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
于七抗清一案,牵连被杀的人,唯独山东栖霞,莱阳两个地方的人最多。一天,俘获了几百人,全部在演武场斩首。无辜者的血迹涂满了地,白骨相连都快堆到天上。
上面的官员慈悲心肠,捐给棺木,济南府的棺材铺都为之一空。因此栖霞,莱阳两地死的人都葬在济南府城的南郊。
康熙十三年,莱阳的一位公子到济南,这位公子的亲友也有两三人在被诛杀之列,因此买了纸钱,到草木丛生的坟地去祭奠。当天晚上就住在寺庙里,给庙里和尚捐赠钱财。
第二天,此公子到济南府做事,都到傍晚了,还没回来。忽然一位少年,来到寺庙拜访,看到公子不在,就脱帽登上床榻,脱下鞋子,仰卧在床上。寺庙里仆人问他是谁,此人只是闭着眼睛,也不回答。
接着公子回来,已经是暮色朦胧,看不清周围。自己到床前问此人是谁。躺在床上的人瞠目到:“我在等你的主人,絮絮叨叨的逼问我做什么,难道我是强盗吗?”公子笑道:“我就是主人。”少年这才起身带上帽子,向公子作揖,然后坐下,极道寒暄之情。
公子听这少年说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急忙把灯拿过来一看,竟然是同县的朱公子,也是死于于七一案的无辜者。
公子大骇,准备逃走,朱公子抓住他道:“你我因为文字结交为好友,为何如此薄情?我虽然是鬼,故人之情,我却耿耿在心,不能忘怀。今晚冒昧前来,希望公子不要因为我是异物就猜忌,鄙薄我。”
公子这才坐下,问朱公子有什么事。朱公子道:“你的外甥女寡居没有配偶,鄙人想娶她为妻。屡次让媒人上门说亲,都被你外甥女以没有父母之命拒绝我,希望你帮我给你外甥女说说好话。”
原来之前,这位公子有一个外甥女,早年丧母,外甥女给了这位公子抚养,十五岁才回家,被俘虏到济南,听说父亲已经被杀,惊讶又悲痛,没过多久就死了。
公子道:“我外甥女自己有父亲,求我做什么?”朱公子道:“你外甥女的父亲被他侄子迁葬到其他地方,如今不在这里。”
公子问道:“我外甥女和谁住在一起?”朱公子到:“和隔壁的婆婆住一起。”公子考虑到活人不能给鬼做媒人。朱公子道:“如果能有您的千金一诺,还要麻烦您走一趟。”
朱公子于是起身握住公子的手。公子强硬拒绝,问:“要做什么?”朱公子道:“跟我走!”公子这才勉强的跟着朱公子走了。往北走一里多路,到一座宅第,朱公子叩门,马上就有一老婆婆出来,开两道门,问朱公子道:“做什么?”
朱公子道:“麻烦您告诉娘子,就说她舅舅来了。”老婆婆马上回去禀告,一会儿又回来,带着两位公子进去。老婆婆回头对朱公子道:“两件茅草屋实在不能待客,还请你在外面稍微等一下。”
公子跟着老婆婆进去。看到半亩荒芜的庭院,其中有两间小屋子。外甥女站在门口哭个不停,公子也难受的哭出来。房间里灯火萤然。女子外貌秀美如同活着的时候。睁着一双泪眼,问舅母姑姑还好吗。公子道:“一切都好,但舅母已经去世。”
女子又呜咽道:“小时候舅母一手把我带大,如今还没尽孝报恩,没想到我已经先死了,真是恨上天不公啊。往年,伯伯把父亲迁葬到其他地方,完全没有考虑女儿我的想法;几百里外,孤苦伶仃,如同秋天的燕子。舅舅没有因为我是冤魂而嫌弃我,承蒙你给我烧纸,我已经拿到你烧给我的钱了。”
公子转述朱公子的意思,女子低头不说话。老婆婆说道:“这位朱公子之前委托隔壁杨婆婆三番五次来说媒,老身认为这是大好事;唯独小娘子不愿意草草嫁人,如今有舅舅做主,这下小娘子可算是满意了。”
说完,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一件青衣,突然悄悄进来;瞥眼看到公子,转身欲逃走。女子拉着青衣女郎的裙子道:“不须如此,这是我舅舅,不是外人。”公子向青衣女郎拱手作揖。女郎也敛衽为拜。
外甥女道:“这是九娘,是栖霞公孙氏的女人,他家以前和我爹爹关系很好,如今也是个又穷又忙的命。落落寡欢,不如意。早晚都来找我说话。”
公子悄悄看此女郎,一弯秋月眉,害羞时脸上如同朝霞,惊为天人。道:“可见一定是大户人家,小户人家怎么会有如此高雅的女子。”
外甥女笑着道:“这位可是女学士,诗词都写的很好,昨晚还指教我呢。”九娘嗔怒道:“小婢女就知道胡说,这不是让舅舅笑话吗。”外
甥女又笑道:“我舅母去世了,舅舅如今还没续弦,你这个小娘子,现在可高兴了吧。”九娘笑着跑出去,边跑边说道:“你这个婢女真是疯疯癫癫的。”九娘于是走了。
虽然是开玩笑,然而公子确实很喜欢九娘。外甥女似乎也有所察觉,道:“九娘才貌无双,舅舅如果不因为九娘是鬼而猜忌九娘,我愿意帮舅舅给九娘母亲说媒。”
公子大悦,然而还是想到,人鬼恐怕很难在一起。外甥女道:“无妨,九娘和舅舅有这一段缘分。”公子这才出去,外甥女把舅舅送出门外,道:“五天之后,月明人静之时,舅舅你派人来接九娘过门。”
公子走到户外,却没看到朱公子。踮着脚抬头向西边看,月亮半圆,昏黄的月光下依稀还认得来时的路。看到南面的一座宅第,朱公子坐在门口石头上,起身对公子道:“等你好久,就到寒舍一叙。”
