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饮冰卧雪的《爱你,怨你,思念你:我的北大荒》
十年饮冰卧雪,半世刻骨铭心
后人口中一段传奇,亲历者多少滋味欲说还休
老铁道兵,转业官兵,山东移民,山东和上海支边青年,城市知青,“闯关东”的盲流……我们来自五湖四海,胼手胝足耕作这片荒原,而终将消散于苍莽天地
纪念一代人的青春血,英雄梦,不了的痴念,难解的乡愁
I S B N:978-7-5212-1024-8
作 者:刘进元
2021年1月
作家出版社
1965年,十六岁的作者从北京来到北大荒八五二农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劳作,把人生中最好的十年留在了这里。在这十年间,他与形形色色的人不期而遇,度过无数刻骨铭心的日子。1975年返城之后,作者十几次回到那片土地,努力追寻山河、岁月、荒友,特别是已经逝去的青春。
这本随笔集记述了沉甸甸的北大荒垦荒史之一页,叙往事,忆故人,感情真挚而复杂,文字精练有余味。
刘进元,作家文摘报社原社长。有十年在北大荒下乡经历。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数十篇,出版作品集《乡恋》《白毛》《碎片流影》。近年主要从事话剧和影视剧创作。话剧《全是北京人》《我的西南联大》《牌坊》已公演。影视剧《四合院》《香格里拉》及“大匠春秋”系列之《牌坊风云》《秘典迷踪》《西苑日落》等已上映。
一片苍茫(代自序)
《心经》中说:“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但是,真正做到心无挂碍难矣。
北大荒就是我心中的“挂碍”,是一辈子也放不下的心结。
北大荒的岁月,对于我来说不是传奇,不是颂歌,不是英雄史诗,也不是壅满苦难的泥沼大酱缸,它只是一段生命经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在那段生活的历程中,有欢乐,也有痛苦;有热情,也有严酷;有幸福,也有苦难;有初恋,也有失恋……有些人说起知青,便会联想起一切与苦难相关的语汇,似乎历史把所有苦难都投放到了知青身上,他们的苦难也仿佛特别“高贵”。其实不然。与知青们同时代的人,有多少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磨砺呢?另有一些人说起知青,则会把一切与美好相关的品质同他们联系起来,好像知青岁月就是桃花源中人的生活。这更加大谬不然。时代的烙印会打在每一个人身上,只看这几十年,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经历了那么多事件、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变化,知青们又怎么会生活在桃花源里呢?
上山下乡对这一代人的影响因人而异。有些人因此而丰富了人生阅历,磨炼出坚毅的性格;另一些人也许因为连串的苦难而丧失了面对未来的勇气,造成一生的悲剧。过去的岁月已经过去,韶华已老,青春不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青春无悔和青春有悔,注定要被永久地争论下去。不过,如果没有那些年在北大荒的经历,也许我和我的荒友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将在这里努力追寻当年足迹,去回忆山河、岁月、荒友,特别是已经逝去的青春。
但记忆是不可靠的,总是既清晰又模糊。一百个人经历过的同一件事,当回忆它的时候,会有一百种不同的描述。比如,我们的北大荒岁月最冷的一天,我记得是零下41℃,别人却说是零下38℃或者零下43℃。
然而,大家对索伦河的记忆却非常一致。索伦河有两条:大索伦河和小索伦河。它们相隔十几里,几乎齐头并进地从完达山流出,进入平原以后就失去了约束,由南向北一路上吊儿郎当,撒泼打滚,在荒原的深处注入挠力河,然后折向东方汇进乌苏里江。最初我在一本写农场开发史的书上看到,“索伦”是满语“荒凉”的意思,后来又听说是满语“狩猎的围场”。其实这两种说法是一个意思,不荒凉哪儿来的那么多野兽,上哪儿去狩猎呀?这就如同以前听说挠力河是满语“禽鸟众多之地”,现在又有人说是“河床流荡不定”,河床流荡不定必然形成大片湿地,那当然就会禽鸟众多。挠力河也叫诺罗河、诺雷河,或者那拉河,生活在这一带的女真人部族指河为姓,自称“那拉氏”,后来他们同叶赫部融合,形成了赫赫有名的叶赫那拉氏。那一带的许多地名都和满语有关。比如完达山,是“梯子”的意思。完达山南麓有个虎林县,来源于满语“稀忽林”,是“沙鸥云集之所”,跟老虎没有任何关系。山的北麓就是当年我们农场所在的宝清县。以前,我认为“宝清”是地道的汉语,可它却是满语“宝其赫”的音转,原意是“丑陋”,也有说是“猴子”。
我不知道这些名称的最早来源,但它们必有来历。
对北大荒是“亘古荒原”的说法我是一直怀疑的。离我所在的农场生产队一百多里地有个七星泡镇,还有一条七星河,这“七星”二字从何而来?以前不知道,甚至连在那里出生长大的老“坐地户”周殿阁也不清楚,但近几十年的考古工作者发现,在七星泡镇附近的炮台山,有一处距今一千七百多年的汉魏时代的北斗七星祭坛。七星泡镇和七星河必然与这七星祭坛有关,只不过由于岁月久远,人们把那段历史渊源渐渐忘记了。隔七星河相望的凤林城遗址,种种考古发现证明那是具有国家性质的一座王城。整个挠力河流域被发现有一千多处古代遗址,老祖宗们早就在这一带的黑土地上渔猎耕种了,当然,那时挹娄人的生产生活方式还相当原始。我想,北大荒的“大荒”应该是从清朝对“龙兴之地”的封禁开始的,溯源追根不过三百多年历史。伪满时期,日本侵略者对这片肥沃的土地垂涎三尺,组织移民,向这里派遣“开拓团”,建立集团部落,试图开垦荒地,使之成为他们的永久殖民地。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侵略者的美梦破灭了。
