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同读一首诗：《母亲在上海》

秋天和月亮

泊舟淮水次

霜降夕流清

夜久潮侵岸

天寒月近城

平沙依雁宿

候馆听鸡鸣

乡国云霄外

谁堪羁旅情

霜降

诗人同读一首诗：

张建新、量山、太白酒桶、陈克、湖北青蛙

木叶

母亲在上海

妈妈将房间收拾得

就像自己从不曾来过

她登上东方明珠

说电视塔在晃，对面

大楼在晃，霾，也在晃

她在晃动的城市生了病

验尿，验血

她攥紧的手像一片橘子皮

那是宇宙的秘密地图

在人民广场，在大光明影院

她想念家乡鸡飞狗跳

的菜园，还有麦地

牛羊低语，斑斓之蛇就位

她有着水的柔弱和火的决断

她来自一阵风

她是父亲所有的痛与爱

她临行前去基督教堂

跪下，祷告

向牧师请教一个问题

为教友购一部《新约》

然后，默立良久

人生七十，越远的事越清晰

彼时，大人物都在，大事件不断

而今，她与卑微和解，不再畏惧

“死亡这个永无止境的故事”

清晨，她在阳光里梳洗

说，昨夜梦见妈妈和公公

说，他们在那边懂得了幽默

说，你们本应还有个哥哥

我想，那未及出生者或许是姐姐

此刻，她正在一阵风中

轻轻推开一扇门：

一只老虎从天空跳将下来

木叶，原名刘江涛。生于北京，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现为《上海文化》杂志编辑。著有文集《一星如月看多时》（2014），文论集《水底的火焰：当代作家的叙事之夜》（2017）。2006年获中国时报文学奖之诗歌评审奖。诗歌见于《诗刊》《诗歌月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部分作品收入《复旦诗选》和《诗歌的纽带：中俄诗选》等。

张建新

诗的起句就有意味：将房间收拾得像自己从不曾来过。诗对母亲这样一位习惯于农村生活的老人来到上海大都市，她所面对完全不同的陌生景物的种种不适进行了白描式刻画。人老易怀旧，在怀旧中产生了诗中“越远的事物越清晰”这样非常真实的感受。人都愿意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我想起我母亲也曾说过一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此诗朴实，生活气息浓郁，有很强的亲和力。

张建新，70年代生，安徽望江人。著有诗集《生于虚构》《雨的安慰》，《赶路诗刊》编委，曾获“张坚诗歌奖”“御鼎诗歌奖”“《安徽文学》第二届年度期刊诗歌类一等奖”等奖项。

量山

读完这首诗，在我胸膛里激荡着两种情感：忏悔与祷告。一个时代的罪愆和一个人的祷告。比如雾霾的正常化，人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卑微的妥协，和运命的妥协。只是在篇末，他(她)才被误认为是老虎，哥哥或者姐姐未及出生，即便来这世上一遭，也不过重复妈妈的一生。有境界自成高格。木叶这首格局大，由普通人的房间到东方明珠，城市，继而又从小处着眼，妈妈的手和橘子皮，宇宙的类比和叠加，再回到城市，延伸到乡村，城市的教堂，诗意就这样，螺旋式的不断上升，最后落到窗口，这是出世也是入世。从而揭示了人世的真相。此诗干脆是一个家族一个时代的秘史。妈妈作为见证者，身兼叙事和抒情的双重特质。《妈妈在上海》几乎具备好诗的所有特征，什么是好诗，读一读这首诗，就知道了。

