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武汉的她,在异乡用这部获奖短片与自己的童年和解

     2020年8月20日,香港国际电影节协会揭晓第44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竞赛结果,青年导演元圆作品根据自身经历创作的《雁南飞》摘得「国际短片竞赛」评审团奖,评语这样写道——“画面美丽,电影语言成熟。短短篇幅却将片中的世界观与情感表达完整。导演成功用温柔却节制的笔触,令观者深深同理剧中小女孩的心理状态,实属不易”。

     英国的电影评论家Amber Wilkinson称这部短片虽然只有13分钟,但是内在所蕴含的情感冲击却远超一些电影的好几倍。这种真实的触感源自于导演以自身的“童年记忆”为基础进行创作,她通过视听语言将观众带进了这个面对破碎家庭的孩子的世界,并且说明了一个道理:当一份关系走到尽头的时候,成年人往往会更快遗忘,他们在生活中比孩子更容易继续前行。

      本片作为中美联合制作的导演系学生作业斩获了包括美国导演工会的学生电影大奖、美国阿斯彭电影节最佳学生电影大奖、美国罗德岛国际电影节最佳电影奖在内的多个重磅奖项,同时也入选了正在举行的第四届86358电影短片交流周「华语短片」单元,「导筒」借此机会带来导演元圆的万字采访整理。

《雁南飞》Heading South
元圆 | 2020 | 中国/美国 | 短片 | 13min
《雁南飞》讲述的是一个蒙古族女孩查苏娜一天的旅程。她前往城市探望离异的父亲,却发现他已经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夹在两个家庭中的查苏娜,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一隅。改编自一段真实的童年经历,是一个在城市化背景下,关于家庭分离的故事。
元圆
元圆,目前就读于纽约大学电影系,导演MFA。本科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她曾作为乌尔善导演的助理参与《画皮2》,后担任《寻龙诀》的副导演。2015年,加入安乐影片公司,协助江志强先生(《卧虎藏龙》《英雄》等)开发电影项目,曾参与《心理罪之城市之光》《我的特工爷爷》等多部影片的制作。

元圆导演短片作品《雁南飞》在2020年获得第25届美国导演工会的学生电影大奖、美国阿斯彭电影节最佳学生电影大奖、美国罗德岛国际电影节最佳学生电影奖、棕榈泉国际电影节美国最佳学生电影奖,第44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国际短片竞赛」评审团奖等,同时入围第四届86358电影短片交流周「华语短片竞赛」单元。

元圆《雁南飞》预告片

专访正文
导筒:最开始你是怎么和电影结缘的 ?最早有电影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元圆:最早喜欢电影其实还挺自然的。因为小时候我家就在电影院后面,那时候的工厂每月都发给员工免费电影票,晚上有好多人来看电影,小时候我经常跟着人群混进去玩。可后来从胶片转数字的时候这家电影院就倒闭了,转型家具城,再后来又变成火锅店,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了。
我印象里的第一部电影是成龙的《双龙会》,虽然小时候是跟大家一起在影院里面玩捉迷藏,但其实并没有怎么认真的看过电影。当我躲在前排座位的时候,我记得我看这个电影看入迷了。

