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学时代
张宽,又名张乃千,复旦大学外语系77级、先后在德国马堡大学、柏林自由大学、图宾根大学留学,于1999年获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曾经海归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后返美担任乔治·梅森大学现代与古典语文系中文部主任。现居美东。
我和小姐姐的故事
作者:张宽
听了“复旦故事会群”范晓同学讲述计算机系77级五朵金花“钓鱼”等退票看《锦上添花》电影的故事,我也来分享自己大学期间看电影的经历。
01
本科时,我当过外文系兼德语班77级的文体委员,负责发放系和班级周六登辉堂电影票,票通常不够,座位也有好有坏,给女生好座位票,我自己基本放弃不看,所以女生满意,男生理解,从未引起过矛盾。有一段时间,系里英语班77级李立昂兄常常组织周六晚上的舞会,让我守门并执行学生会主席苏红军老大姐指令:外系女生欢迎,男生无女生陪伴止步。假如因此得罪过某位期望藉此机会“零距离接触”外文系时髦女生的外系男同学,还请多多包涵!我自己因为每次都当那看门狗,也失去了学跳舞的机会,当然部分原因是自己老土。复旦化学系77级段海翎同学是我的好朋友,也算是我的同乡加世交。他的父母是我父母年轻时的朋友,夫妇都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工作,男作曲,女编剧。我周末时常有机会跟海翎到他万航渡路花园洋房的家,享受叔叔阿姨准备的美食,欣赏一两部美影厂小礼堂内配音外国电影,品味沪上文化精英生活品质,让班上其他外地佬羡慕不已。
02
1982年春研究生学习开始后,我和她每周一次去导师威海路住宅上课,题目是“歌德的《浮士德》研究”,跟先生一起琢磨每句诗行该怎么译定。那时导师在翻译歌德的这部长篇悲剧,要求我们写相关论文去京城开会宣读。从邯郸路乘公共汽车7号线到虹口路,转去西藏路,乘客多挤车时需“援之以手”,先箭步抢上车(我是校田径队员),站在门旁,低了头,眼光不敢直视对方,从人群中把身材属于娇小卡哇伊的她拉上车,却也是破了语文老师的家父从小灌输的“授受不亲”“男女大防”之戒律。记得本科时班上组织春游,一位体操队女同学在草地上翻筋斗,我帮助她倒立平衡的照片寄回老家,被父亲回信一顿训斥:“这位就是你平时鼓吹的‘性解放’对象吗?!!!”
03
那年中秋节,我们一批研究生和77级毕业留校的的老师结伴旅行,同行者有中文系王东明、刘可,外文日语施小炜,计算机王少云,管理吴明明,小姐姐和我。我们去了海宁观潮,还去了杭州赏西湖,去绍兴孔乙己的咸亨酒店,鲁迅的三味书屋,去兰亭戏仿曲水流觞,还去沈园见证考察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车票与日程我安排,据说旅途中展示了“领导力”,获得同行女生夸赞。于是鼓起勇气,回来后某天晚上在教研室的办公室慎重地问她:有无可能把我们的同学关系take to another level? 和西方人说的求婚propose 似乎不是一回事,但效果一样。对我的 advance 她先有预感,愣住十几秒中,脸色红起来,跟我一样紧张。然后回答说一直把我当小兄弟对待的,这是新情况,请给她点时间,等她考虑清楚再回答。
04
还在兴奋焦虑地等待中,某日导师托口信,让我从图书馆借几本书送到他家。进门见到一位来访的年轻女士,师母的孙字辈亲戚,某外国语院法文专业本科三年级,洋气,身材适中,外形阳光。她向我咨询如何准备研究生考试,两人就着茶点有了二十分钟简短交谈。师母超热情地送我出门,问我是否有意愿与此女孩建立通信关系,以便相互进一步了解。终于听明白了师母的另一层意思,赶紧禀报已经心有所属,前几天刚表白,正等待同门小姐姐正式回复确认恋爱关系。那天上完课,导师慎重地问我和小姐姐:“你们二位的婚姻之约发表没有?”学生还在支支吾吾,师母已满脸愠色从她的卧室冲进客厅大声说:“今晚上没有晚饭哈,今后也没有了!”闹得导师很没面子,差点当着学生面与师母用四川话大吵起来。