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和皇帝的权力

要作这个比较,咱们先得区分一下经常会被人混淆的两种权力,就是作为制度的皇权,和作为皇帝个人的权力。

啥是作为制度的皇权呢?它是一种以皇帝作为最高首脑的、与贵族或者豪族权力相对抗的制度,官僚体系是这种制度的工具。所以,强大官僚体系的存在,就意味着皇权有了强大的工具,皇权也就很强大。

但是,官僚体系必须是严格按照规则来行动的,原则上来说,皇上个人的意志也不能随便挑战这种规则,否则官僚体系就干不了活了。所以,皇上个人的权力,反过来会受到官僚体系的约束,不过皇上不一定愿意受到这种约束,总想要反制,就会和官僚之间发生冲突。咱们不能把作为制度的皇权,和作为个人的皇帝的权力,给混为一谈。

这个说起来太抽象了,咱们来具体比较下那几个朝代,用几个例子来看看吧。

唐宋:皇权由弱变强

安史之乱前的唐朝,是个豪族社会。豪族强大,官僚体系就弱小,皇权也就不会特别强大。唐朝皇上能够开明纳谏的一个很重要前提,也是隋文帝特别怕老婆的原因,因为他们要想能够统治,就必须与豪族们共治天下。

到了宋朝,进入平民社会,豪族没有了,大宋就建立起远远比唐朝要发达的官僚体系,皇权变得比唐朝强大得多。

这里还要额外多解释一句,皇权的强大,和帝国的强大,是两回事。 皇权是指对内的权力,帝国是指对外的权力。安史之乱之前的唐朝,帝国强大,但皇权并不强大;宋朝皇权强大,但帝国并不强大。

宋朝虽然没有与皇上共治天下的豪族了,但这种共治天下的信念还在,只不过豪族换成了士大夫。也就是说,宋朝人认为应该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通过当官僚,来和皇上共治。这种情况下,宋朝作为制度的皇权很强大,因为其官僚体系很强大,但是宋朝皇帝个人的权力并不强大。

宋神宗朝就有个例子。有一次大宋对西夏战争失败,皇上很愤怒,打算杀掉一名对此有牵连的漕运官员,杀一儆百。没想到,宰相根本就不配合,跟皇上说,咱们朝代从来没杀过士大夫,您破这例可不大好。

皇上犹豫了一下,说,那就把他刺字发配边疆吧。副宰相又上来了,说,要这样还不如杀了他呢。皇上蒙了,问,你这话啥意思?副宰相说,士可杀,不可辱!

皇上大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痛快的事情一件都做不得!副宰相也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这种痛快事,做不得也好。

这个例子里可以看到,宋朝皇帝的个人权力是很受约束的,这不是因为有皇上搞不定的豪族,而是因为有强大的官僚体系,它是帝国的公共工具,体系的规则对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人都有约束力。

但只要皇上的意志和这套规则不冲突的时候,实际上是没有人能够反抗的,就是强大的皇权,这和豪族社会大不一样。

元明:皇帝权力的上升

到了元朝,情况变了,草原上来的皇上不大容易理解官僚体系的公共性。因为在草原上,可汗只能理解两种关系,或者是和其他军事贵族之间的共治关系,或者是和自己的私人奴仆之间的关系。

到了中原,皇上用巨大的财富把军事贵族们都养起来,共治关系没有了,那剩下的就是和私人奴仆的关系了。所以,元朝就没有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这种事,皇帝把官僚们都是当成自己的奴仆来对待,皇帝个人的权力远远比宋朝要强大。

另一方面,对于自己的私人奴仆,那主人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哪有那么多规则的约束,要有规则,也是自己的家法,不是什么公共的规则。

于是元朝的皇帝就可以时不时就搞一把痛快的事情,不按套路来,这带来一个反向的结果,就是 元朝官僚体系的运转效率远不如宋朝。

元朝的奇葩诏书,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比如在元朝中期,皇上曾经给少林寺赐过一道圣旨,圣旨最后一段的原文如下:

“这和尚每道有圣旨么道,没体例的勾当休做者。做呵,他每不怕那甚么!圣旨俺的。”

这就是当时的大白话啊,告诫和尚们,不合规矩的勾当,别做,敢做就弄你,这就是俺的圣旨,最后一句还依照蒙文语法倒装了一下,“圣旨俺的”。

圣旨是一个国家的公共意志的表达,这种公共意志要有一定的规矩,所以咱们看通常的圣旨都是文字非常典雅又庄严,因为这代表着帝国的水准嘛。元朝这圣旨,俨然是个黑道大哥在给少林派训话。

官僚们看着这套打法肯定很无奈,不知道该怎么配合皇上。结果,虽然元朝皇帝的个人权力很强,但是作为制度的皇权却并不强,松松垮垮,因为官僚体系跟不上皇帝似魔鬼的步伐,皇权对社会的控制力也就不强,元朝的社会经济因此相当繁荣。

乃至于朱元璋评价说,元朝之所以会失去天下,就是它对社会管得太松了,这大概和你对元朝的直观认知很不一样吧。

不过,朱元璋也是在大元朝成长起来的,文化水平也不高,所以他也经常有奇葩诏书。比如有一次有倭寇来侵犯沿海地区,朱元璋下诏,原文如此: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告诉百姓每,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这绝对是史上最接地气的圣旨之一。但毕竟老朱家的皇帝都是出身中原了,他们能够理解官僚体系是帝国的公共工具,所以明朝的官僚体系高度发达,这就意味着作为制度的皇权是非常强大的。

