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从密室到旷野的写作 | 西东合集

  近年来,随着消费文化的影响和社会语境的变化,文学的面貌正在发生根本的变化。以小说为例,重视内心勘探的作家越来越少,大多数作家都热衷于讲一个好看的故事,以取悦这个时代的阅读口味。于是,小说的情节越来越紧张,悬念一个接着一个,但叙事明显缺少舒缓的节奏和写作的耐心。湍急的小溪喧闹,宽阔的大海平静。一部好的小说,应该既有小溪般的热闹,也有大海般的平静,有急的地方,也有舒缓的地方。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有个特点,注重闲笔,也就是说,在“正笔”之外,还要有“陪笔”,这样,整部小说的叙事风格有张有弛,才显得从容、优雅而大气。它不急于把结果告诉人,而是引导读者留意周围的一切,这种由闲笔而来的叙事耐心,往往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想象空间。
  中国当代小说中,几乎找不到好的、传神的风景描写,跟这种叙事耐心的失去也有很大的关系。风景描写看起来是很小的问题,它的背后,其实关乎作家的胸襟和感受力。二十世纪以来,写风景写得最好的作家,我以为有两个:一个是鲁迅,一个是沈从文。在鲁迅的小说里,寥寥数笔,一幅惆怅、苍凉的风景画就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像《社戏》、《故乡》这样的篇章,已经看不到鲁迅惯有的悲愤,而是充满了柔情和悲伤。沈从文的小说也注重风景的刻画,他花的笔墨多,写得也详细,那些景物,都是在别人笔下读不到的,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在发现。像他的《长河》,写了农民的灵魂如何被时代压扁和扭曲,原本是可以写得很沉痛的,但因为沈从文在小说中写了不少“牧歌的谐趣”,痛苦中就多了一种凄凉的美。他们的写作不仅是在讲故事,而是贯注着作家的写作情怀,所以,他们的小说具有一种不多见的抒情风格。我非常喜欢鲁迅和沈从文小说中的抒情性,苍凉、优美而感伤,这表明在他们的笔下,一直有一个活跃的感官世界,他们写作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鼻子是灵敏的,耳朵是竖起来的,舌头也是生动的,所以,我们能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田野的颜色,听到鸟的鸣叫,甚至能够闻到气息,尝到味道。当代的小说为何单调?很大的原因是作家对物质世界、感官世界越来越没有兴趣,他们忙于讲故事,却忽略了世界的另一种丰富性——没有了声音、色彩、气味的世界,不正是心灵世界日渐贫乏的象征么?
  今天的作家,普遍耽于幻想,热衷虚构,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头脑和阅读经验写作,也只记得自己有头脑,没想到自己有心肠,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作家的感官一旦向外面的世界关闭,写作成为脱离生活实践的观念写作,他们笔下的世界,就一定是静默的,单调的。中国小说跟着潮流、市场走了多年,到今天,可能又得回到一些基本问题上来寻找出路。比如,感觉的活跃,感官的解放,对于恢复一个生动的小说世界来说,就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但凡好的小说,都是有很多实在、具体、准确的细节的。这些细节,如果没有感官世界的参与,就不容易写得有实感。很多人喜欢《红楼梦》,就在于《红楼梦》所呈现的感官王国里,简直可以按照声音、颜色、气味、形状、光泽等分类,对小说中的事象做专门的研究,也可以根据茶、酒、饭食、点心、钱物、器具等分类,对小说中的物质进行分析——没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手和脚、头脑和心肠的参与,怎能成就《红楼梦》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
  有时候,一个实感意义上的传神细节,就能够将作家要表达的、甚至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刻在读者的心里。鲁迅的小说不多,为何大多能让人记住?就在于鲁迅有很强的刻写细节的能力。他描写了很多底层的被损害者的形象,他对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有观察,也有感受。他写祥林嫂的出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一个被生活摧残到毫无生气的人,就活画在了我们面前。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有一个破碗,但鲁迅要强调是“空的”;她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但鲁迅要强调“下端开了裂”。通过这些细节,这个“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的人就呼之欲出了。因着鲁迅的感官在写作时是苏醒的,他笔下的人物,寥寥数笔,就活生生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这就是一个大作家的笔墨。相比之下,当代中国的很多小说,都是消费文化影响下的产物,在实感生活的层面越来越缺乏生机勃勃的感受,在细节的雕刻上,有个人风格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风景描写、细节刻画方面的匮乏,是指着小说的物质外壳而言的,它表明作家的感官视野需要进一步打开;此外,从内在的精神建构上说,当代小说的灵魂视野也需要有一次根本的扩展。
  在经验的层面上,中国小说迷恋凡俗人生、小事时代多年了,这种写作潮流,最初起源于对一种宏大叙事的反抗,然而,反抗的同时,伴随而生的也是一种精神的溃败——小说被日益简化为欲望的旗帜、缩小为一己之私,它的直接代价是把人格的光辉抹平,人生开始匍匐在地面上,并逐渐失去了站立起来的精神脊梁。所以,这些年来,尖刻的、黑暗的、心狠手辣的写作很多,但我们却很难看到一种宽大、温暖并带着希望的写作,可见,作家的灵魂视野存在着很大的残缺。
  只看到生活的阴暗面,只挖掘人的欲望和隐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对待人、对待历史,并试图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这样的写作很难在精神上说服读者。因为没有整全的历史感,不懂得以宽广的眼界看世界,作家的精神就很容易陷于偏狭、执拗,难有温润之心。这令我想起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一书的开头,劝告我们要对本国的历史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钱穆所提倡的对历史要持一种“温情与敬意”的态度,这既是他的自况之语,也是他研究历史的一片苦心。文学写作何尝不是如此?作家对生活既要描绘、批判,也要怀有温情和敬意,这样才能获得公正的理解人和世界的立场。可是,“偏激的虚无主义”在作家那里一直大有市场,所以,很多作家把现代生活普遍简化为欲望的场景,或者在写作中单一地描写精神的屈服感,无法写出一种让人性得以站立起来的力量,写作的路子就越走越窄,灵魂的面貌也越来越阴沉,慢慢的,文学就失去了影响人心的正面力量。