灰溜溜离开正开着小电炉温暖如春的房间,踏入屋外深秋暮霭中的细雨。两人躲在一顶小雨伞下,凄凄惶惶等公车时,发现闪烁的霓虹灯旁一家影院观众在入场。正好有人退票,但只有一张,先抢到手,“肯定还等得到退票!”让她放心先进去,散场后在门口见。忐忑不安的她终于被劝说进场。那天运气实在不好,也许怪自己心不在焉,“钓鱼”意识不强,不像计算机系那几朵靓丽的金花,不必吆喝争抢,四面出击,站在那里就青春逼人,引人注目。半小时过去竟然没有再等到一张退票,终于放弃了努力。天黑下来,雨下大了,晚风轻轻刮着,空气中弥漫了潮气,穿着秋装的身上感觉到了凉意,年轻充满希望的心底却是温暖的,一边自比洪水泛滥时忠于爱情紧抱桥墩的古人尾生,一边吟诵乡人何其芳《画梦录.爱情》中的两句诗:“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得睡着的,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撑着小伞在影院门口踱步徘徊,昏暗的街灯照在人行道和矮墙上,投射出一个长而幽暗的身影,把我的身高延伸了几倍,这影子给了我信心:按德语作家莎米索《Peter Schlemihls wundersame Geschichte》那篇艺术童话故事的说法,只有影子丢失了的男人,才会被心上人拒绝;看得见自己的影子,灵魂就还在身上,他的心智就是健全的,与社会的关系也是和谐的,就有资格去追求爱,所以不用害怕;歌德眷恋着夏洛特时写的两句诗:Ach du warst in abgelebten Zeiten Meine Schwester oder meine Frau?(啊,在过往的洪荒前世,你曾是我的小姐姐,仰或是我的妻子?)
我想告诉她,年龄不应该是个问题,夏洛特比歌德至少大七岁,今生今世的你我,年龄差距只是一岁多一点,你正在研究的《牡丹亭》里,柳梦梅不也是呼喊杜丽娘为“我滴滴亲亲的小姐姐”么?那天也跟你聊起过,《红楼梦》里我喜欢宝姐姐胜于林妹妹,其实这些年你在德语班77级这大家庭里,也一直扮演着大姐姐角色……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烦恼,青年张某也烦恼,夜晚梦游似的在这南国都市街头寻寻觅觅,似乎是郁达夫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那位颓废彷徨的“零余人”,也像戴望舒诗歌《雨巷》中那位幽怨浪漫的青年男子。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没等到电影散场,她匆匆赶出来。两人相对如梦寐,才意识到肚子饿了,在西藏路转车时各人要了一碗阳春面。自那天以后,从导师家出来,都在同一面店吃面,有时牛汤面,有时牛肉面。荷包充实时阳春面外再加一盘白切鸡,通常她不动筷子,看着我把一小盘鸡肉吃完。
05
转眼38年过去,昨天问她那天看的是场什么电影,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锦上添花》?她说完全不记得电影内容,当时被师母“赶出来”,只觉得委屈,坐在位子上浑身不自在,一边担心我在外面受风寒,一边犯嘀咕,猜疑那谁怎么刚表白过,却又背地里让师母安排相亲?让她一个人看电影到底出于爱心还是出于内疚忏悔,是不是在师母那里相亲以后不好意思跟我坐在一起?趁我看电影他是否回到师母那里去解释什么去了?他这人经济上不怎么会计划,口袋里还有足够的钱买张票吗?真不该进影院去!不过既然看了却不记得内容,那干脆把电影冠名为《美中不足》吧,只是可能还没有这样一部片子呢。
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叔叔阿姨后来听说此事,连声感叹:“我们四川乡镇古风犹存,家乡来的娃儿好专情啊,居然英勇地打着雨伞在电影院外头等他的小姐姐看完一场电影。你看我们上海长大的段海翎,追女朋友时肯定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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