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异趣

这一讲我们来说说“异趣”。这里所谓的“异趣”，就是初看起来感觉有点怪，但仔细思量还真有点道理。先看贺天健（1891-1977）先生一副：不解养生偏得寿，颇思离世乃成名。

这一副“不解养生偏得寿，颇思离世乃成名”，好似“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或者“有心栽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荫”，颇有点辩证意味。老子曾说过：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陆游也讲过：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金庸笔下的顶级高手，大多是无心杀人的散淡之人，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越女剑》中的牧羊女阿青，《天龙八部》中段誉、扫地僧等等。而想要作恶称霸的无德之人，则无论如何钻营苦学，也总是枉然。接着看叶圣陶（1894-1988）先生一副：观钓颇逾垂钓趣，种花何问看花谁。

这一联“观钓颇逾垂钓趣，种花何问看花谁”，说的就是——所见即所得，所享即所有。从法律意义上讲，所有权包括占有、使用、处分、收益等各项权益。但从个人感受上讲，这些定义间则不见得有明确界限。赏花之乐，钓鱼之趣，你要能领略到便是你的；你要领略不到，纵使坐拥花海千顷、钓波万里，又有什么一丝一毫的收益呢？欧阳修先生有一篇《西湖念语》，将此种意味说得淋漓尽致：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士。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於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还是这样一层意思，黄庭坚先生则说得更加自负了：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下面看鲁琪光（约1828-1898）先生一副：异岭共云同峰别雨，因歧成渚触涧开渠。

这一副“异岭共云同峰别雨，因歧成渚触涧开渠”，上联说的是命运多舛，下联说的是惬意顺手。人生在世，谁都有逆境的时候，也都有顺境的时候。你需在逆境中不失坚韧乐观，你也需在顺境时尽情鼓棹杨帆。古语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皆类此意。接着看包世臣（1775-1855）先生一副：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

这一副“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出自清人吴伟业的七律《梅村》，原诗如下：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闲窗听雨摊诗卷，独树看云上啸台。桑落酒香卢桔美，钓肥斜系草堂开。这一副虽然有点慵懒，但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再懒散的人也希望别人勤快，再狡猾的人也希望别人老实。下面看何绍基（1799-1872）先生一副：待船客子思同济，沽酒人家竟独醒。

上联“待船客子思同济”，是说——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一群陌生人，正待在岸边准备同舟共济。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些个“待船客子”们，也是百年修得的缘分。下联“沽酒人家竟独醒”，是说——卖酒人天天看着顾客小醉怡情、大醉狂欢，自己却总保持着孤独的清醒。俗话说“众人皆醉我独醒。”天天与酒相伴，偏偏与醉无缘，这“独醒”的滋味，也不好受呀。接着看宝熙（1871-1942）先生一副：貂蝉自兜鍪出，珠玉在瓦石间。

上联“貂蝉自兜鍪出”，是说——美女的名声，都是英雄们打出来的。“兜鍪”是武将的头盔，这里引申为武士、英雄。我们看中国古代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和杨玉环，没有背后的帝王将相，哪能彰显出她们的美？东方如此，西方也不例外。古希腊的美女海伦，不是也惹得英雄争斗、导致特洛伊战争吗？下联“珠玉在瓦石间”，是说——珍珠宝玉常常散落在乱石破瓦之间、无人问津。常言道：怀才就像怀孕，时间久了一定会显露出来。一个人要总不得志，不是你真没才，就是时代不需要你这样的才。下面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袖中异石未经眼，海上奇云欲荡胸。

这一联“袖中异石未经眼，海上奇云欲荡胸”，有点费解，我们看看下面的故事：据说有个爱石成癖的人，得到了一块好石头。这块石头不大，可以藏在衣袖里。这位老兄和同道交流时，往往石头还没拿出来，周围的人就感觉到“云气荡胸”了。苏东坡曾写过两句诗——“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也是这个意思。接着看严 复（1854-1921）先生一副：玲珑谁与石争能，寂静犹嫌禽作语。