1992年成龙主演《双龙会》港版海报,导演: 徐克 / 林岭东

导筒:什么时候真正想要从事电影这个行业? 
元圆:电影很有魅力,但小时候我的理想其实是做战地记者,本科的时候选择了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后来却发现有一半的课程都是围绕着影视方向的,这期间又接触了伊甸园字幕组,看了很多片子。我意识到电影竟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它对我的吸引力超越了新闻行业,属于歪打正着的就开始往这个方向努力了。
《寻龙诀》片场,导演乌尔善、制片陈国富、副导演元圆
即使到后来真的接触到了电影行业,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做导演。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不断告诉自己女性导演在中国是很难存活下去的,要付出很大的牺牲;更要命的是我说话的声音特别小,如果做导演根本无法控制整个场面,工作的经历让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寻龙诀》片场
大概是在我去安乐电影一年以后,我重新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最主要的工作是帮江老板读大量的剧本,和编剧、导演讨论修改意见。我读到的剧本数量一下子扩大了,也更丰富了。读得好的剧本会特别开心,读到不好的剧本,我就难免去想怎么改,问题出在哪里。慢慢的我有了一些自己特别想要讲的故事,想表达的主题。
《城市之光》拍完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利用休假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片,特别感谢当时徐纪周导演和制片人孟菲给我了很多支持鼓励。拍完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真的很快乐。就这样,我决定从头开始,辞职去认真学导演。
元圆与江志强
导筒:你的短片作品《雁南飞》开拍之前有以众筹的方式募集拍摄的一部分资金,表述里说在乌尔善导演《寻龙诀》组里工作时由于在内蒙古的经历让你决定在那里拍摄,是什么样的原因打动了你?
元圆:感谢关注到我们众筹的网站。很幸运,我们的众筹意外的顺利。第一天就有一位伊甸园字幕组的朋友给我捐了一半的资金,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以前字幕组都是网上联系。非常感谢所有参与众筹的朋友。
和内蒙古的缘分,开始于在乌尔善导演工作室工作的时期。当时,乌尔善导演正在做《画皮2》,但是马上要进入《寻龙诀》这个项目,于是我就幸运的从零开始参与了这部电影。我们的团队人非常少,乌尔善导演对待我们像家人一样,他会带着大家去内蒙各个地方采风、学习。《寻龙诀》确定在内蒙拍以后,我又去了内蒙很多次,参观博物馆和各大墓穴,直到开机拍摄住在那里。
《寻龙诀》片场,黄渤与元圆
这个过程中逐渐对内蒙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也认识了很多内蒙的朋友,他们身上有一种让人又羡慕但又心痛的那种感觉,看到他们自己的文化处在巨大的变化与融合的浪潮中,他们带着一些骄傲又要艰难地寻找文化认同,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说不出的矛盾感让我很难过,尤其是在他们喝酒唱歌表达心情的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纽约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必须要拍摄一个短片。于是我就根据自己的部分经历写了一些感受,我衡量了一下觉得在当时和哪一个人的关系我比较最想拍,就选择“父亲”的这个故事。
元圆《雁南飞》 (2020) 剧照
最早我也没有想去内蒙拍,因为我是武汉出生的,所以特别想回武汉拍,我暑假先去武汉走了一趟,可惜当时武汉很多老城区都拆掉了,没有那种新旧之间的对比。接下来我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内蒙古有这种新旧反差。不过,虽然我了解那里的人,那里的环境,但我不确定这个故事能不能在内蒙落地。
我们小演员的爸爸叫⽶格⽊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牧民。他本来是朋友介绍给我做向导的,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草原的现状问题,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我请他帮我判断这个故事有没有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很意外的是,他告诉我这个故事太普遍了。比如说,一个原本生活在草原的家庭,现在丈夫在城里,或者妻子在城里,长期分离下一方出轨,后来离婚了;也有的家庭夫妻一起搬到城里,却又因为工作不顺利,或其他等原因而分开。他们整个的生活习惯都有可能因为环境改变。

2018 Nomad Relays 游牧计划现场

导演乌尔善与导演昭日特

接着我采访了更多的内蒙朋友,给他们看剧本提意见,纪录片导演昭日特帮我翻译了蒙语部分的台词。所以,当我很确定这个事情完全在这里可以发生的时候,才有勇气去拍。
除此之外内蒙还有很多朋友给了我们帮助,比如我们的拍摄地最早的选择有锡林郭勒草原和呼伦贝尔草原。几年前杭盖音乐节的时候,认识了杭盖乐队的队长伊立奇。他推荐我去他的家乡锡林郭勒盟正蓝旗看一看,我去看了几天,发现宝音格西格的马场也在那附近,在这里拍摄他们还能给到一些制片方面的支持。后来我又去了呼伦贝尔草原,它的辽阔、平静非常独特,也和我的剧本更契合一些。虽然没有获得制作上面的支持,但是依然要感谢他们的热情与帮助。

杭盖乐队,从左至右:

巴图巴根、艾伦、胡日查、钮鑫、伊立奇、蒙大

导筒:在这之前能看到你拍摄的一些对《卡罗尔》和《饮食男女》这些电影场景片段的学习研究,那么《雁南飞》的创作也是一个目标非常明确的拍摄吗?剧本用了多久时间来写?
元圆:谢谢关注,那些是我们的导演课作业。纽约大学的导演课,前两年每周都要拍作业,锻炼不同方面的能力。这也是我觉得最吃力的一部分,往往周五拿到题目,马上要想故事、找演员、找场地,周日必须拍完才有时间剪辑。每个周末都像打仗一样紧张。咬着牙坚持做下来,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进步,这种作业并不在乎你最后拍出来的结果怎样,但是需要你每周都认真去拍,去探索和犯错。
元圆在《雁南飞》 片场
在风格上我还在摸索自己的喜好,之前,我看一部电影,往往会着重关注它的剧本,可能到了纽约之后我才算真正“开窍”,真的感受到除了剧本以外,电影语言还有极大的空间去实现各种不一样的开拓,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像《雁南飞》的风格,就是我以前没有尝试过。
我是6月份才去内蒙采风,而学校规定10月底必须完成拍摄,有一个截止日期。虽然这期间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打磨剧本,但是我同时需要做很多制片的工作,我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分散了。直到拍摄一个月半月前,制片人孟菲决定过来帮忙,有了他的加入我才能更专心在创作上。直到拍摄的现场我都在调整像台词这一类的东西。因为我觉得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一定要花更多的时间在剧本上。

元圆《雁南飞》 (2020) 片场

导筒:片中的主角小女孩是怎么挑选到的?她骑马的状态非常的熟练,受过专业的表演训练吗?
元圆:在招募演员的过程中,我们一连面试了几个女孩,我觉得不太对,她们的表演痕迹比较重,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孩。我们意识到想找⼀位⼜能骑⻢⼜能表演的⼉童演员⼏乎是不可能的事,焦头烂额之际我遇到了查苏娜。
当时我要去陈巴尔虎旗博物馆参观,她蹦蹦跳跳的跟着她爸爸一起过来玩,当时就发现这个小女孩还挺有灵气的。后来她爸爸告诉我她会骑马,给我看她骑马的视频,骑得很好。当时因为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最后我们就是冒险选择了她。
元圆《雁南飞》 (2020) 剧照
回国筹备前,我专门咨询了表演课的老师,他们给我的建议是多和她交流。我提前一个月到内蒙筹备,之后大概每隔几天都会去找她一起玩游戏,去做训练,让她熟悉这种状态。比如,我逐渐会给她加大难度,在游戏的基础上慢慢的让她做一些无实物的表演,或者是让她在表演的同时,适应我去指导她进入那个状态。非常幸运,现场拍摄的时候查苏娜还挺放得开的,完全不紧张。
《雁南飞》 片场,元圆与查苏娜
导筒:这个小女孩她本身会说普通话是吗?像锡林郭勒盟的镶黄旗、正白旗等地区的一些蒙族小女孩或者是小男孩,普通话水平都不是很好,和父母大部分时间说的还是蒙语,你们是如何沟通的?
元圆:她的普通话不是很好,现在还在学。她平时家里都是用蒙语交流,学校是蒙汉双语小学,同学们都是蒙古族,平时说汉语的机会没有那么多。拍摄的时候她和大家天天说普通话,等到跟我们拍摄完的时候,她的普通语比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好了很多,她会求着我让她在开机的时候喊一次“开始”。

元圆《雁南飞》 (2020)片场

导筒:这一次的摄影指导是中伟,这一次的合作契机来自哪里?前期的分镜和现场的沟通是怎样的?镜头语言上会受到哪些作品的影响?
元圆:刚开始摄影指导是纽约大学毕业的胡铭觉,但是他因为有一个工作档期的冲突,就给我推荐了他的好朋友中伟。我先给中伟看剧本,因为我希望DP和剧本是存在一种“情感联系”的,很高兴他喜欢这个剧本。我们视觉方向上也有比较一致的看法,最后就确定了他。

中伟Joewi Verhoeven(图左一),中荷混血,1986 年生于荷兰,2004 年高中毕业后来到中国,2009 年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电影摄影专业学习。曾担任过李霄峰《少女哪吒 》与叶谦《蕃薯浇米》的摄影师。

