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上的驴子耳朵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传说驴子的耳朵很善听。每当出门在外时,就很想自己有一副驴子那样的耳朵。
去湖南妈妈家,没有什么急事的情况下,我选择绿皮火车。一是可以省下一百元,二是家离火车站近些,三是武昌到长沙的车次很多。
这次,买的是Z51。这是一辆从北京开往昆明的火车。它的行程很长,跨过河北、河南、湖北、湖南、贵州后到达云南昆明。想起多年前,曾经坐过这趟车去贵州镇远。二十多小时的行程,我买的是卧铺。
一踏入车厢,暖臭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入肺腑,袭全身。能分辨,是脚的味道和食物的味道。这是我料想到的,但没想到如此严重。这是绿皮火车的特色,也是行程太远的原因,乘坐这辆车的旅客,大多是去贵州和云南。
几分钟过后,火车驶出车站。静下来之际,我环顾四周,默默地分析了一番。离春节还有四十多天,乘客里面,除开少量的持有半价票的大学生外,大多是节省的打工返乡一族。
现在交通方便。飞机、高铁和火车,是三道分水岭,它清清楚楚地呈现着的人的财力。很显然,坐绿皮火车的,是不富裕人群。
大多数的乘客,都没有认真地把鞋穿上。也难怪,他们已经在火车上熬了一晚上。口罩遮着脸面和嘴巴,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见了很深的疲惫。公共场所不能脱鞋的行为,在此刻,是不太有效的。也是,不能去要求的。
很快,我就适应了这种气味,并想起了古人说的一句话: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但我仍然保持着警惕,闻了闻身上的毛衣,看沾染上这种气味没有。不过,我又想,即使沾染上,下车吹吹风也就好了。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胖大姐和一位老大哥。胖大姐从北京出发,去湖南的娄底。老大哥是云南西双版纳人,去北京玩了几天,现在回云南。胖大姐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大波浪的发型,颈上腕上指上,戴着首饰,显得很富态。她的座位是靠窗,她歪在窗户上,和朋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微信聊着天。有一会,她没有聊了,唱起了歌。她唱的不好听,但是很敢唱,唱得很大声,是噪音。但可理解,她的时间太难熬了。她恨不得唱一首歌,就马上可以下车。
我的旁边,坐着的是一位大学生。他受不了,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姨。喊一遍的时候,胖大姐没有听见。小伙子又喊,她依然没听见。小伙子伸手碰了碰她翘在座位上的腿,她才反应过来。小伙子说,能不能小点声音唱?胖大姐没有回话,但音调明显小了。唱几句后,觉得不过瘾,就没再唱了。
老大哥很疲倦,又不能睡,只能一会儿眯着,一会儿睁着。有时候,掏出手机看看。这时候,他倒是希望有语音信息来,可以解解闷。还真有,应该是他儿子,问他到哪里了?他大声说,刚过武汉。这一瞬间,他的眼神精神了些。过一会,又架不住疲惫感的侵袭,眯着了。
说他们是胖大姐,是老大哥,但我很清楚,他们左不过五十多岁的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这么面对面看着他们的老态,我是恐惧的,惆怅的。
到了一个站点,火车徐徐停车的时候,我从车窗外看准备上这趟车的旅客。其中有一对男女,男人搂着女的姿势有些特别的巴结感。也就是说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女孩并没有给他谈婚论嫁的信念,而他一意孤行地想要把他们的关系拉近。
带着口罩,看不清面相,看我能从口罩遮不住的地方看出这个女孩化过妆。上车的时候,他们的座位在我的后排,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又细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很时髦。