上联“玲珑谁与石争能”，是说——自然界的精美奇石，玲珑剔透，一般人可没有这个能耐。细想这一句，作者可能想表达——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个我可做不来。我不会讨别人的欢心，只会做简单真实的自己。下联“寂静犹嫌禽作语”，是说——远离喧嚣，只想静静，就连鸟声都觉得多余了。整体看这一联，作者似乎是想说——我不想与世人斗心眼，不想被世俗多烦扰，我只想过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生活。这两句的作者是袁枚的孙子，据清代学者钱泳《履园丛话》记载：袁简斋（即袁枚）先生通、迟两公子，虽不以科第起家，而皆能诗。迟子名寿芝者，年未弱冠，稿已笋束，记其游栖霞寺一联云：“清静尚嫌禽作语，玲珑谁与石争能？”颇有乃祖家法。下面看张元济（1867-1959）先生一副：不肯低头在草莽，岂知灌顶有醍醐。

这一副“不肯低头在草莽，岂知灌顶有醍醐”，上联讲少年雄心、头角峥嵘，下联讲老来悟道，万事皆空。“醍醐灌顶”这个成语，出自《敦煌变文集·维摩诘经讲经文》：令问维摩，闻名之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醍醐”的本意是“酥酪上凝聚的油”。“醍醐灌顶”就是“把酥油浇到头上”，引申为“受高人点拨后恍然大悟”。整体看，这一联是说——年轻时就得有大志，就得不服输，就该觉得自己不得了，就该老想着成就一番事业；等到年龄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该看破的须看破，该放下的须放下，执着不再，快乐自来。古语云：欲要看破红尘，先得阅尽红尘。也即此意。我们看《三国演义》电视剧的片头、片尾曲，写得正是这两种意境。片尾曲《历史的天空》，在说“不肯低头在草莽”，片头曲《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则在说“岂知灌顶有醍醐”。这一联要是这样改动一个字，或许会更好吧：不肯低头在草莽，终知灌顶有醍醐。接着看刘春霖（1872-1944）状元一副：夜逢渔火兼星乱，霁后僧门凿雪开。

上联“夜逢渔火兼星乱”，写的是漂泊游子的惯常所见。沈德潜先生有首《枫江夜泊》：“野宿随寒雁，辞家第一宵。星星渔火乱，知是泊枫桥。”意境与此很类似。下联“霁后僧门凿雪开”，是说——雪后天晴，和尚从积雪中凿出一条道来。为什么要凿出一条道？因为要去化缘呀。整体看这一联，上联写凡夫俗子为衣食四处奔波，下联写僧人和尚也不能独守空门，也得为了温饱出去觅食。人活着就得吃东西。这些东西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是生命。因此，人类生命的存续，必须以其他生命的牺牲为代价。最后看李鸿章（1723-1901）先生一副：业立经商端木子贡，论传原富斯麦亚丹。

这一副书法当为赝品，但文辞有点意思。上联“业立经商端木子贡”，说的是孔子的学生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财神之一），以经商而富甲天下。关于子贡，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这样写到：子赣（也就是子贡）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 ，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下联“论传原富斯麦亚丹”，说的是英国学者亚当·斯密。斯密以其名著《国富论》名扬天下，是现代经济学的开山鼻祖。大家都熟悉的“看不见的手”，就是斯密提出来的。对此，斯密先生讲过这样的名言：我们所需的食物不是出自屠夫、酿酒师、面包师的恩赐，而是出自他们对自己利益的追求。中国古人也讲过类似的观点。比如《列子·杨朱》篇中，道家的先驱人物杨朱曾讲：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当然， 中国古人的思想只停留在思辨的哲学层面，而亚当·斯密则通过严谨的论证，开启了现代经济学的大门。附：异趣联语清单不解养生偏得寿，颇思离世乃成名（贺天健）观钓颇逾垂钓趣，种花何问看花谁（叶圣陶）异岭共云同峰别雨，因歧成渚触涧开渠（鲁琪光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包世臣）待船客子思同济，沽酒人家竟独醒（何绍基）貂蝉自兜鍪出，珠玉在瓦石间（宝熙）袖中异石未经眼，海上奇云欲荡胸（于右任）玲珑谁与石争能，寂静犹嫌禽作语（严复）不肯低头在草莽，终知灌顶有醍醐（张元济）夜逢渔火兼星乱，霁后僧门凿雪开（刘春霖）业立经商端木子贡，论传原富斯麦亚丹（李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