于是拉着公子手,殷殷道谢。拿出金杯,珍珠道:“我别无长物,这两样东西姑且算是聘礼。”接着道:“家里有浊酒,但是阴间的东西,不足以用来款待贵客。”公子谦谢着走了,朱公子把他送到半路,这才告别。
公子回到寺庙,僧人和仆人都来问他怎么回事,公子隐瞒事实,道:“说我遇到鬼,就是胡说八道,刚才是和朋友喝酒去了。”
过了五天,果然看见朱公子,整理一下鞋子,摇着扇子,态度很悠闲的来了。才到门口远远看见公子就下拜。过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公子的婚事已经谈妥,婚礼庆贺就在今天,得劳烦你跟我走一趟。”
公子道:“我回来之后一直没有消息,如今连聘礼都没有下,怎么就婚事定下来了?”朱公子道:“我已经代你下过聘礼了。”公子十分感谢,跟着公子一起去了。直接到朱公子卧室,就看到外甥女华装笑着出来迎接公子。
公子问道:“外甥女,你何时出嫁的?”外甥女道:“已经出嫁三日。”公子于是拿出朱公子给他的珍珠给外甥女做嫁妆。
外甥女推辞三次,才收下,对公子说道:“我把舅舅的意思转达给公孙老夫人,夫人大喜过望,但是说自己年龄大了,不想九娘远嫁他乡,希望今晚舅舅入赘到九娘家。九娘家里也没有男子,马上就可以跟我夫君一起去九娘那里。”
朱公子于是带着公子去了。村落尽头,一扇门打开,二人到正堂。一会儿听到人说:“老夫人到。”有两位青衣女子扶着老夫人登台阶上来。公子打算下拜磕头,老夫人道:“老朽年迈,不能给你行礼,就不用拘礼。”
于是指使青衣仆人,端上酒来,款待公子。朱公子召唤家人,端出美食,放在公子桌前;又单独安排一壶酒,给客人斟酒。宴席中的美酒美食,和人世间没什么区别。然而老夫人就是自饮自酌,也不劝客人吃菜喝酒。
宴席用罢,朱公子回家。青衣仆人带着公子到九娘卧室。一进卧室,就看到九娘在烛光下默默等着,脉脉含情的看着公子,俩人极尽欢爱。
原来,最初九娘母子二人,被押解到济南斩首,才刚到济南,九娘母亲就不堪忍受困苦死了,九娘也割喉自杀。九娘在枕上追诉往事,哽咽到不能成眠,写了一首绝句,诗里写道: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然旧罗裙。
天快亮的时候,九娘催促公子道:“郎君你快走,不要惊扰仆人。”从此以后,白天来,晚上走,十分迷恋九娘。
一天晚上,公子问九娘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九娘道:“莱霞里,村里有很多莱阳和栖霞的新鬼,因此起这个名。”
公子听后唏嘘不已。九娘悲伤道:“远隔千里的一缕柔魂,像蓬草一般随风飘荡,没有归宿;母女二人孤苦伶仃,每次想到都凄恻不已。希望郎君能念着这几晚的恩义,把我乱葬岗坟墓的尸骨收好迁葬到我老家父亲坟墓旁边,让我漂泊百年如今有个栖身的地方,我死且不朽。”
公子答应。九娘道:“人鬼殊途,你不适合在我这里待太久。”把衣服鞋袜给了公子,挥泪催促公子快走。公子凄然的走出来,很是悲伤,心下怅怅不忍心回去。路过朱公子家,扣朱公子门,朱公子光着脚就走出来给公子开门;外甥女也起来,云鬓蓬松,惊讶问舅舅怎么来了。
公子惆怅多时,才开始转述九娘所说的话。外甥女道:“就算舅舅不说,我也一直在想着你和九娘人鬼殊途之事。这里不是人世间,确实不适合久居。”说完,外甥女也哭了出来,公子也含着泪走了。
打开大门,回寺庙睡觉,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要找到九娘的坟墓,又忘问坟墓的标志。到晚上又去找九娘,看到一座乱葬岗,竟然找不到去九娘家的路,叹息悔恨着回寺庙。脱下鞋袜一看,风一吹,就断了,腐烂的如同灰烬,整理行装往东回家。
过了半年,公子还是忘不了九娘,久久不能释怀,又到之前遇到九娘的地方,希望能再见到九娘。到南郊,天色已晚,停下马车休息,到之前的乱葬岗。就看到坟墓一座连着一座,成千上万,荒草迷离;鬼火狐鸣,骇人心魄。
又惊又怕的准备回去。失意的四处闲逛,慢慢往东回家。走一里多路,远远看到女郎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坟之间,神情外貌都酷似九娘,一鞭子朝马抽去,走进一看,果然是九娘。
下马和九娘说话,九娘却像没见到公子一般,径自走了;公子再靠近她,九娘看起来非常生气,举起袖子遮住面庞。公子大喊“九娘”,九娘却如一道烟一般飘散不见。
异史氏道:“屈原自沉于汨罗江,悲愤不能自已;晋太子申生遭受谗害,冤役莫伸:自古就有孝子忠臣到死也得不到君王和父亲的原谅。
公孙九娘怎么能仅仅因为公子辜负收拾她骸骨的托付就怨恨公子,始终不能释怀呢?人心隔肚皮,不能拿出来看自己真心,公子也是很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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