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婷||小敏死了【纸刊征稿小说类（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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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晓婷，曾用名杨梅，广东廉江人，1979年生，现居东莞。颈椎增生重症患者，胡言乱语，一个半夜里的鬼。多写小说、诗歌，见之全国各地刊物。常常靠药物维持生命和写作。作品发表于《诗选刊》、《延河》、《中西诗歌》、《中国诗歌》、《中国诗人》、《湛江文学》等报刊，部分作品被收入《谈诗录》《蓝色的旋律——湛江当代诗歌评点》《广东青年作家诗歌精选》等选本。著有诗集《琐碎的格子》。

小敏死了

文|杨晓婷

三十五岁以后，我突然就不想狼吞虎咽地过日子了，想慢咽细嚼地，把每天每时每刻都细细嚼出滋味来。我放慢了行走的脚步，路边的每一株植物都成了我想去爱的事物。我开始关注它们的形状、科属、气味，就像记住某个人的模样、名字、口音一般仔细用心。有时去买菜，我会为了一棵植物而趴在地上看上半天。

林茹问我：光天化日之下，你趴在人行道大半天就是为了看一棵草?

我说：“对呀，掌叶覆盆子的花很好看，有五个瓣，洁白洁白的。”

林茹翻着白眼：“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趴在人行道上？”

“真是的，不趴下来能数清楚有多少个瓣吗？”

林茹长叹一声，一副已无法拯救我出水火的绝望样子，丢了一句：“有病。”

我正要开口，林茹却继续给我上政治课了。她说，人家小敏可玩得开了，你得学学她，我们这不都中年了，时间过得多快呀，过大半世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这人呀，就得去玩才能年轻。你也见过小敏，你说她是不是显得比较年轻呀？哪像你，一看就知道是地地道道的老妇女一枚。

林茹口中的小敏是她的高中同学，我见过几次，没什么真正的交集，也就吃过几次饭的交情吧。要说她长相嘛反正嘴没歪脸没破，虽说到了这年龄再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岁月的摧残，但她好走萌娃小可爱路线，小白鞋吊带裙一穿，近看不行，远看还真的有点小女孩的味道。这几年不都是流行着各种聚会吗，什么战友聚会，旧同事聚会，老同学聚会……这倒成了林茹和小敏展示自己的平台了，俩人今天逛时装，明天跑美容院，把自己弄得像一朵过期不凋落的花一样，老往高中同学聚会里挤，天天聚，夜夜笙歌。林茹玩了一些时日，精神焕发，嚷着问谁提倡这种聚会的呀我得感谢人家，没这个聚会我还发挥不了自己这就快要被岁月淹没的满身潜力了。我说，哎，你有什么潜力？林茹开始掰着手指来数：交际能力，酒的海量，唱歌水平，衣着品味……还有，我和小敏是美容达人，我们班那几个男同学，你以为请我们吃饭是闲过头？那是因为我们具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惊艳。

明明是两个中年妇女的闷骚，偏要说得自己有多高格调。她说了那么多潜力，我没看到，倒是她的脸皮的厚度，估计是难以丈量了。对了，这几年她脸上抹的粉真的越来越厚了。

林茹踢了我一脚，说，粉是抹了一点，但也不算厚。我和小敏是洗脸蒸脸，懂吗？补水分。

我真不太懂，岁月吸走我身体的水分，但我精神饱满。当然，我这种饱满就是拼命读书，写字，画画，爱各种小动植物。

林茹可没心情听我说这个，她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别老待在家里，晚上去吼一下。我这几天学了一首新歌。”

“学什么歌？”

“怎么？我就不能学唱歌？我刻意学的。”林茹竖起三根手指：“学了三天，整整三天，上班也哼，为这个还挨领导批评了。”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都当奶奶的年纪了，还这么有激情。

一想到林茹伸长脖子，嘴里一遍遍哼着流行歌曲时，我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以前都没发觉林茹的满身骚味，可能她少年时期正经惯了，加上一谈恋爱就立马结婚，现在想想不划算了，想趁还能骚就狠骚一把吧！

林茹不服气地说：“说我就说我，不要说人家小敏，他们夫妻感情好得很，子女又听话。”

我说：“两地分居，再好也有限。”

林茹一本正经地说：“这不工作需要嘛，没办法的事。”

“好吧，你们都是贤妻。”我说：“聚会我不去了，你那些同学我不认识，没意思。”

当时我没读高中，直接报读师范，所以除了小敏，林茹的同学我都不认识，对她们的聚会也不感兴趣。就这一点林茹老觉得遗憾。她希望我这个发小能加入她和小敏的队伍，形成“三人女人一条街”的局面。

我说：“算了，闹街的伟大任务就交给你和小敏了，你们够艳的了，急需一些绿来衬托。我呢不掺和这件事，还是适合待在家里，写写诗画几笔水彩画，看看花花草草。”

林茹气呼呼，骂道：“有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病”这句话成了林茹冲着我吼的口头禅了。被她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自闭？忧郁症？我是不是真的病重，真的得走上精神科的治疗路上？这世道变了，一会广场大妈，一会又中年妇女扮少女撩小鲜肉，要不然就像林茹和小敏这样打着同学聚会的旗号搞点暧昧慰藉自己那颗就要干枯的少女心，可我呢，偏弄得不近人情，不去广场秀，不迷恋小鲜肉，不参加各种聚会，现在还发展到在光天化日下趴在人行道上看植物的程度。