量山，原名侯保峰，居舞钢，写诗。

太白酒桶

通常来说，诗人是密码制造者，也是密码发现者。但是，诗人制造的密码，往往跟读者发现的密码是两回事，换句话说，诗人写的跟读者读到的并不等同，尤其诗人在指向上模棱两可的时候。上海诗人木叶这首写母亲的诗，通篇几乎都在陈述，仿佛一个局外人。这种冷静的好处是可以面面俱到将驳杂的事物串联起来并让人物从细碎的时光中立起来，但是，它也很容易带来一个致命的缺点：主线不清晰。因为庞杂所带来的紊乱会让读者失去耐心，哪怕作者有意给出隐形的桥梁。用这种方式处理人物，有时能成功，但多数会得不偿失。作为读者所能从阅读中了解到的信息量，已经足够用一论篇文章来梳理。若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这样：一位无法融入现代都市的记忆还久久停留在乡村中的虔诚的生了病的不再与命运抗争的母亲仍然是从容的。到第六节结束，作者一直在制造密码，到了第七节，密码几近完成，但密码似乎也同时丢失在自己的寻觅中。诗歌最后两节的跳脱，是旋转和提升，也是指向，是作者指给读者去获取密码的路径。在我看来，最后两节也是对“死亡这个永无止境的故事”的举例说明和注解，也是对“死亡这个永无止境的故事”——这句统领全诗的诗眼的形象化，它能起到的作用是：不仅缓解了读者的疲倦，也同时给出了作者的密码。

太白酒桶，男，1969年生于重庆，现居上海，商人，也读书，也写诗。

陈克

神圣与和解之诗

这首诗表面上很容易进入，就是写七十高龄母亲在儿子的所在城市上海生活的日常琐事。语言明快直接，近乎白描，似乎没有什么隐喻、象征之类的旁敲侧击。来自乡村的母亲在大上海生活显见已有时日，故与都市的景观标志多有交集，比如＂明珠塔＂、＂人民广场＂、＂大光明影院＂，然而交集并不等同相融，其不适性日见强烈，除了近年来都市环境的恶化物＂霾＂，母亲被都市丛林的高楼大厦，有一种更日常性的不适感＂晃＂，以至＂晃＂出病来了。至此，乡村与都市文明的两极对撞因时成立，一种＂故土＂情结，粘连诸如鸡飞狗跳、菜园与麦地，牛羊，甚至蛇，以一种怀念方式，成为了母亲对都市的＂拒绝＂。她要回乡了－－且走得决绝，如首节倒叙的二行＂妈妈将房间收拾得/就像自己从不曾来过＂，临行时甚至要将自己在都市的行迹完全清除抹去，很有个性的老母亲吧。但如果诗仅写到此，也没多少诗的＂奇遇＂。对，这首诗，构成意味的，吸引我的，正是还有其后精彩的增补。第五节＂她有着水的柔弱和火的决断/她来自一阵风/她是父亲所有的痛与爱＂，依然是直白之言，仿佛概述的是父母的情爱，但语言的细隙里又有一些异常的悬搁，为何说＂她是父亲的痛与爱＂？而父亲又在那？皆不言说。仿佛是悬念，又非有意制造悬念。而这，陡然让诗突增了不可穷究的空间。接下来的讲述，这个＂有水的柔弱和火的决断＂的母亲，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临行前，她仍去了教堂祷告，神态庄严，且不忘为教友购一部《新约》。至此，从凡俗的都市不安症，转而探问到母亲的信仰之地，我才真正触碰到这首诗的核心所在。暮年的母亲并不因都市生活的不适，以及自然的＂死亡＂的迫近，而丧失精神的倚所。在古稀之年，在一个＂大人物都在＂、＂大事物不断＂的时代中，母亲在更多久远的事情上，以卑微、虔诚之心，与世界获得了＂和解＂，而获得了心灵的倚靠。母亲因信仰的确立，而＂不再畏惧＂所有。诗的最后一节，便一改母亲之前在都市诸多的＂不安＂和＂对抗 ＂，而充满了暖意（阳光），在一再梦境里出现的亲人影像中，重拾了内心的惬意与慰安。我想，这种关于信仰引渡的暖意与慰安，正是诗人写下这首诗更深切的动因所在。而且，作者也正是欣然于母亲的这种信仰，而乐意以一种诗性的传达，来与读者们分享。

陈克，赣人。生于60年代某个暮秋。80年代中期在家乡开始写作，刊发大量作品并有结集，曾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等奖项。后因故停笔，近年渐次恢复，部分新作见于《诗歌月刊》、《中国诗歌》、《江南诗》、《特区文学》等刊及网络媒体。现居于川西平原一隅。