女人为什么要化妆,女人为什么要穿好看的衣服。“女为悦己者容”,是很有道理的话。女人出门,她知道有人会关注她。她就希望,别人说她好看。其实,就算人人说她美,也没有任何实质意义。这个道理,女人即使明白,也不会多想。
他们坐下来后,就开始吃东西。男的问女的,辣不辣?女的说她不怕辣。我听出来了,男的不是河南人就是甘肃人,女的不是湖南人就是湖北人。
男的说,你太厉害了,那天的麻辣锅,你吃得很欢畅。女的就笑。女的也说话,句子不长,一个字两个字地蹦,语气嗲。外人听来,是幼稚。
恋爱之中,女人的这种幼稚感,男人是很喜欢的。一方面是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一方面也让男人感觉,这样的女人容易对付。
男的又问,你怎么穿这套衣服出门?上次给你买的那套衣服呢?女的就回说哪套?男的说那次我们一起出去,我给你买的。女的就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男的说,待会下车后,我带你去买身衣服。女的没有说什么,继续吃着零食。
既然男的都给女的买过衣服了,那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太短。而且男人说他们那次吃麻辣锅时,有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
接下来,男人却问女人多大了。女人笑,不出声。男人再问,女人就要他猜。男人说,十八?十九?女人就咯咯地,很天真地笑。好像还有些往男人怀里倒的意思,我并不能扭过头去证实。
好像是女人拿身份证给男人看,男人却看见了女人的两张信用卡。男人警惕了,也或者担心了,弄不好要替她还债。
他就问,你这两张信用卡的额度是多少。女人又说,你猜。男人就说,一万?女人嗔笑着说不是。男人又说,三万,女人继续嗔笑,说不是。男人说,五万?女人笑,没有否认。
男人说,两张信用卡的额度都用完了?女人说,是的。男人说,干什么用的?女人只是笑,不说什么。
男人就讲起自己用信用卡的经历,是用起来舒服,还起来着急。他说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信用卡了。女人听了,不说什么,只嗔笑。
男人说,把你的信用卡给我一张。男人说这话时,女人连问两遍,给你干什么?女人虽然是问,但语气里有一丝高兴。那一刻,她以为男人会说,我帮你还一张。
结果男人却说,是想管制她,怕她再贷。女人有点儿失落。
男人说,你借了这么多钱,每月还多少。女人说一张两千多。男人说,你一个月才两三千的工资,拿什么还贷款?女孩就笑,搪塞。男人逼着问,她就说自己做兼职赚钱。男人说,你现在的工作是长白班,周末不休息,哪有时间做兼职?女人说,她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做。
男人不相信,觉得里面有鬼。他甚至会在心里想,女人一定会做些什么别的事情,来钱很快的,不是正当途径的。
他这样想,但没有说,还是问,你到底拿什么钱还贷款。女人依然不说,只是笑。她的笑里有意思,你若不帮我还,就不要管我。
男人一直问,一是想知道答案,也是想掩饰自己。按理,这个时候,男人应该主动站出来替她还。但他并没有这个能力,也觉得没到那一步。
一路上,始终是男人话多,女人话少。始终是,男人在巴结着女人。而男人似乎还很清楚,这个女人不适合自己。但他认为,如今找个女朋友太难太难,有,就是一种希望。他很想这个女人能够一下子变得适合他,依顺他,和他长相厮守,百年好合。
我的斜对面,是一家三口。女人一张口,牙齿是黑的,让我猛地想起云南的一个少数民族,以牙黑为美。她问我对面的老大哥,在家里种植水果是否赚钱?老大哥说,还可以。并把自己果园的图片翻出来给她看。我也看见了,是芒果。老大哥说,芒果不愁销路。后来,他们又谈些别的,我却怎么也听不懂了。云南话,初听语音,感觉好懂。细听,又很难懂。也或是火车颠簸的原因,抑或是戴着的口罩。
车厢的中段,坐着好几个年轻人,他们此行是回云南老家。其中有一位中年妇女,很健谈,她说她是贵州人。他们凑在一起,热烈地谈着两地间的儿女婚事。虽说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但是要彩礼的风气却是一样的。几个年轻人,有的三十几,有的临近三十,有的二十出头,鼓着腮帮子嚼槟榔,挥舞着手势说笑。对于找女友的艰难,没有多少沮丧。这其中,急的往往是家里的父母。