林茹说，这不是病是什么？快去看医生，有病得治。

可是我自己细细琢磨，除了不喜欢喧哗外，对于生活，我还算得上热爱的吧，比如，我热爱诗歌、热爱画画，热爱大自然里的花花草草。再说，现在这社会病的人多的是，哪知道有病的是谁呢？新闻不是也播么，某某跳楼了。消息一出，熟悉的人都表示惊呆了，平时挺乐观开朗的，真没看出有病。所以，我想自己就算真的有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只要她林茹不要整天跑来提醒我说我有病就好了。

林茹真的很久没来找我了，不过，她和小敏的朋友圈天天都在刷，晒的无非是一帮同学去哪吃饭，去哪玩，然后，拼几张图，发几个小视频，证明自己生活得多姿多彩，当然，晒图的过程中，她们的自拍自然是少不了的。真佩服她们的修图技术：暗黄的肤色变得白嫩红粉，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又大又亮。微胖偏矮的身材也变得高挑起来了，一双令人羡慕的大长腿，啧，不认识她们的，还真以为她们是哪里空降的明星呢。

我有一次就目睹过她们大变身的操作过程。那回林茹死缠烂打要拉着我去吃饭，当时小敏也在，还有她俩常一起玩的几个男同学。我去到时，小敏正喝得起劲，端着一杯酒坐在一个男同学的大腿上，整个人笑得花枝招展的。她这样晃啊晃的，我有点担心那男的腿劲不够，老大不小了搞不好摔断腰就麻烦了。好在小敏晃了一下，很快又溜到另一个男同学身边，比划着要一杯见底，谁趴下谁王八。几个男同学大约都不愿意做王八，捋起衣袖轮流上场。小敏的酒量，林茹口口声声说的潜力，我看真的是发挥出来了。开始是一杯杯见底的，后来直接拿起整瓶酒就往嘴里灌，把那几个男同学直接喝趴了下去。说真的，他们趴着的姿势还真挺像王八。小敏说，真没劲，你们三个王八，真不喝了？那我给靓女们照个相。我连忙摆手，说，不要拍我哈。小敏也没坚持，她和林茹自拍了一会，见到林茹要和我说话，又旁若无人地自拍起来。小敏自拍的花样真多呀，一会儿嘟嘴一会儿挤眼一会儿翘臀一会儿又半裸着香肩……那晚在酒气满天的包厢里，除了我和林茹压低声音的说话，就全是小敏手机咔嚓个不停的声响了。也不知道咔嚓了多久，后来总算安静了，她坐在一旁严肃地看着手机。我悄悄地对林茹说，小敏好像有点不开心，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不吭声啦？林茹哈哈大笑，说，她会不开心？你有病，就别老想着别人和你一样有病。我抬头看看在一旁玩手机的小敏，感到有些异样，可又找不出什么。林茹说，你就别发神经了，快上朋友圈看看。不知道林茹又玩什么花样，我纳闷地打开朋友圈一看，嘿，好家伙，要不是小敏本人就坐在我对面，我还以为她去了一趟韩国了呢，这酒明明喝到双眼通红，毛孔发粗，但朋友圈晒的照片竟变成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粉嫩到忍不住就想伸手掐一把。林茹凑到我耳边说，瘦脸、瘦身、拉腿、美白……

哦，难怪朋友圈里爱晒自拍的美眉都长得跟到韩国整容了一样。林茹无比骄傲，说，这是我们女人修图必备技能。你不懂，你不算女人。

我不懂，的确是我不懂，这哪是技能呀？分明就是神技嘛。

小敏扔来了一句，我这不是为了各位看官赏心悦目嘛。

小敏还真敢说。这小城才多大啊？特别是朋友圈的至亲们，谁不认识谁呀，你是高是瘦是白是黑别人还不知道？还修图，你干脆直接去换个脸算了吧。

那晚大概聊得有点不投机，我直接扫了两位美女的兴了，后来林茹也没再找我去玩了。我也是通过朋友圈知道她们的动向。

林茹在我的世界里安静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给我打电话了。

我说，怎么？想我了？

没。林茹的声音少见的低沉，估计是昨晚喝多了，刚睡醒。　

小敏呢？你们今天没去同学聚会了？我说。

“小敏死了。”林茹哇地哭了起来：“自杀的。她一直玩得那么疯笑得那么开心，原来是早就知道自己有抑郁症，她想走出来，一直在挣扎，可是，还是走了。”

我愣住了，太突然了。小敏的朋友圈不是一直在晒，在刷屏吗？我还烦得准备拉黑她呢！怎么说死就死了？我不知道是怎样挂了电话的，脑海里一直浮现那晚吃饭时小敏拿着手机旁若无人咔嚓咔嚓自拍的情景。人不在了，朋友圈还在，她还在，还在朋友圈里笑靥如花。小敏修图技术堪称神技啊，让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完美无暇的女人代替她自己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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