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园探梦：有关贾宝玉最后结局探佚小述
有关贾宝玉最后结局探佚小述
《红楼梦》第78回中贾宝玉在写《芙蓉诔》祭奠晴雯时，有“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词，《芙蓉诔》本身有不少预言80回后情节之词，如脂批在79回就明确指出“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至矣”。而宝玉写《芙蓉诔》时黛玉尚健在，这自然只能解释为《芙蓉诔》死黛玉80回后经历的预告，除了黛玉，《芙蓉诔》还涉及麝月等丫头的命运，如其中“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就是预示麝月虽然成为贾宝玉最后一个通房丫头，最后命运却是“镜分鸾别”。
正因为《芙蓉诔》此种预言性，其中有些语句甚至涉及了黛玉乃至晴雯去世后在仙界的去向，如“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有关金陵诸钗在回到天界后都是花神伏笔甚多，如在78回小丫鬟说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而这里恰有“今忽借此小女儿一篇无稽之谈，反成无人敢翻之案”的脂批，暗含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并非仅仅小丫头的“无稽之谈”，而之后贾宝玉说“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之语，更是成为贾宝玉为总花神和其余金陵诸钗为“单管一样花”的各花之神的依据，贾宝玉为总花神说首先由余英时先生提出，该说文本依据除了78回贾宝玉说“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还有宝玉有绛洞花王的别号，而宝玉又是情榜之首，显示宝玉地位在诸艳之上，由于连晴雯也是芙蓉花神，联系第63回众钗抽花签都有花的象征，预示她们都将来是花神，故此余英时先生认为“不但园中女孩子是花神，而且宝玉自己也是花神……宝玉是总花神。”（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原刊《香港人学学报》第2期，1974年6月, 引自胡文彬、周雷编：《海外红学论集》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1982年版，第49页）。
此说得到了邓遂夫和吕启祥等人支持。（邓遂夫著：《草根红学杂俎》，北京：东方出版社 , 2004年版，第161——174页；吕启祥：《关于“一花有一花之神”》，载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 》，北京：商务印书馆 , 2015年版，第234页）
这里需指出关于传统还有贾宝玉最后为佛界人物说，无论程本还是脂本都点到了宝玉最后是以出家告终，自然而然人们也就以为宝玉最终悟道升天后是西天成佛了。这可以说是一种传统说法。但此说有不能自洽处，因宝玉最终是情榜上人物，则该在警幻仙子处服役，所以回到其前身的神瑛侍者可能性更大，梁归智先生就持此观点，在《从孙悟空的“齐天大圣”到贾宝玉的“遮天大王”》一文中其提出贾宝玉以“情不情”论定，他最终“复还本质”回到赤瑕宫作神瑛侍者，他脖颈上的那块通灵玉也归到了青埂(情根)峰。（梁归智：《从孙悟空的“齐天大圣”到贾宝玉的“遮天大王”》，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04年第1期，第87——90页）
此说也有可议处，根据文本种种暗示，黛玉将是芙蓉花神，而在情榜排名上，宝玉作为“情不情”显然修为高于“情情”的黛玉，也就是说宝玉将来仙职要高于黛玉，而神瑛侍者的职务怎么可能比芙蓉花神职务高呢？须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的《芙蓉女儿诔》文看黛玉是 “上帝垂旌”后“花宫待诏”而被授予的“死辖芙蓉”仙职，已是一路正神，神瑛侍者只不过是赤瑕宫侍者，何来此殊荣？故此宝玉总花神说更胜一筹。
此问题还涉及76回中秋联句中“花魂”和“诗魂”之辩，众所周知此诗预示黛玉80回后结局，而“诗魂”说最不利处是对仗不工的致命伤，单是看“鹤”与“诗”对，稍有声律基础的读者都能知其不工，文中林黛玉在对出下联后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若真是用“诗魂”来对“鹤影”的话，首先在对仗上就输了，又何来“压倒”一说？而只有“花魂”才工整妥帖，林冠夫先生又从版本学角度论证了从花魂——死魂——诗魂演变的版本演变轨迹，更坐实了“花魂”才是原文。（林冠夫：《 冷月葬花魂》，载林冠夫著：《红楼梦纵横谈 》 第2版，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4年版，第246——250页）