而有了元朝统治的历史,皇帝与士大夫共治的信念也被打破了。所以,明朝的皇帝不能允许自己被官僚系统过分约束,不能太给那些士大夫们脸了。皇上一直努力要建立一套独立于官僚体系之外、直属于皇帝个人的系统,这就是由太监们主管的东厂、锦衣卫等等各种系统。

这套系统是不按官僚体系的逻辑运作的,只按照皇帝的个人喜怒运作。 明朝有很多为害天下的大太监,这并不是因为皇上个人没权力,而恰恰是因为皇上个人有权力,大太监们的权力只不过是戴着面纱的皇帝个人权力而已;皇上一发怒,权势熏天的大太监也随时会被弄死。

比如,著名的大太监刘瑾,权势最大的时候,曾经有人说,咱们大明有俩皇帝,一个是坐皇帝,是咱那正牌皇上,还有个立皇帝,就是站立着的皇帝,那就是刘公公。

有人曾经考证,刘瑾贪污的财富,让他成为当时的世界首富。但你再首富又能怎么样?后来皇上一发怒,直接把刘瑾就给凌迟处死了,就是给剐了。

而且刘公公绝对是个人才,就连被剐也要创造纪录,他是史上被剐刀数最多的人,一共剐了3357刀,整整三天才弄完,中间刘公公还喝过几大碗粥补充体力。

明朝:皇权与皇帝权力的大冲突

不过,明朝盛行大太监,反过来也证明了明代的官僚体系的强大。它对作为个人的皇帝的制约力度相当大,否则皇上对作为打手的太监也没这么大需求。

制度性的皇权和皇帝的个人权力,两者之间的冲突,从未像明朝那么大过,在中国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了。

宋朝的忠臣和奸臣就没明朝那么多,宋朝比较多的是名臣。名臣是啥呢?就是相对较少地受到乱七八糟的影响,能够认真干事。

但是明朝的大臣们面对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影响太多了。作为个人的皇帝,总要通过太监们搞一搞事情,有些人就会攀附上去,形成一系列奸臣。

刘公公的攀附者还发展得不到位,发展到登峰造极的是明末魏忠贤魏公公为首的阉党。不过客观来说,也不是攀附了阉党的就一定是奸臣。因为魏公公权力太大,你要想干点事,不把他哄好是不行的,但是只要哄他,就容易被人给指责为奸臣阉党了。

而能够坚持原则的人,就是忠臣,但是忠臣很多精力要放在和奸臣的对抗上,而为了能够有效地对抗,也不得不结成党派。结党之后,个人的原则也不得不受到党派原则的约束。忠臣到底是不是个好的大臣,这事也不好说了。

所以,明朝的政治,越到后来,越糟糕。 忠臣和奸臣分别结成党派,但实际上党派本身与道德没多大关系,只和结盟的需要有关系。面对着紧迫的国家大事,一方提出应对方案,另一方往往会对人不对事地大肆批判,对问题的讨论于是又迅速堕落为党争。

到了帝国晚期,局势极为艰难,需要作出一些重大的政治决断,但是各种党争,已经让帝国的决断能力瘫痪掉了。

崇祯皇帝曾经有一系列机会能够把局面挽回来的,比如:

李自成曾经想要跟朝廷讲和,讨个大大的封赏就行;

皇太极也曾经想和大明讲和,多要点岁币就行;

在局势极度危难的时候,曾经有人提议迁都南京,那边有一整套现成的官僚班子,因为最早明朝的首都曾经就是南京嘛,要崇祯别困在北京,必须留得青山在。

所有这些提议,都能给大明王朝续命,但是在党争当中,一个也通不过。因为一定会有另一派的人站出来骂街,说出这主意的是卑鄙小人。

党争把人的道德心性也败坏掉了,最终一帮人都眼睁睁看着帝国大厦崩塌掉,等李自成和大清先后进北京了,再去攀附新的力量。

甚至到了这会儿,有王爷在南京登基建立了南明,却根本没法搞成南宋那样,大家仍然在党争当中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只好投降大清了事,少数不愿投降的就战死拉倒。

清朝:明朝官僚体系的继承

到了清朝,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明朝的官僚体系。而清朝的皇上也不打算被官僚体系所约束,但是他们用不着通过太监的力量来对抗官僚体系。

明朝的皇上之所以必须用太监,在于他们必须找到只依附皇上、不依附官僚体系的人。也就是说,和皇上有着紧密的私人关系的人,才能放心使用。

大清的皇上们不用太监,也有这样与自己有紧密的私人关系的人,那就是自己的包衣奴隶以及满蒙八旗的人。

不要以为包衣奴隶就是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命人,他们经常是主人的心腹,比如雍正朝著名的年羹尧、李卫等人,你要是看过《雍正王朝》电视剧,对这俩名字应该不陌生,他们都是雍正的包衣奴隶。

这些包衣奴隶以及满蒙的八旗子弟,都和皇上之间有着一种私人性的认同关系,这和一般的汉人官僚是不一样的:

前者对后者可以形成制约;而包衣奴隶和八旗子弟们又在真正意义上是官僚体系的一部分。所以私人认同关系并不会使得官僚体系的运转受到严重干扰。

这样,清朝的制度性皇权和皇帝的个人性权力都很强大,但这两种权力却没有像元朝和明朝那样发生严重的冲突。所以,大清治理的水准比元朝和明朝都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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