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夏

河北省保定市,有一位国子监生员,王先生,准备到北京捐纳钱财,打算谋得一个县令。正要收拾行李出发,忽然生病,一个多月都没痊愈。

忽然有僮仆走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王先生也忘记自己生病之事,急忙起身,出来迎接客人。只见这位客人,衣服华丽,好像贵族子弟。作揖三次,客人这才走进来,王先生:“贵客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客人说:“我叫公孙夏,是十一皇子的座上宾。听说先生打算收拾行李,到北京捐一个县令,不过先生既然有这个志向,反正都是捐官,为何不直接捐一个知府,岂不是更好?”

王先生谦逊道谢,只是说:“钱财有限,不敢有此奢望。”

公孙夏说:“先生如果真有此意,我愿倾力相助。不过先生,要先交一半的钱做定金,到任之后,先生再补齐剩下的。”

王先生很高兴,询问:“公孙先生,有何良策?”

公孙夏说:“总督,巡抚都是我的结拜兄弟,只需先拿出五千两银子,就可办成此事。目前河北真定市还缺知府,希望先生快快做决定。”

王先生听到这个官职,刚好也在本省,有违朝廷规定,觉得很奇怪。

公孙夏笑道:“先生真是迂腐!只要有钱,不管是外地还是家乡,只要官职有空缺,都能替你办到。”

王先生想着,毕竟要花这么大一笔钱,始终有些犹豫不决;觉得公孙夏所说之事,不合常理。

公孙夏见王先生脸露犹豫之色,接着说:“先生不须担心。实不相瞒:我刚才说的职位,并非阳间官职,而是阴间河北真定,缺一个城隍。先生寿数已尽,名字已然在生死簿上,死人那一栏。趁此机会,花钱买官,死后也可享受富贵。”

公孙夏起身告别,临别说:“先生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再来见你。”于是出门,骑马离开。

王先生忽然睁开眼睛,和妻儿永别。让人拿出珍藏银两,到市集上买一万串纸钱,整个县里的纸钱都被王先生买光了。

买回来,堆在院子里,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纸人纸马,不分白天黑夜的焚烧,纸灰堆积如山。

三天后,公孙夏果然来了。王先生拿出购买纸钱的凭证,交给他;公孙夏立刻带着王先生到阴间官署,只见一位大官坐在大殿上,王先生见状,立刻下拜。

大官略微询问姓名之后,就在文书上给王先生写“清廉谨慎”之评语。大官又取来官职证书,喊王先生到桌前,将证书递给他。

王先生接过官职证书后,下拜叩谢,走出官署。边走边想:我一辈子只是个监生,出身卑贱,没有好的车马服饰来装扮,不足以震慑下属。

于是到市集,买很好的车马;又派遣鬼差用彩色马车,去迎接家中美妾。一切准备完毕,真定市前来迎接的仪仗队,已经到了。仪仗队绵延一里多路,王先生心中颇为得意。

忽然前面带路人,命令停下敲锣,放下旗子。王先生正在惊疑间,仪仗队前面骑马之人,全部下马,都跪在路旁;只见这些人瞬间变小,只有一尺多高;马也只有猫那么大。

带路人惊骇说:“关帝老爷到了!”王先生害怕,也从马车出来,跪在路边。远远看见关羽后面跟着四五人,都骑着马,缓慢走来。只见关羽满脸络腮胡,跟人世间的画像不太一样;不过神采威猛,眼角很长,几乎长到耳边。

马上之人问:“这是什么官?”

带路人说:“是真定市的知府。”

关羽说:“区区一个知府上任,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吗?”

王先生听完,吓得汗毛直立;身躯顿时缩小,看自己也就六七岁小孩儿那么高。关羽命王先生起身,让他跟着自己走。

路旁有一座殿宇,关羽走进去,向南而坐,命人将笔墨纸张,递给王先生,让他写好姓名,籍贯。王先生写完,呈给关羽。

关羽看后,怒道:“连写个姓名,籍贯都有错别字,我看你这官也不是正经考来的!如此唯利是图,庸俗可厌之人,怎么能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说完,又命人查王先生生前行径,和道德品质。

旁边一人,跪着禀报,也听不清对关羽说了什么。却只见关羽听完后,厉声说道:“想当官原本人之常情,不过买官,卖官确是大罪!”