我去内蒙古筹备前,在北京和摄影师见面,很早开始研究分镜头的设计。我和他会同时画分镜,碰的时候我会选择他那边好的部分和我这边好的部分结合在一起,然后再重新画。当然这个时候还没有确定场景,所以分镜一直会一改再改。
《雁南飞》手绘分镜
在开机前,我们一起去内蒙看景,等到拍摄场景都确定了之后,我又重新画了一版分镜。等演员到片场排练之后,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调整分镜,又出了一版。拍摄前,我找了分镜画师朋友黄芮帮我画出最终版本,作为定稿发给剧组每一个人,所以整个拍摄还是严格按照分镜脚本来执行的。
视觉⻛格方面受到中国导演贾樟柯、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俄罗斯导演⽶哈尔科夫、阿根廷导演卢奎⻄亚·⻢特尔等⼤师的影响,我希望《雁南⻜》努⼒⽤较少的台词,更多的视觉语⾔来讲故事,与观众进⾏情感的连接。在前期多版的分镜头绘制也是为了实现这样的⽬标。
《雁南飞》导演元圆、摄影指导中伟在看景
导筒:短片中的场景既出现了城市也有草原,这两者的中间还有冒着白烟的工厂、高压电线塔,看景的工作是找了专业的本地外联还是自己去找的?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元圆:当初问了很多人推荐制片,张大磊导演还介绍了一个当地制片。但是这种学生短片预算很低,时间又被学校定死了,很难找到合适又有档期的人选。所以,我硬着头皮自己去看景了。很幸运的是,当地人真的非常热心,小女孩的爸爸会帮忙带着我看,又有其他的朋友推荐,最后朋友们再问更多的朋友,一下子有很多陌生人来帮忙,连我短租的房东都在帮我找场地。大家每给我介绍一个地方,我就开车过去看。

《雁南飞》前期看景

草原的这个景是最难找的,因为我想产生那种对比,所以需要更纯粹的一个草原的景,没有砖房、电线等城市的影子。我希望草原上的这个家庭保持着一种更传统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以前没有想过这个寻找的过程会这么难。
从1997年起上面的政策颁布后,所有原本迁徙的蒙古包都变成围着围栏那种定居的模式。原来的许多牧民不再游牧,变为固定下来建砖房,动物在房子里过冬。一个镜头放在那里,背景里看不到砖房、电线杆,或者烟囱的蒙古包几乎没有。海拉尔周边我们找了很多天都找不到那种干干净净的草原。

元圆《雁南飞》片场,查苏娜和她的爸爸米格木尔骑马

离开机越来越近了,内蒙的向导呼斯勒说他有个朋友的地方肯定可以,我们一大早从海拉尔出发,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来到那个牧民的草场。但我们到了那的时候,发现依然是有砖房和电线,。结果在那里跟牧民聊天的时候,那个牧民又提供一条线索:他有一个舅舅在更远的山上,那个地方应该能符合要求。
我们决定去看看,然而那个地方非常难上去,我们的车开起来就像在沙子里滑一样,根本走不动。直到换了牧民的皮卡才上去的。开到上面发现特别有意思,就一个蒙古包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还有一群羊和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蒙古大叔,他就是放羊的。
元圆《雁南飞》 (2020) 剧照
所以就是这个地方是我看到唯一满意的,但是它带来的问题就是距离我们城市里面“家”的景很远,如果要拍摄还需要配置更好的车,加上每天单程要用三个小时把这些器材运上去,这是否值得花费更多的钱和精力?而且当时马上要10月底,牧民都说会下雪,如果下雪就完了,没法接戏,可是学校规定只能在那两天拍。
我和制片人孟菲讨论了一下利弊,最后还是冒险决定在这里拍。我们的运气也真是好,虽然下了轻微的小雪,却一点不明显,反而让场景更美了。

《雁南飞》前期讨论环节:

DP中伟、造型指导梁江儿、副美术付心平、导演元圆、副导演张译

导筒:摩托车和桑塔纳还有城市里面的那个老式的小区是怎么找到的?
元圆:因为我是想说1997年的故事,所以要求比较严格,老桑塔纳是求着他们亲戚的亲戚借来的,摩托车也是一辆真的90年代的旧车。然而由于天气太冷,摩托动不动就熄火,无法点着,由于缺乏经验我们没有准备第二辆车。在草原上,各个部门的男生都冲上去踩两脚油门,轮换着看谁的运气好。
元圆《雁南飞》 (2020)片场
老小区我们花了很大的精力在找。在海拉尔找房子很有意思,大部分人不把招租信息放在网上,而是直接贴在自己家的窗户上。我们必须去小区里看窗户,才能知道房东的电话,再打电话约时间,有的时候5、6楼的广告我们在下面都看不清,大家就纷纷拿出手机、相机去拍那个电话号码。这期间效率有些低,但也尝尝有惊喜。
小区的质感我们希望是九十年代的,房间的窗户应该是老的铁窗户。但我们看到的房子要么窗户不对,要么空间太小无法拍摄。半个月里基本找遍了整个海拉尔所有的小区都没有合适的。在要放弃的时候,我和美术看到了一家窗户上有广告,决定再去看最后一家,结果,一进去就发现各方面都符合我们的要求。
元圆《雁南飞》 (2020) 剧照
导筒:对于去过多次内蒙的你来说,美术和造型方面应该是有比较明确的指向了。蒙古包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道具重新布置出来的吗?成吉思汗的像是有意的放在那里的吗?
元圆:在美术造型⽅⾯,我们希望在忠于真实⽣活的基础上,⽤颜⾊来帮助叙事。在拍摄前期,我和美术指导童奕轩、服装造型指导梁江儿共同制定了⾊调⽅案,⼀起观摩了多部内蒙题材的作品,并前往很多牧⺠朋友家⾥采⻛,对当地的整体⾊调有了⽐较充分的了解。
影⽚中,查苏娜在草原的家中整体呈现暖⾊,⽽随着查苏娜进⼊城市,影⽚逐渐⾛向冷⾊调。最终到达爸爸家,我们对家⾥的墙⾯和道具都进⾏了冷⾊调的选择。服装的部分也被纳⼊创作的范畴,妈妈和查苏娜的蒙古袍都选择了暖⾊调,⽽爸爸和他的客⼈们都选择了冷⾊调的⽑⾐和⼯装。为了进⼀步突出查苏娜在两个世界中进退两难的境地,我们为查苏娜的⽑⾐选择了粉⾊,搭配冷⾊花朵的处理。

元圆《雁南飞》 (2020) 剧照

美术组的姑娘们非常能干,她们两个几乎走访了整个海拉尔和陈巴尔虎旗所有的废弃楼。目前电影里爸爸家的所有的道具和大件家具都是借来,或者去拆迁楼里捡来的。
蒙古包里面大部分的东西都是真的在那儿,我们把这些原有物件的摆放位置调整了一下,为了符合我们的色调,更换了蒙古包里面衬布的颜色。成吉思汗的画像有的牧民家会放,有的不放。我们片中的画像是美术指导从另一家牧民那里借来的。

元圆《雁南飞》 (2020)片场

导筒:这个短片最难的部分,你觉得在哪?
元圆:作为学生短片,很多的难度都是制片层面的。从导演这个角度来说,核心的拍摄难点都发生在客厅里的,很长的一场吃饭戏,台词多,涉及到的演员也多,怎么拍、怎么调度,做了很多的功课。客厅的戏如果能够拍好,影片才能立得住。
作为编剧导演,还有一个最难的部分:“分裂”的看待过去,与过去和解。这个故事来来自我小时候的真实经历,当看到所有演员出现在那个客厅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冲击。我要不断的在自己的记忆中跳进跳出,重新审视每一个人物,尽最大努力保持情感的真诚。
元圆在《雁南飞》片场
导筒:在客厅吃饭的戏,内蒙导演张大磊的《八月》里面也有,你会特地去看他还有其他导演的作品吗?
元圆:当然会看,《八月》给了我很多启发。我还会看大量吃饭的戏,比如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中吃饭的全景镜头,前后景深的调动特别有意思,比如维克多艾里斯导演的《南方》有很棒的吃饭戏,克劳迪亚·略萨导演、李安导演、杨德昌导演他们所有的电影,我会把我喜欢的、最有感受的部分拿出来反复看。
张大磊《八月》 (2016)
导筒:这一场戏花了多久拍?对你来说难点在哪里呢?
元圆:饭局是两个半晚上拍完的,因为是夜晚的戏都得放在晚上拍,然后其他时间都在拍外面。
最难的部分在表演。我们有一半的演员都是非专业的,两个演叔叔的演员一个是副导演朋友、一个是做马术指导的,小女孩更是没演过戏,所以会有些压力。我希望演员们都能够有一个最自然的状态,提前进行了剧本围读和排练。当时我们上了“指导演员”这个课,我正好是在研究如何和演员沟通,老师希望我们不要给演员结果性的指导,要重新调整自己的语言,要演员明确的“动作”或“目的”。
在拍摄时,我强迫自己去继续使用这种方法,所以这里更多的时候我在跟自己较劲,别人大概看不出来。无论结果怎样,还是挺高兴能够去做这种尝试。
导演元圆在《雁南飞》片场
导筒:看到工作照确实是冬天,大家都穿着比较厚的衣服,天冷对你们的拍摄有什么样的影响?
元圆:对,非常冷。我抽到的日期是10月底,那时候内蒙古草原已经入冬了,气温一直在零下30-40摄氏度之间。拍摄室内有暖气的部分还好,室外、尤其是草原上,真的非常冷。有一次我们副导演张译她的眼睫毛都冻上了。不过,因为草原真的很美,哪怕冻着大家也很精神。到城里拍夜外的时候,真的是冷得绝望。