按“花魂”说，黛玉前身是“绛珠草”，又如何是“花魂”呢？这自然只能是黛玉逝后成为花神才能解释的通。而黛玉和晴雯按《芙蓉诔》暗示都该是芙蓉花神，其区别只是水木芙蓉之辩，但因为此篇主要讲述贾宝玉最后结局，故此黛玉是水芙蓉还是木芙蓉笔者另篇叙述。
白盾先生曾经著文指出别号“绛洞花主”的贾宝玉，是和别号“潇湘妃子”林黛玉相对而言的，由此他进一步指出曹雪芹“要将宝玉塑造成一个'王’”。（白盾：《论绛洞花王（贾宝玉形象的构想初探）》，载《济宁师专学报》1985年第4期，第21-28页）
如果仔细梳理宝玉确实在《红楼梦》版本中有帝王气度，以下把先白盾先生该文中全部论据罗列出来：
1、第三十七回海棠结社中，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
2、雪芹使用了一种很不寻常的手法和词语：一开头，用“补天说”作一冒，目的在说明作品的主人公----宝玉的来历非凡，不是寻常之辈。当冷子兴说宝玉“将来是色鬼”时，雨村“罕然厉色”地说出“若非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参道悟玄之力者不可知道”的一大篇“重大”的话，还把宝玉比作历史上的许由、陶潜、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一流人物。
3、宝玉出场时，又作了两首似褒似贬的《西江月》赞词“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里所说的“天下”、“古今”、“第一”、“无双”的字样，和贾雨村的评价及“补天说”、“还泪说”等等，都透露出作者在创造贾宝玉形象的构想中有些极不寻常的想法
4、王夫人称宝玉为“混世魔王”
5、鸳鸯称宝玉为“宝天王”、“宝皇帝”
6、刘姥姥称“大观园”为“天皇宝殿”，对它磕头
7、贾宝玉一落胞胎、嘴里含着上面有许多字迹的“通灵宝玉。反面“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暗合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8、宝玉的两个人生最重要红颜知己宝钗和黛玉在回目中公然被比作后妃形象，《杨妃戏彩蝶》对《飞燕泣残红》，杨贵妃对应宝钗，赵飞燕对应黛玉。
如果进一步仔细梳理，还可找出更多宝玉在书中帝王的投影。例如宝玉的《夏日即事》“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完全对应一派后宫气象，这里的“宫镜”“御香”尤其突出了此点，类似与他工部主事公子不相称的吃穿住行描写在书中也是比比皆是，限于篇幅，也只能割爱了。
胡文彬先生认为黛玉部分章节如35回情节来自花蕊夫人《宫词》
修仪承宠住龙池，扫地焚香日午时,
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新诗。
禁里春浓蝶自飞，御蚕眠处弄新丝。
碧窗尽日教鹦鹉，念得君王数首诗。
小院珠帘著地垂，院中排比不相知。
羡他鹦鹉能言语，窗里偷教鹦鹉儿。
但胡文彬先生一旦联系到潇湘馆恰似龙池，而黛玉号“潇湘妃子”，对于曹雪芹是否有意将黛玉暗寓花蕊夫人，也就“实在不敢往下想下去”，其原因还是再联想下去就是索隐了。（胡文彬：《感悟红楼一个红边梦痴的阅读心语》，沈阳：白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144页）
但前述文本中有大量描写贾宝玉帝王象征笔法，黛玉此种妃子象征文本终究是客观事实。如果不用索隐思路，而按照探佚视角审视此笔法，此问题还是能解决的。
那么是否会有宝玉在80回后结局实则确有为王的可能呢？如果仔细整理伏笔，确有宝玉在回到仙界后成为类似王身份的可能。
第13回甲戌本侧批“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表明了贾宝玉前身不可能是补天石，因为“龙华会上人”只能是宝玉和凤姐或本来自仙界，或后世成神，而第1回中补天石最后还是回到青埂峰，上面刻满了字被空空道人看到抄写后才有了《红楼梦》，如果宝玉是补天石的话，那么结局只能也是回到青埂峰变回顽石，如何成为“龙华会上人”呢？
