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我做妈妈的四周三天零六个小时
黑洞
“子宫前位,大小约47×54×39mm,形态略饱满,包膜完整,肌层回声尚均匀,内膜居中,厚约18mm,宫内见一大约为4×3的小暗区……”
小薇睁大没带隐形眼镜的眼睛,望着她22岁以来的第一张妇科检查单出神。并非医学专业的她对陌生而工整的数字并不敏感,也只能试着猜测它们的意义。
只是她发现彩超上自己子宫上有一个小黑点,那个小黑点就是最后的结论。她一瞬间有种错觉,疑心是不是检查单被烧出了个小洞,但其实心里也清楚当然没有。
但她边煞有介事地骗自己,边明晰了一件事——她见到了她的孩子,从检查单上,第一次,第一眼,第一面。
与男朋友商量好回到老家一起做手术的事宜,小薇继续埋头工作。新媒体编辑本就是一个追着热点,热点也追着自己的工作。小薇一遍遍刷新资讯,想要记住每一个热点,顺便假装忘记她的孩子。
可这孩子没给小薇假装忘记的机会。在她怀上的第四周,她即将离开ta的前两天,小薇将一天下来唯一吃的几个李子吐了出去,酸水一阵阵反上来。
“这也太有存在感了吧,熊孩子。”小薇一边骂自己为什么要怀上孩子受这种罪,居然也吐出几分欣慰。
“宝宝都没有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孕吐至少让我感受到,ta存在过。”也是在那一刻,小薇感受到做母亲的不易,“不想吐了,太难受了,不敢想我妈是怎么过来的。”据说小薇的妈妈怀小薇的时候从两个月到四个多月,一直在吐。
无痛
“医生,我这是第一次怀孕,拜托你给我好好做……”小薇只记得自己这句话刚刚说完,她就再也无法保持清醒,氧气罩中的麻醉剂使她沉沉睡去。
“无痛、可视”,可小薇只想无痛,不想可视。
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离开,小薇没想过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儿。
“谢谢医生。”麻药使小薇并没有完全清醒,等她稍稍有意识,男朋友已经将她扶到手术室外的观察室。她甚至没有发现医生和护士帮她把带着卫生巾的内裤穿好,但她醒来第一反应就是——孩子没了。
后来男朋友和她说,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术怎么这么快。
不到十分钟,无痛。
小薇成为母亲,又不再是母亲,在做了妈妈四周三天零六个小时之后。
小薇没有想象中摆脱累赘的如释重负,左手打着消炎针,右手端着红糖水,小薇的眼泪一直没流出来。她之前听老人说,坐月子的女人不能哭,对眼睛不好。流产等于坐了个小月子,但她还是没控制住自己。没有人关注她,这一层楼多得是像她一样流泪的女人,“这里输液瓶里的生理盐水都是女人的眼泪做的吧。”小薇在心里抖了个新媒体小编式的机灵,但并没有逗乐自己。
不能现在拆开的礼物
子文也没仔细想过当爸爸这个词的意义,直到女友小薇给她微信发了两道杠的验孕棒。
尽管小薇还在为之辩解——“验孕棒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的,还要去医院看。”子文心里已经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自己喜欢的人怀了自己的孩子,他收到小薇检查的电话时笑着找小薇确认。在听到“是”的那刹那,他已经忘记之前与小薇的约定,忘记了他们注定只能一起做这孩子不到两个月的父母,那刻他只顾着享受刚出炉的好像要为人父的欣喜。
但他的笑容随着小薇电话那边颤抖的呼吸声而敛住,他随即想到他大概无法教这个孩子说话,帮ta换尿布,听ta喊一声爸爸,教ta如何保护自己,教ta怎么和大孩子打架了。
子文突然感到一阵乡愁,他与这孩子之间的乡愁。他确定自己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但他究竟是这孩子的他乡之人。
“你知道我的,我不打算为这孩子付出太多,手术费用之类的你应该负责。”子文打算拿大学攒的一点钱陪小薇挺过这阵子,当然也少不了家里的支援。他收下了来自小薇全部的“理所应当”,包括她的全额医疗和全部情绪。
他不敢和小薇争吵,他能守护这对母子的时间不过这些,他有什么尾气都只能吞掉发动机往自己嘴里咽。
但也有绷不住漏气的时候。他感受着自己的兴奋与心痛交织,小薇却表现出若无其事的冷漠。有次子文终于忍不住朝小薇发脾气:“你把我和你的孩子当做什么呢?还有我?是不是只是一个替你解决这一切,收拾烂摊子的人?”