元圆《雁南飞》片场

我记得有一天拍夜里那只小狗,其实就拍了两条,当我说“再来一条”的时候,就听到后面一位组员偷偷说了一句——“卧槽”,我就说这个是最后一条,拍完立即收,我也不希望大家太冷。
导筒:演员陈法拉的参与是你们主动联系到的吗?
元圆:当时我正在找演员,纽约的另一位制片朋友帮我转发了演员招募信息,陈法拉刚好看到了很感兴趣,让那位朋友联系我。之后我们就在纽约大学附近见面了。法拉在茱莉亚学院学的表演,我们聊了许多关于中美两国对演员、导演的训练差异等等,我能感受到法拉对表演的热爱,愿意对不一样的角色进行尝试,试戏以后觉得她挺适合的。
元圆《雁南飞》 (2020) 剧照
常看 TVB 的⼈对陈法拉⼀定不陌⽣,我和制⽚曾担⼼过这样低成本的学⽣作品,怎么能够让双⽅都满意呢?⽽我们的担⼼是多余的,和法拉的合作⾮常单纯,她非常体谅我们的制作条件,从纽约⼀个⼈⻜到内蒙,和我们住在⼀个条件很差的宾馆⾥,⼤家⼀起排练⾛戏,全程都⾮常的配合剧组的⼯作,能得到她的⽀持实在是很幸运的⼀件事。
继母这个角色我做了很多的人物发展,由于短片的篇幅有限,没有足够的空间全部体现出来。法拉做了很多准备,包括说话、妆容、找到在歌厅工作过的女人抽烟、喝酒的状态。当时我们想把法拉画 “老”、画“黑”一些,年龄和状态上和故事更贴近,结果她和她的经纪人都说没问题,剧情需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很敬业。
《雁南飞》在美国获得第25届美国导演工会的学生电影大奖
导演元圆和演员陈法拉出席颁奖典礼
导筒:器材方面都是怎么解决的?比如拍摄的机器。室内戏份的灯光用的多吗?看到出字幕的时候看到灯光组人不是很多。
元圆:拍摄的机器是ALEXA Mini,是和火焰山器材公司的老板“哭诉”才拿到了一个打折的价格。他们也帮助了我的第一部短片,是非常有爱心的公司,非常感谢他们。
灯光方面有一位负责帮忙,他还带了两位小兄弟一块,因为去草原剧组不能带太多东西,我们的灯光主要以自然光为主。我的一个同学家里是做灯的,我在他家工厂借了几个灯从北京带到了内蒙,所以现场全是用的LED灯。

元圆《雁南飞》 (2020) 片场

导筒:音乐的部分除了马头琴以外,底部好像还有一种电子乐,在城市和草原两处呈现出不同的感觉,配乐还有声音部分是怎么设计的?
元圆:感谢留意。那一段电子乐是我们专门为这个片子写的,因为我很喜欢贾樟柯导演的片子,从《三峡好人》开始,贾樟柯导演的作品有一种整个画面都在“浮动”的感觉,他的作品里经常会把一种传统乐器、流行歌曲或者和别的音乐融合在一起,带给片子一种柔和的、杂糅的感觉。
贾樟柯《三峡好人》 (2006)
我的作曲王璐碰巧也是内蒙人,我和她沟通了这种融合的想法,她立即理解了我的意思,她给发来第一稿Demo就很符合我的心意。因为必须在学校做后期无法回国,我就去找了一个同样在纽约的马头琴手——牧仁老师。他帮我们录了很多真实的马头琴原声小样,作曲再回去配上她的电子乐,形成草原、城市两个世界的⾳乐效果。当小女孩查苏娜进⼊城市的世界,电⼦乐会逐渐变强⽽取代⻢头琴的纯⾳,⽽当她回到草原的世界后,我们将逐渐听到渐强的⻢头琴声,直到⽚尾。
《雁南飞》作曲王璐与马头琴手牧仁正在一同录制
我看到卢奎西亚·马特尔导演的采访,她对声音非常重视,有时候现场有2个话筒杆来收声,还会专门为现场录音留下时间。我们的现场录音师张健是《城市之光》的录音师,拍摄前我和他沟通,一定要保证现场声的质量。没想到张健非常负责,他一口气带了6个小蜜蜂来内蒙,所以我们每一个主演的身上都是有话筒的,现场负责举杆的小伙子也很敬业,尽量保证话筒杆在画框外最近的位置。