湖北青蛙

平凡母亲的神圣与伟大

木叶的诗往往写得很开阔，下笔洗练，叙述简略，脉络清晰，仿佛无意于寻求塞满缠绕万端的隐喻和别出心裁的明喻，无意于。《母亲在上海》一诗即是如此，写母亲在上海的经历既简略又丰富，正像所有有孝心的儿子所做的那样：会带母亲去登东方明珠塔，会在外滩和人民广场的人流中徜徉与歇憩，会陪同看戏剧或电影。幸福时刻的陈述在诗中，具有了某种补偿和救赎性质。也正像所有看起来强大的母亲（木叶曾说，年幼时，母亲是他时常引以为傲的“乡村英雄”）一样，充满慈爱的母亲突然生病（”她攥紧的手像一片橘子皮/那是宇宙的秘密地图”,如此形容母亲的手第一次见，但也贴切如此如在眼前），再次遭遇风云突变的生死问题，再次遭逢母亲未曾提及的，或有意风淡云轻提及的实则狂风呼啸的大半人生。

从此诗中，我们感受到幸福、温馨时刻的短暂，甚至揭示所有昭华已逝的母亲们，必将普通经历一种特别的现实的与精神的危险，即，如何匆匆地寻找失去踪影的往事，如何独对身体衰退和死亡的恐惧所形成的困扰，如何习得宗教引发的情感与迷恋，如何学习超然的、平和的明智处世之道。诗之前两行，即写出了作为儿子面对母亲无助的开场白：“妈妈将房间收拾得/就像自己从不曾来过”。在上海的去留只能由母亲作主，如同诗之结尾句倒装在诗之开头，母子之间都在寻求心理平正，都有着无言的个人要求（母亲深知儿孙无法放弃魔都的生活回到她的世界里去，而她也要摆脱在魔都的存在给儿孙形成某种“拖累”，并且回归己家与曾经发生的事物们呆在一起的自在自如感如此强烈）作为儿子，如何表达基于深刻理解的同情，情感焦虑的缓解？

可以想见，母亲并不是很早以前就成了基督徒。她应当在“鸡飞狗跳的菜园，还有麦地/牛羊低语，斑斓之蛇就位” 的家乡，在儿孙远在魔都，二老相伴度过寂寞的晚年中皈依基督的。走向基督的寂寞母亲，通常并非热衷于从愚昧中拯救“野蛮人”，使他们脱胎换骨成为基督徒，而是“心有我主”时，会使之产生类似于求佛的情感依托，从而建立起一种比佛教徒更理性的世界观：仿佛一个新人，并完成一个新人的内在转变。朴素的母亲，自强的母亲，度过人生风雨的暮年母亲，完成了内在转变，因而身上也就具有某种客观理性之后的神圣性质的东西——我们的母亲自有那种自我获得的神性。

木叶在写母亲在上海的过程中，似乎也在反思风景的自然状态，反思身体艰辛的意义，反思新旧世界的城市，反思日落，反思现代性。他写母亲的过程中，也在阐述我们的处境，整体性地表达对我们当下的看法。我们知道宗教、习俗、仪式、神话和禁忌都是一种语言。它们既开拓我们的大脑又限制我们的生活，既是羁绊与压力，又是从属与慰藉。人到中年，中年得子的木叶，他的诗传达了传统经验的内心里，对母亲深藏着巨大的然而又被完全克制着的怜爱。

全诗到最后三节，奔回到母亲面临的生死问题。死亡的那边，已有母亲的数位至亲。她梦见或者说凭空想到他们在那边的言行。仿佛所有的命运都已实现，并接近尾端，母亲要告诉他这个热爱写作的儿子，除了现在的兄长，你曾有位未曾出世的哥哥——但他想有位更温暖的姐姐——如果有，她将拉开怎么的人世大门？“一只老虎从天空跳将下来”。

木叶在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曾说，“就想好好写每一篇文字。不辜负那些来到我身上的阳光，以及身体内部的暗夜”。我们的写作，或许在成全一种英雄气短、煞费苦心然而又不明所以的现代悲情：无法报答我们母亲的恩情。

湖北青蛙，本名龚纯。出生于湖北潜江。2000年外出谋生，自创《四行一拍》体诗。曾寓居山东、江苏、成都、沈阳等地，现居上海。

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湖北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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