“不能现在拆开的礼物。”
小薇随即觉得她打了个漂亮的比喻,换在工作上开了这样一个创意十足的脑洞,她该会为自己小小的抖机灵开心一下,但她随即责怪自己,将一个比喻用在一个即将消失的孩子上,她只觉得自己的抖机灵是残忍。
“子文你知道,哪怕假如再过两年我们再稳定一些,我都想留下这个孩子,但是现在这个档口,太难了。”
“现在拆开呢?孩子可以给我爸妈他们养。”
子文想到总是可以底气十足撕毁协议的甲方爸爸。但在这场和小薇的“协议”当中,他固然是爸爸,却没有人是甲方。
一线之间
进手术室前,小薇在另外的治疗台做术前准备。眼前是支着的两条腿,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两条腿,她望向自己岔开的两条腿,有些难以名状的羞辱。
羞辱的性,羞辱的检查,羞辱的流产手术。
她分明觉得委屈,想去怪谁。是怪就一次没做安全措施就中奖的男朋友,怪从来没有给过她基本性教育的妈妈,还是怪自己从来不受传统观念束缚,却在享受欲望的时候不懂得保护好自己?
小薇此时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她真想结果了自己的结。
“你男朋友钱没带够,你不帮他想想办法?你也出点?”旁边三分奚落七分殷勤的护士带着口罩说,小薇看向她,看不真切。
“我和他说过了,都他负责。”
护士挪动一下凳子,“真是没见过躺在这还这么理性的小姑娘,看这架势是想往分手这个道走?不处了?”
屈着腿的小薇想起在自己后面排队的小妹妹,看样子还没上大学,一个人排队,一个人做检查,一个人手术。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是团混着消毒水味儿的混沌。也想过了结了这个孩子后也许渐行渐远的结局,但看到手术室进进出出的独自来做手术的女孩,她想到子文终究是负责任的,而这场手术或许会成为他们关系中的新纽带——千万个他的愧疚,她的感念。
但子文其实也是动摇过的。
他也有朋友给钱走人,让怀孕的女友自己找人陪她手术;也听说好多情侣因为这种意外怀孕,感情也不出意外地告终。他原本不解,明明一起挺过这种“大事儿”为什么还要分手。
后来他看了小薇的确诊单,知道了她卵巢的大小,甚至宫颈的图像,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承担这一切实在是太重了。甚至他也发现在某个大脑回路幽深灰暗的角落,也有那样的念头,切断一切联系,不管不顾。
但他终归没有。他挨到了小薇跌跌撞撞碰瓷似的晃出来,大夫喊“那个小对象小对象你过来扶下!”的那刻。他看了眼手机,发现不到10分钟,小薇已经醒着又麻醉,麻醉又苏醒,再来到他面前,带着没有任何人的她自己。子文好像也一场大梦初醒。或许这是一场没有解药的宿醉,但他已经对空气吐了个干净。
体面
云卷云舒,小薇和子文的日子照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只是妈妈给子文打过不止一次电话,听到妈妈说,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孙子孙女,ta都没有这个机会看看这个世界,湿了的眼眶提示他从前也是不轻弹眼泪的三尺男儿。
小薇手术后买了三颗多肉,两大一小,自己留着一大一小,再给子文一个,就像他们未成形的一家三口。多肉不需要多浇水,她只是时常去看看它们俩,提醒自己要好好活,带着孩子的那份。
小薇从此戒掉冷饮,爱上红糖。子文的手机里多了软件,用来记录小薇的生理期。
小薇从此多了一个生日,四周三天零六小时之前的那一刻,她重新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