元圆《雁南飞》 (2020) 片场

声⾳设计和混音是由我的好友陈琨帮助完成的。我们受到了电影《圣⼥》《凯⽂怎么了》的影响,希望能够在追求⾃然的⾳效基础上,提炼某些效果作为主观⾳效。⽐如,我们突出了草原中来⾃⾃然界声⾳的丰富性,即便真实情况中仅仅能够听到⻛声;我们强化了城市中的噪⾳、加⼊了⽕⻋开过的声⾳元素,⽽实际中的现场附近并没有⽕⻋;在早上与爸爸告别 的那场戏中,我们根据钟表的摆动,强化了秒针的声响,希望通过时间流逝的感觉,让⽗⼥短暂的单独相处机会显得更加珍贵……

《雁南飞》声音设计和混音:陈琨

导筒:短片中还出现了一首杨玉莹《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也有一些贾樟柯《小武》中《心雨》的感觉。
元圆:故事背景在90年代,我们听了很多那个时间段的歌,觉得这首歌特别契合。正好当时跳舞也是陈法拉演的那个角色在引导大家去跳舞,所以我们想就是有一个女生主导的音乐进入,试验了几首歌,发现这首歌的歌词正好可以作用在父亲送蛋糕的位置上,有助于人物的情感交流,又能符合跳舞的这个节奏。
导筒:说到故事背景,对内蒙来说,城市化进程也是一个大的背景。
元圆:是,我不想把它说的那么明显。如果仔细看,是能够看到他们想要出门必须穿过草原上的围栏、经过冒烟的工厂,抵达了灰色的老小区中,爸爸朝鲁家中的家具、壁画都暗示了故事所发生的年代。摄影机扫过的老电视上,播放着1997年的新闻,新闻中内蒙牧民们正在签订着新的牧区协议……我希望通过这样的真实细节,让观众感受到当地人真实的生存现状和困境,对故事中查苏娜的家庭变故感同身受。
元圆《雁南飞》 (2020) 剧照
我们的小演员查苏娜家就是一个例子。她因为要上学,妈妈和她住在城里,而爸爸长期要往返草原和城市。家里里还有一位年纪很大的奶奶,一辈子在草原上过惯了不愿进城。草场里所有的动物和营生,都要他一个人前后忙活。
我们拍摄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女儿刚好出生了。可以预见到他必须要花更多的时间在城里帮助老婆、照顾孩子。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甚至是不可逆的。

《雁南飞》片场,元圆与查苏娜

导筒:之前你的工作经验包括像参加过几个工业化程度较高的电影项目,这些对于你最大的帮助在哪里?对于你拍这一次的短片,因为这次短片我觉得可以称得上是厚积薄发,对你最大的帮助在哪里?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
元圆:谢谢。在之前的工作中,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对一部电影从剧本开发到制作阶段,再到上映发行都有一些了解。当我做导演的时候,比较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如何与其他部门合作,我有把握让各个部门一起“创作”起来。不过我觉得这不是最关键的,有些新导演没有制作经验,同样可以拍出好的作品。

元圆《雁南飞》 (2020) 片场合照

我觉得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如何与人合作。电影是无法一个人完成的,过程又是漫长的,有一个健康和合作关系与创作环境非常重要。
在本科的时候我曾在一些剧组实习,现场的人们大呼小叫的,经常指桑骂槐,往往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当时我一度再也不想做这行。
后来,很幸运的遇到了乌尔善导演、江志强老板,他们都是认真做实事的人,而且情绪上很稳定。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们才会相互欣赏而一起合作的吧。遇到再糟糕的情况,他们都不会发怒,而是遇到问题面对它,解决它。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这样相对单纯的创作环境,让我成长了很多,改变了很多。未来我希望努力像他们学习,为我的团队、剧组营造一个平和又健康的创作环境。
2015年乌尔善《寻龙诀》纽约部分拍摄现场
导筒:从女性电影人的角度来说,你所感受到的在国内和在美国的电影创作环境有什么样的不同?
元圆:国内现在我不是很了解,我听说有山一创投是专门针对女性创作者的,非常棒。在美国这边经常能看到很多专门针对女性的工作坊,扶植女性导演的一些活动,他们会提供平台给女性导演发声,包括有一些电影节,我在投递的时候他们的组委会都会特地问你的组员有多少女性成员,还会问有没有残疾的工作人员,以及有色人种的参与,他们很用心想要做出一些改变。