中年妇女说着说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站起来,对着那个临近三十的男孩子说,我老家有个姑娘,二十五岁,老实内向,结婚后又离婚,你觉得怎么样?我把她介绍给你,行不?这个男孩很尴尬,指着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说,你为什么不介绍给他,非要介绍给我。中年妇女说,你都快三十岁的人,是老大难,介绍你合适些。他还小,机会多。男孩子又说,这样啊,我又不是垃圾桶。
旁边的众人都笑了,大概是觉得他们的对话很无聊,但又多意犹未尽,竖着耳朵想继续听。中年女人有点尴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好,卖特产的来了。这个特产,是新疆的骆驼奶片。说是含钙高,儿童吃了,补钙长高。老人吃了,防骨质疏松,健体长寿。一包二十,五十元钱三包。
从外地回家的旅人,给老人给孩子带点礼物,是亘古不变的幽情,稍稍煽煽,大多容易心动。有人讨价还价,最后以五十元四包成交。我对面的老大哥,也买了四包。
时代的变迁,有些风景还是消失了。过去,每到一个小站,停三分钟或者五分钟,就会有商贩前来卖鸡腿鸭腿,卤蛋盒饭。一站一站,每个站都有。那些坐车的旅人们,仿佛不是坐回去,而是吃回去。
贵州女人也想买,她说五十元钱五包。服务员当然不能卖给她。如果卖了,那些买过的人就会要求退货也或者退差价。然而,这在服务员眼里,又是一个商机,她不甘心流失,在一旁极力地说着不能降价的理由。有时也岔开主题,说些家常话儿。但贵州女人立场坚定,服务员眼见难缠,走了。
车窗外,枯黄的草 ,落了叶子的树,收割后的田畴,淡蓝的天幕,小池塘,一栋栋住宅,一条条水泥路,一辆辆车。风景转瞬而逝,容不得多想点什么,思绪只在当下。
到了十二点,大家陆陆续续站起来泡方便面。方便面吃起来一般,闻起来诱人,我感觉饿,几次看了看包里带着的盒饭,没有拿出来。我的左邻右舍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吃着方便面,啃着干面包,我却拿出盒饭独自享用。这个,我做不到。人在旅途,会很想念家里的饭菜。我如果拿出来吃,会让他们更加想家。
想给别人介绍对象的那个贵州女人,因为手机充电,临时性坐在我旁边。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湖北人。她说,你们湖北没有贵州好。我一笑,对她说,贵州是你的家乡,在你眼里贵州最好。湖北是我的家乡,在我眼里湖北最好。
她若有所思后,点了点头,然后和斜对面的黑齿女人聊起来。黑齿女人说她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贵州女人啧啧几声后,说她只一个儿子,已在县城购置婚房。随后话锋一转,叹息道:你的两个儿子将来怎么找媳妇?黑齿女人说:不担心。只要他们听话、争气,总还是找得到的。
我的周围,贵州女人明显是一个焦点,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话声。她和黑齿女人聊天,大家又被吸引,竖着耳朵听。穿红棉袄的胖大姐,直起身子,虽然看着手机,但我知道她在听。老大哥,虽时不时地眯一会,但也在听她们说话。
贵州女人又想起一个话题,说她有一个好朋友,云南人,和她在同一家工厂打工。俩人情同姐妹,处如手足,可惜的是,几年前失去联系后,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的感慨,大家都听到了,但是没人回应。天下很多巧事,但这件事却没有这样的巧合。在座的,谁也不认识她说的这个女人。
我不知道,她想寻找的这个女人,在别的什么地方生活,会不会也向人说起,她认识一位贵州女人,她和她特别要好。可是,她现在却找不到她了。
她的感慨,如一粒小石子,击中人的心怀。大家虽然没有回应,却陷入沉思。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朋友,也是这样失散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的散文集《故乡的女儿》已出版,它以自己的方式在世间行走,和喜欢它的人慢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