1956年,这片无边无际的荒原点燃了熊熊的烧荒之火,拖拉机拖拽着五铧犁翻起了草甸子下的腐殖土,油黑的浪花翻滚着连成了片,然后一片又一片地扩展开去,一个由铁道兵八五〇二师创建的“八五二农场”出现在北大荒。
农场建立九年之后,十六岁的我与这块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经过十年的朝夕与共,我离开了,却又一次次地回到这里,徘徊不舍。
大索伦河不大,宽处不过十几米。小索伦河真小,我们五六个人曾经并肩坐在河里,用后背筑起过一道“肉坝”,逼迫河水溢出了河床,漫向辽阔的荒草甸子。记忆中的两条索伦河,河床边簇拥着一蓬蓬茂密的柳茅子灌木丛。柳茅丛的旁边铺开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长着没腰齐胸的羊草、小叶樟和三棱子草。低洼处是沼泽湿地,这里的草稀疏矮小一些,塔头墩子(高出沼泽水面几十厘米甚至一米的草墩,一种千年甚至几万年才能形成的植物“化石”)星罗棋布,上面一簇簇柔软的乌拉草显得格外招摇。湿地中多有马兰花,或者应该叫紫鸢花,蓝紫色的花朵点缀在塔头墩子之间,让人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野芍药隐藏在草丛里,这儿一棵,那儿一棵,姹紫嫣红。有一年初夏,我从草甸子里挖了几棵野芍药,把它们栽种在宿舍前的空地上,但两天以后这些花就枯萎了。
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草甸子里,常常有出其不意的事情发生。正走着,突然前面扑噜噜一阵响动,一只鸟从草丛中冲天而起,一边在空中盘旋,一边鸣唱。这是叫天子,也就是云雀。这种鸟跟麻雀长得差不多,个头儿比麻雀大。它开始缓慢地鸣叫,叫声婉转悠扬,悦耳动听,而后,随着叫声渐渐急促,鸟儿也越飞越高,悬停在空中成了一个小黑点,突然,鸣叫声变得嘹亮高昂,它猛地收紧翅膀,一头从空中扎下来,只刹那间,就在草甸子里消失得无声无影。有时,你走着走着,感觉好像突然被火烫了一下,抬眼看去,草海突然变了模样,面前出现一片火红的野百合花,风吹过来,无数沉重的花头摇晃着,像一片滚动着火的海洋。萱草——也就是黄花菜——更是常见,女知青们会在它没有开放前去采摘,然后用开水焯过,晾干后趁探亲的机会带回城市。在草甸子里间或有一小片树林,生着榆树、柞树、桦树、杨树、白桦、山楂树和山丁子树。那时的北大荒水果是稀罕物,好几个秋天,我们几个年轻人蹚过草甸子,步行好几里路,到索伦河边的小树林里采摘霜打过的山楂和山丁子,那股酸甜的味道几十年后仍然在齿间流连。
就在这片土地上,我见过狗熊、狍子、野鸡、大雁、天鹅、狼、狐狸……狍子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几十上百只蹿跃在草甸子里;大雁不是一队一队,而是遮天蔽日的一大片,盘旋在暮色四合的天空。给深夜在地里干活儿的拖拉机手送夜班饭,走在充满恐怖神秘的无边黑夜里,时常会有一对绿幽幽的小灯跟在身后不远,那是一头狼,我不停地用饭勺敲打水桶,弄得人和狼两头害怕。
这片原野上更多的是被开垦出的土地。
在这片土地上,春天,我站在暴土扬尘的播种机上播过种;夏天,我挨着蚊叮虫咬给农作物锄过草,收割过小麦;秋天,我淋着冰冷的雨水割过大豆,站在没膝积雪里掰过苞米;冬天,我顶风冒雪修过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在深山老林中用“快马子”(又叫“二人夺”,即钢锯)伐过木。我在这片土地上流过汗,淌过血。我把人生最好的十年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在生命的旅途中,在这片土地上,我与许多人不期而遇,一起度过无数难忘的日子。他们当中有1956年的老铁道兵战士、山东移民,1958年的转业官兵,1959年的山东支边青年和上海支边青年,以及肇始于1963年的各个城市的知青,还有从全国各地“闯关东”而来的盲流。我和其中不少人结下了终身友情,他们是我永远的荒友,我们一起书写了沉甸甸的北大荒垦荒史。
返城之后,我常常在睡梦中回到北国边陲的小村落,与那些熟悉的人一起生活工作,醒来后便蒙蒙眬眬地陷入颠倒梦想,很长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这些年我十多次重回北大荒,目睹了她几十年间沧海桑田的变化。时光荏苒,白云苍狗,这片土地的变化让我有时兴奋,有时茫然,有时高兴,有时忧伤。特别是当年朝夕相处的人渐渐老去,甚至逐年减少,不由得让我感慨人生无常,世事无常。
爱你,怨你,思念你。想起我的北大荒,眼前和心中一片苍茫……
《心经》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呵!”经历吧,经历吧,全然地去经历吧,经历过了才能超越,超越了才能安住于自在——这就是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