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重寿：中唐周昉周家样影响敦煌艺术（二）

作者/祝重寿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博士、教授

（接上篇）

敦煌绘画分壁画和绢画（包括纸画）两大类，敦煌壁画大家常说，敦煌绢画很少有人提到。敦煌绢画发现于敦煌莫高窟第17窟（藏经洞），约有1000多幅，现主要分藏在英、法、俄等国博物馆中，这些画主要作于8—10世纪（盛唐、中唐、晚唐、五代、宋初），多为绢本设色工笔重彩，内容与敦煌壁画大致相同，可与壁画互相说明。

一般来说绢画是壁画的底稿，是干货，比壁画集中、紧凑，而壁画是在绢画的基础上的再创作。这些绢画大多来自内陆，主要是两京。敦煌绢画大多保存完好，不像高昌（吐鲁番）绢画支离破碎（吐鲁番绢画出土于墓葬，敦煌绢画封存于石窟）。敦煌绢画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敦煌绢画都是原作，而且多达千幅。

我们今天的美术史，说到唐代绘画，说的都是假画（后世摹本），建立在假画基础上的美术史，其科学性可想而知，（就像建立在假话基础上的历史不靠谱一样）。敦煌绢画应是我们今后研究唐代美术史、文化史最主要、最可靠的形象资料。敦煌绢画工笔重彩大多精致华美，人物丰肥浓丽，富于装饰性，大多呈现出周家样的艺术风范。

敦煌绢画《引路菩萨》现藏大英博物馆

敦煌绢画《引路菩萨》局部

例如两幅《引路菩萨》，一藏英国，一藏法国，其中藏于大英博物馆的那幅中的亡灵形象就很像上述《簪花仕女图》，连姿态、服饰、化妆、发式都一样。

敦煌绢画《引路菩萨》现藏法国

藏于法国集美博物馆的那幅中的菩萨，丰腴艳丽，妩媚动人，更加世俗化，比英国那幅略晚（如果英国那幅作于中唐，那么法国那幅则作于晚唐）。都是典型的周家样。

敦煌绢画与壁画互相影响，同步发展，敦煌壁画情况也大致如此，中晚唐、五代、宋初也可看出精致华丽，雍容华贵的周家样影响。敦煌附近的榆林窟情况也大致如此。

敦煌中唐时受吐蕃统治，但仍然是大唐文化，因为一个落后野蛮的民族征服了一个先进文明的民族，这个先进文明的民族就会用他的先进文化来征服落后野蛮的征服者，吐蕃征服敦煌，敦煌就用文化征服吐蕃，所以这时敦煌流行的是中唐文化，即首都长安传来的周家样。

敦煌中唐经变（《说法图》）壁画很多，俯拾皆是，诸如第158、159、154、112、榆林第25等窟，都极其精彩，应是敦煌最精美，最成熟的壁画，整个看上去，花团锦簇，绚丽多彩，表现了大唐帝国辉煌灿烂。壁画中菩萨最美，典雅端庄，雍容华贵，明显受当时（中唐）周家样影响。

敦煌中唐第159窟 西壁南侧 文殊变

就是天王，也比以前平静许多，不像盛唐天王那么激动，那么叱咤风云，声色俱厉，这也是受周家样影响，如上所述，周昉画过天王，周家样天王稳如泰山，蓄势待发，威武雄壮，与吴家样天王不同，周家样静，吴家样动。

敦煌中唐第159窟  西壁南侧 普贤变

敦煌中唐彩塑，仍以第158、159窟为代表，第159窟菩萨有二，一着衣，一半裸，皆雍容华贵，典雅庄重，锦绣绮罗，精致华丽，是典型的周家样“绮罗人物”。

敦煌中唐第158窟中的卧佛

第158窟大卧佛，安详入睡，呼吸平和，超凡脱俗，静中有动，是敦煌佛像中的精品。如果说初唐是静，盛唐是动，那么中唐又是静，不过中唐之静是综合了初唐静和盛唐动，是静中有动。

敦煌中唐第158窟思益梵天所问经变右侧之菩萨

敦煌晚唐沿袭中唐，仍流行周家样，只是更胖了，更世俗化了。例如第17窟，即举世闻名的藏经洞，发现大量文书，形成了敦煌学，其中大量敦煌绢画，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唐代画史。