  精神视野的残缺,很容易使作家沉陷于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无法在作品中出示更广阔的人生、更高远的想象。而好的小说,不仅要写人世,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望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是可珍重的人世。中国当代小说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为何写不出“可珍重的人世”?因为在作家们的视野里,早已没有多少值得珍重的事物了。他们可以把恶写得尖锐,把黑暗写得惊心动魄,把欲望写得炽热而狂放,但我们何曾见到有几个作家能写出一颗善的、温暖的、充满力量的心灵?那些读起来令人心惊肉跳的欲望故事中,有几个是写到了灵魂深处不可和解的冲突?为现代人的灵魂破败所震动、被寻找灵魂的出路问题所折磨的作家,那就更少了。
  很多的小说,都成了无关痛痒的窃窃私语,或者成了一种供人娱乐的肤浅读物,它不仅不探究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拒绝说出任何一种有痛感的经验。作家们只要一开始讲故事,马上就被欲望叙事所扼住,他根本无法挣脱出来关心欲望背后的心灵跋涉,或者探索人类灵魂中那些不可动摇的困境。欲望叙事的特征是,一切的问题最后都可以获得解决的方案,也就是获得俗世意义上的和解;唯独灵魂叙事,它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它在俗世层面是没有答案的——文学就是探究那些过去未能解答、今日不能解答、以后或许也永远不能解答的疑难,因为这些是灵魂的荒原,是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无法回避的根本提问。只有勇敢面对这样的根本提问,人才有可能成为内在的人,文学才能称之为是找灵魂的文学。木心说:“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确实,作家如果没有完成精神成人,文学所刻画出来的灵魂就肯定是单薄的。
  在这个一切价值都被颠倒、践踏的时代,展示欲望细节、书写身体经验、玩味一种窃窃私语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写作勇气的象征;相反,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写作,才是有灵魂的、值得敬重的写作。我相信后者才是文学精神流转的大势。

  因此,当代小说要发展,我以为要着力解决以上这两方面的问题:一是如何通过恢复一种感受力,接通一个更广大的物质视野;二是如何从一己之私里走出来,面对一个更宽阔的灵魂视野。我把这两个问题,用一种比喻的方式,把它归结为是从密室写作到旷野写作的精神变迁。所谓密室写作,它喻指的是作家对世界的观察尺度是有限的,内向的,细碎的,它书写的是以个人经验为中心的人事和生活,代表的是一种私人的、自我的眼界;而旷野写作,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认这个世界还有天空和大地,人不仅在闺房、密室里生活,他还在大地上行走,还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
  这也是张爱玲的写作和鲁迅的写作之间的重要区别。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细节的偏爱(她说,“我喜欢听市声”,如她喜欢听胡琴的声音,“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以及她对苍茫人生的个人叹息(她说,“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都可以看作是她的密室写作的经典意象,她确是一个能在细微处发现奇迹的出色作家。但比起张爱玲来,鲁迅所看到的世界,显然是要宽阔、深透得多。尤其是在《野草》里,鲁迅把人放逐在存在的荒原,让人在天地间思考、行动、追问,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没有路,也不愿停下进发的步伐——这样一个存在的勘探者的姿态,正是旷野写作的核心意象。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一直以鲁迅为顶峰,而非由张爱玲来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鲁迅身上这种宽广和重量。
  从细小到精致,终归是不如从宽阔到沉重。关于这点,王安忆有一段精到的论述,她说:“张爱玲……从俗世的细致描绘,直接跳入一个苍茫的结论,到底是简单了。于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无聊之中。所以,我更加尊敬现实主义的鲁迅,因他是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虚无的立足点,也有了勇敢。就如那个'过客’,一直向前走,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孩子说是鲜花,老人说是坟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个明白,带着孩子给他裹伤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中国小说推重张爱玲多年,从她身上一度获得了很好的个人写作的资源,但相比之下,鲁迅所开创的在天地间、在旷野里、在现实中关怀人的道路,如今却有逐渐被忽视的倾向。这也是很多人对当代小说感到不满的原因之一。从密室写作到旷野写作的精神变迁,其实就是要提醒中国作家:除了写身体的悲欢,还要关注灵魂的衰退;除了写私人经验,还要注视“他人的痛苦”;除了写欲望的细节,还要承认存在一种欲望的升华机制。也就是说,一个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还要看到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值得关注。
  这或许就是中国当代小说的真实现状:一方面,细节的虚假、感受力的僵化,正在瓦解小说的真实感——所谓的虚构,正在演变成一种语言的造假,而虚假导致文学成了无关痛痒的纸上游戏日益退出公众生活,文学的影响力不断衰微;另一方面,不少作家还沉迷于密室里的欲望图景,无法完整地写出人类灵魂的宽度、厚度,写作也无法为一种有力量的人生、一种雄浑的精神作证,相反,它成了现代人精神颓废的象征。
  要突破这两方面的困境,我想,当代小说需要有感官视野和精神视野上的双重扩展。作家们的感觉力在钝化,心智不活跃,文学世界就会变得苍白、单调。从密室走向旷野,表征的是作家灵魂眼界的开放,它是文学重新发出直白的心声、重新面对现实发言的精神契机。中国小说经过了这十几年欲望话语的激进实践之后,现在正向灵魂叙事转身——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而文学正是在这种变化中不断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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