，我愿成全他们，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维笑了笑，不置可否道：“莲儿和仙芝或许彼此有情，但莲儿毕竟还小，眼下谈婚论嫁，为时尚早，我想再看上两年不迟。”
目送王维离去后，玉真公主轻轻叹了口气，细细回味他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是的，时间是最好的检验，可以检验世间一切感情，可以是仙芝对莲儿，也可以是她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