立刻就有金甲神人,捆住公孙夏,带走了。马上又有俩人,上前抓住王先生,脱掉官服,打五十大板,屁股上的肉,几乎都掉光了,这才将王先生赶出殿宇。

王先生走到门外,四周望去,仪仗队已然不见,买来的马车也不知去向何方,痛得走不了路,只有在草丛间趴着休息。

仔细辨认此处,刚好离家不太远。幸好身子轻得如一片叶子,一昼夜之后,才到家。恍惚之间,好像从梦中醒来,躺在床上不停呻吟。

家人都上前询问,王先生说:“屁股疼。”家人告诉王先生,他这样昏迷不醒,已经七天,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不过好像又有些气息,所以不敢冒然下葬。王先生这才醒悟过来,刚才阴间,买官未成,却因此得以复活,也可说是因祸得福了。

王先生又问:“阿怜怎么没来看我?”阿怜正是王先生美妻的小名。

原来就在昨天,阿怜正坐着和家人聊天,忽然自言自语:“夫君做了真定知府,派衙役来接我了。”说完,走入内室,梳妆打扮,装扮好后,就死了,也不过就是昨晚的事。

家人将这些诡异之事,讲给他听,王先生听完后,悔恨欲死,命人将阿怜尸体就放在床上,不要下葬,希望阿怜也能像自己一样,能复活。

几天过去,尸体已然开始发臭,并没有复活迹象,王先生这才将阿怜下葬。王先生的病慢慢好了,不过臀上的脓疮还是未能痊愈,半年之后,才能起身下床。

王先生常常说:“为了买官,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却还是被阴间关羽惩罚,这毕竟是自己咎由自取,尚且可以忍受;不过,爱妾阿怜也不知道被鬼差带到哪里去了;没有她,可如何度过寂寥深夜。”

异史氏说:“可叹!买官的市侩小人,当然不足以胜任官职!不过,既然阴间也能花钱买官,必然就有买官之后,没被关羽发现的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到任之后,必然要擅作威福,鱼肉乡里,这些买官之人,简直杀都杀不完。

我家乡郭华野先生,亲身经历一件事,和上面王先生这则故事,倒有几分相似,郭先生的处理方式,简直和圣人关羽一样。

郭先生因为清正鲠直,而被康熙帝赏识,授官做湖广总督。郭先生行李稀少,只有四五个人跟着自己上任,衣服帽子,都颇为简陋。路人没人知道这位郭先生,是要上任的大官。

刚好有新县令赴任,在路上遇到郭先生一行人。只见这位县令,用二十多辆马车拉行李,前面还有几十人,骑着马,在前开路;后面跟着的仆从,有上百人。

郭先生也不认识此人,看他这么大的排场,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官。郭先生一行人,时而走在县令一众前面,时而走在他们后面,时而夹杂在他们队伍中间,找机会打听此人是什么来历。

前面带路人,对郭先生一行人,打扰县令,很是恼怒,斥退郭先生一行人;郭先生也不以为意,不再打听,离开他们。

不久,到一座大城镇,郭先生和这位县令,都在城镇休息。郭先生于是派人,悄悄查访此人来历,得知是一位国子监学生,捐官做了湖南衡阳县令,大队人马,正是前去上任。

了解清楚后,郭先生派人,去召唤县令前来。县令听有人传唤自己,十分惊疑,反问召唤自己之人,是什么官职。这才知道,也是要上任的湖广总督,正是自己的上司。县令吓得不知所措。

穿上官服,匍匐到郭先生跟前。

郭先生问:'你就是新任的衡阳县县令?’

县令回答:'正是。’

郭先生接着说:'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怎么能养这么多仆人?到任之后,为了挣回捐官的钱,以及养这些仆人,必然要使生灵涂炭!不能让你祸害百姓,你马上回家,不准上任。’

县令磕头说道:'下官手中还有,朝廷发的官职证书。’

郭先生让人取来凭证,检验完,确实是真的,又说:'这都是小事,证书我替你保管,替你上交朝廷即可。’

县令无言以对,只有跪拜之后,回到家乡。不知这位县令回家之后,如何向家人交代,郭先生自然不考虑这些,已经离开,前往赴任。

世间竟然有还未到任,就被考核的官员,实在闻所未闻。郭先生一生廉洁奉公,常常弹劾贪官污吏,正是有郭先生这样的奇人,方有如此大快人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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