敦煌晚唐第17窟

此窟中有敦煌高僧洪巩塑像，写实传神，其后壁画很精彩，画二菩提树，两树之间，枝叶相交，连成一片，二树下各有一女，侍女执杖（拐棍），女尼执扇，都是丰满浓丽，浑厚平和，当属周家样。

敦煌晚唐第17窟

敦煌晚唐壁画，出现很多供养人像，尤其是女供养人像，也很精彩，皆绮罗仕女，雍容华贵，厚重平和，已世俗化了，也属周家样。

晚唐彩塑也是如此，以第196窟菩萨为例，丰满厚重，自然（游戏坐）平和，也属周家样，也是更胖，更世俗化了。以上说的是周家样影响敦煌中晚唐艺术。

敦煌晚唐第196窟

中晚唐周家样直接影响了五代、宋初佛教美术。敦煌五代、宋初艺术就是证明，情况与上述五代绘画一致。

如前所述，周昉开创“水月观音”都已失传，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水月观音”也在敦煌，有壁画（29幅）和绢画（5幅），都画于五代、宋初、西夏。

伯希和盗往法国的《水月观音》是纸本彩绘，工笔重彩，作于唐末五代（10世纪），画菩萨悠然自得地坐在水边石上，菩萨头戴化佛花冠，上身赤裸，下穿花裤，身披璎珞，有胡须，脚踏莲花，身后有棕榈、芭蕉，水中有莲花、鸭子，一派南方景象。

《水月观音》，敦煌晚唐五代纸画

观音肉体部分沿线渲染，衣饰华丽，源于周家样，但整个看上去，有些杂乱，显得俗气，不如上述中唐周家样典雅华贵，反映了晚唐五代文化从中唐高峰上衰落下来的情况。此画是民间工匠依照周家样画本画的。

壁画《水月观音》以榆林窟第2窟为代表，有两幅，都作于西夏。西夏（11—13世纪）是党项人建立的国家，11世纪学唐（主要是周昉周家样），12世纪学宋（主要是李公麟风格），13世纪为蒙古所灭。

榆林西夏2窟

这两幅西夏壁画都是对角线构图，上为天空云月，近似空白；下为观音坐在水边冥想，一片青绿。正如白居易诗赞：“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既有诗情画意，又有佛教哲理。整个看上去，优美抒情，细致华丽，装饰性很强，艺术水平很高，一看便知是唐代周昉周家样，可当做失传的周昉《水月观音》来看。

榆林西夏2窟

周家样水月观音精致华丽，雍容华贵，正是洛可可艺术的特点，如果说六朝艺术是古风，初唐艺术是古典，盛唐吴家样是巴洛克，那么中唐周家样就是洛可可，这也符合世界艺术发展规律。这种周家样水月观音影响深远，直到明清壁画、水陆画上还能看到，最典型的例证就是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画《水月观音》，可见周家样一脉相承。

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画

纵观敦煌唐代菩萨艺术风貌演变过程，初唐菩萨亭亭玉立，如同少女，可见古典主义阎立本影响，使人想起文艺复兴（如拉斐尔）。盛唐菩萨婀娜多姿，如同女郎，可见吴道子、张萱画风影响，使人想起巴洛克（如鲁本斯）。中、晚唐菩萨雍容华贵，如同贵妇，可见周昉周家样影响，使人想起洛可可（如布歇）。六朝隋唐可对应古风、古典、巴洛克、洛可可，反映出了世界美术史普遍的发展规律。

高丽佛画，徐九方，14世纪绢画

综上所述敦煌唐代佛画中，最美的是菩萨，阴柔文静，主要是靠周家样，其次是天王、力士，威武雄壮，充满阳刚之气，主要是靠吴家样，这两大样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大唐佛画光辉灿烂，垂范后世之经典。由此可见这两大样在中国，乃至东方（东亚）佛教美术史上的决定作用，大唐佛画后来影响了中国佛教美术和中国人物画的不断发展。

END

祝重寿：中唐周昉周家样影响敦煌艺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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