而如果进一步探究我们还可以认为这段“俱龙华会上人”只能是宝玉和凤姐回到天界以后的事情。龙华会本意在佛教中为弥勒菩萨于龙华树下成道的三会说法，根据佛经，弥勒菩萨将示现在华林园，龙华树下成道，开三番法会，度尽上中下根的众生，不过其时间却是在佛陀入灭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所以严格按佛经来说，直到现在还没有开过龙华会，但至《西游记》中，龙华会却成了类似蟠桃会那样神仙聚会之会，如第66回小张太子帮助孙悟空打黄眉怪时曾自夸：“也曾赶赴龙华会，也曾腾云到佛堂”。第73回骊山老母在指点孙悟空破蜈蚣精的时候曾经说过，“我才自龙华会上回来”。
而参加龙华会的神仙资格甚至要高于蟠桃会。在《西游记》第61回孙悟空、猪八戒在火焰山大战牛魔王，悟空鼓励猪八戒：“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行满超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但这说的是将来孙悟空、猪八戒要“参佛面”后“超升极乐天”后才能参加龙华会，而此前猪八戒却是以天蓬元帅资格参加过蟠桃会的，正是此会后因酒醉才调戏嫦娥，才被贬下凡，孙悟空则是根本没被邀请参加蟠桃会，但连猪八戒以天蓬元帅资格都只能参加蟠桃会而无缘龙华会，则贾宝玉前身神瑛侍者更无资格参加龙华会，所以《红楼梦》中“俱龙华会上人”的脂批只能是宝玉和凤姐回到天界以后的事情。这样贾宝玉和凤姐回到天界身份不会太低。
古代小说中有许多神仙因事被贬下凡，然后功德圆满返回天界的度脱模式小说，其返回天界形式大多有两种：
1、恢复原来的仙界职务，《镜花缘》中百花仙子就是此种模式。
2、在历经劫难后，因为有功德而在原有职务上被提升，《西游记》中唐僧是此种模式，其回到佛界后职务被提升为旃檀功德佛
而贾宝玉和林黛玉等应该属于第二种度脱模式，前述第一节本文已经阐述了宝玉至少为总花神的可能，黛玉则相应为芙蓉仙子，而总花神就是花王。
当明了贾宝玉最后在仙界身份实为花王之身，那么《红楼梦》黛玉身上有妃子形象之谜案，也就迎刃而解了。
贾宝玉最后虽然出家，但按脂批伏笔，其无缘佛界，莫说佛和菩萨，连罗汉都不成，这也就是22回脂批所言本来“可为大觉大悟矣。以之上承果位”，但最终却是“仍将一大善知识，始终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也就是宝玉止步于“大善知识”（佛学渊博，教人远离诸恶，奉行诸善之善友），没有“上承果位”(大乘佛教中果位为佛、菩萨、罗汉)。
实则21——22回是将来宝玉“悬崖撒手”到“情榜”一回的预演，其中传统对宝钗点戏《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和《寄生草》引起此回宝玉“悟禅机”预示80回后是宝钗开启了宝玉出家之念说法阐述较为充分，但对宝玉最后因为被黛玉的一问而打消念头较为忽视，实则此预示宝玉最终虽然顿悟，但因为“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而断了去佛界修成正果之路，按佛理而言，还是因为其情未断的缘故。这也是贾宝玉上名列“情榜”的原因，究其实质，宝玉的“悬崖撒手”起因还是为了黛玉之情，如此宝玉也就无缘佛界，而只能在仙界任职，这也就是贾宝玉最后成为总花神的因缘。
黛玉之死标志着宝黛前世侍者和绛珠的泪缘结束，但在宝黛这一世中又有了“风月债”，《葬花吟》中“三月香巢始垒成”正是说的80回后宝黛二人的订婚，第5回太虚幻境的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预示的正是以红楼梦中以宝黛为代表的“痴男怨女”，按因缘果报，宝黛即便回到天界，宝黛这种人间欠的“风月债”也须偿还，由于天界并非只许神仙孤身和清心寡欲，也有如上至玉帝王母，下到萧史弄玉那样神仙眷侣，甚至不少神仙如托塔天王在天界还有妻小家眷，如《西游记》第42回，木吒到父亲托塔天王处借天罡刀准备下凡帮助孙悟空，对三弟哪吒说：“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头罢”，到清初还有洪昇《长生殿》中描写唐玄宗回到天界恢复其孔升真人身份后与杨贵妃能再结仙缘，成为仙界夫妻。
按此宝黛还是有在天界的续缘的可能，随着回末情榜排名，宝玉为“情不情”，宝钗为“不情”（第63回宝钗牡丹花签为“任是无情也动人”），黛玉为“情情”，再次验证了宝钗黛的“三人鼎立”，《红楼梦》也随之进入了终章。
后记：2021年8月5日传来贾宝玉总花神说提出者余英时先生已于8月1日在美国去世消息，故此整理此文继续系统论证其说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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