在2020年还有一部叫做Single的短片与《雁南飞》 同时入围棕榈泉短片节,该作品就是通过AFI的女性导演工作坊这项致力于支持女性电影人创作的扶植计划中走出来的。该项目自1974年以来已经培养了350多位影视制作人。

除了电影节之外,有很多支持在剧本创作阶段的基金、拨款。像美国电影学会(American Film Institute,简称AFI),有一个女性导演工作坊AFI女性指导研讨会(The AFI Directing Workshop for Women,简称DWW),是一个为期一年的鼓励女性导演的项目,这个项目是完全免费的,和别的上学的program是不一样。并且像这样的鼓励型、帮助型的项目有很多。

“AFI的女性导演工作坊给了我拍摄第一部电影的机会,也教会了我如何讲故事,我永远心存感激。”

——莱丝莉·琳卡·格拉特 Lesli Linka Glatter(美剧《国土安全》系列导演)

导筒:除了刚才所说的李安导演、杨德昌导演、贾樟柯导演以外,还会关注哪些女性导演,或者说你会留意的女性视角的作品。
元圆:我自己很喜欢女性导演是卢奎西亚·马特尔,她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她有独特的视角,对电影语言的运用极其的精准。英国的琳恩·拉姆塞导演的片子非常极致。当然还有阿涅斯瓦尔达,看她的电影真是一种享受。其他的导演,包括克劳迪亚·略萨《伤心的奶水》我特别喜欢,新导演卡拉·西蒙·皮坡的《九三年夏天》非常打动人。
可惜的她们的作品与一些男性导演相比要少很多,女性在生活中往往要去平衡工作与家庭,导演这个工作要求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所以我非常尊敬她们。我会格外去关注她们,会看她们的新片,会希望贡献一点票房。
琳恩·拉姆塞在《你从未在此》  (2017)片场
导筒:《雁南飞》进入今年的棕榈泉国际短片节之后,也是因为疫情没有去到现场是吗?
元圆:是,棕榈泉这边做过一次线上的映后交流。《雁南飞》投递电影节的时间,正好赶上了美国疫情严重的时候,后面入选的电影节也都没有办法去参加。但另一方面,像棕榈泉这种在线展映可以让更多人看到,可能也是一种好事。

元圆《雁南飞》 (2020)油画版海报

油画绘制:日本插画家Megumi Yoshizane,海报设计师:张海峰

导筒:你入选的Spike Lee Production Fund是怎样申请的?
元圆:其实斯派克·李这个项目是去年底递交的一个申请,当时没有出现疫情、也没有游行。斯派克·李会看看你以前的片子、剧本和其他材料,然后需要和他面谈,有30分钟的时间,需要接受他的提问。
单独见面还是挺紧张的,他就在你面前看你的短片,你能直接看到他的反应。然后我讲解了我想拍的长片故事,视觉风格、创作原因等等。然后就没消息了,过了几个月忽然就直接宣布入选了,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我,比较任性。
导筒:这很“斯派克·李”。
元圆:对,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因为我们有他的课,他的课虽然是给我们上,但其他人如果进得来的话,就可以坐进来听,他的课比较自由。
斯派克·李在纽约大学演讲
导筒:疫情对你的学习和工作影响大吗?你除了学业以外,目前还有没有其他的一些偏工作类的事情呢?
元圆:疫情期间最大的影响就是不能回国,很想念国内的家人和朋友。武汉疫情严重的时候,我天天问候武汉家人的情况,现在反过来都在关心我的健康了。目前中美之间的航班非常少,得知入选国内的电影节我却根本买不到机票。
隔离期间我接了一些剪辑的工作,完成了两个朋友的片子。9月份开学,我会担任写作课的助教,能够有一些微薄的收入。
我的毕业作品本来要今年拍,看疫情的情况很可能要推到明年了。现在在写自己的长篇剧本,能够有这么长一段时间静心写作也挺好的,随遇而安吧。

元圆《雁南飞》 (2020) 片场合照

「导筒」微信号   directube2016 

娄烨 | 拍《苏州河》是我第一次获得自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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