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教思想对《镜花缘》的影响

《镜花缘》系清人李汝珍所著的一部颇有特色的长篇章回小说,李汝珍号松石道人,在小说中作者屡次自称“老子的后裔”,据称此书还是得道仙猿传授给他的,可见《镜花缘》与道教颇有渊源。本文拟从小说的主题倾向、人物形象、情节结构等几个方面试析道教思想对《镜花缘》的影响,并且指出:道教思想的影响不但在《镜花缘》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且这一影响在明清的其它小说中也同样普遍存在。

对于《镜花缘》的主题究竟何属在学界众说纷纭而终未达成一致,这一现象当然表明该小说主题内涵的歧义多解性,同时也为笔者对小说主题倾向的解读提供了更为宽松的语境。笔者以为,在对小说的主题倾向做出判断之前,我们首先应该回到小说的故事原型,或者从中可能窥见到此书主题倾向的些许端倪。

如所周知,《镜花缘》主要叙述了百花仙子唐闺臣及群芳因过被贬红尘、以及她们在凡间所历、并于女科应试中高中才女,最后尘缘期满而返本归源的故事。从这一故事的原型来看,无疑受到了道教“谪仙修道”母题的影响。“谪仙修道”是道教中极为常见的仙话模式,一般指上界的神仙因犯了某种过失(或是由于思凡获遣等其它原因)被贬下界、转世为人后,谪仙在凡间通过历劫修道最后得以返回天庭的仙话模式。正因小说的故事原型来自道教的“谪仙修道”母题,所以道教中谪仙的回归与凡人的修道才被作者作为小说的一大重要主题而用力地凸显出来。

在谪仙修道的母题中,无论是谪仙的回归还是凡人的修道都是由对凡俗人生的否弃开始的,《镜花缘》的主题倾向无疑亦受到了此一影响,小说以《镜花缘》为题便是一大明证。正如李汝珍的至交许祥龄在小说的最后疏解道:“‘镜花缘’者,色相皆空,因缘有定”;孙吉昌在《绘图镜花缘题词》中也说:“镜花本空相,悟彻心无疑。”所谓“镜花缘”,取镜花水月之空幻无常义。而在小说中,“镜花缘”中所蕴藉的这种无常与空幻首先是指向以唐闺臣为首的群芳的命运的。在小说的第1回,主人公百花仙子及群芳所居之地为“薄命岩”上的“红颜洞”,小说便在这一“红颜薄命”的隐寓中展开群芳的故事;在第48回中,唐闺臣与阴若花在“小蓬莱”发现了载有群芳事迹的仙碑,而作者把这仙碑置于“镜花冢”畔、“水月村”中、“泣红亭”内,书中写道:

(二人)走进亭内,只见当中设一碧玉座,座旁安两条石柱。柱上也有一副对联:“红颜莫道人间少,薄命谁言座上无”。正面也有一匾,写的是“镜花水月”。

由此可见,作者之所以要将小说名之为《镜花缘》决非偶然,因为百花易凋、红颜薄命,而只有这“镜花水月”的空幻无常和转瞬即逝方能传达出作者对降谪红尘的百花命运之嗟叹和感喟。小说的这种空幻之感并不仅仅囿于群芳的命运(虽然这是小说的重点),与《红楼梦》颇为相似的是,作者将这种无常之叹拓展至所有芸芸众生的凡俗人生,在小说中,这种对于生命易逝、人生无常的感喟随处可见,而这种无常之叹往往就是修仙的起点。如唐敖在科场失意以后途经“梦神观”,于是叹道:“我唐敖年已半百,历来所做之事,如今想起,真如梦境一般。从前好梦歹梦俱已做过,今看破红尘,意欲求仙访道,……”颜紫绡在中了才女后却情愿跟随唐闺臣远赴小蓬莱,她说:

据咱想来,团圆之后,又将如何?乐聚之后,又将如何?再过几十年,无非终归于尽,临期谁又逃过那座荒丘?咱此番同你去,却另有痴想,惟愿伯伯不肯回来,不独贤妹可脱红尘,连咱也可逃出苦海了。

在颜紫绡看来,凡俗之人的快乐如团圆乐聚之类终究无法长久,因为只要是凡俗之人,就难以逃脱人生之大限,所以只有成仙了道,方得逃脱红尘苦海。正如前文所述,对于红尘凡俗的否弃乃是修仙求道的起点,而李汝珍坚信神仙是可修可得的。在第93回中,作者借百花仙子唐闺臣引《抱朴子》之言“谓黄老为妄言,不亦惜乎?”肯定了成仙了道的可能性。而关于如何才能成仙了道,小说是“以忠孝二字为修仙根本,以打破四关为入道功夫”的。

正如《镜花缘》的故事原型来自道教的“谪仙修道”母题,而在此一母题中,谪仙主要是因过失(恶)而被贬凡间的,因而在凡间如何通过修道弥补过失便成为返归天庭的关键,对善的追崇当然就意味着对恶的救赎,由此修仙即是立善修德便成为理所当然的结论了。而关于修仙在于立善修德的理论,早在葛洪的时代就已被道教学者们所重视。正如《镜花缘》在书中引用《抱朴子》说:“若讲仙道,那葛仙翁说的最好,他道:‘要求仙者,当以忠、孝、和、顺、信、仁为本。若德行不修,务求玄道,终归无益。要成地仙,当立三百善;要成天仙,当立一千三百善。’”而在明清之际“三教合一”的语境中,道教对于忠孝的强调无疑对李汝珍的《镜花缘》产生了深刻影响。在小说的第84回,宝云将《觉世真经》在行酒令时向众人宣诵,得到众才女的一致首肯。小说认为诵读此经可以消凶聚庆,福寿绵长。《觉世真经》即《关圣帝觉世真经》,为明代托关帝之名的道教劝善书,此经的开篇即是:“敬天地,礼神明。奉祖先,孝双亲。”由此道教的修德观念对小说的影响可见一斑。在小说中,作者一再强调德行是修仙之本,因而在主人公唐闺臣与唐敖的修仙过程中,忠孝等德行的修习变得尤为重要。唐敖一直忠于李唐,所以科举落第;在路经“梦神观”时被神人告知修仙在于立德,于是唐敖在游历海外时将散落异邦的花仙聚集起来便成为他得以成仙的重要功德。那位自称孟如是的神人嘱他只要“众善奉行,始终不懈,一经步入小蓬莱,自能名登宝箓,位列仙班。”女主人公唐闺臣在红尘之中修仙的重要途径在于奉行孝道。正因为如此,唐闺臣才能两次远赴小蓬莱,万里寻父,以孝道入仙道。所以胡大钧在小说的末尾评论道:“人惟忠与孝,性与神仙宜。忠孝有未尽,本性已浇漓。反欲求神仙,歧路又生歧。所以唐闺臣,独得餐仙芝。”

《镜花缘》不但以立善修德为修仙的重要途径,更以破酒、色、财、气为重要法门。虽然对于世俗享乐的摒弃是道教修仙的一贯传统,但是明确提出参透酒、色、财、气的却是全真教。王重阳将酒、色、财、气看作成仙修真的障碍,他说:“凡人修道先须依此一十二字:断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而在明清道教中,作为两大教派之一的全真教的这种禁欲主义无疑对李汝珍的《镜花缘》产生了影响。在小说的第93回,作者借师兰言道:“看破红尘,能有几人?莫讲成仙了道,略把争名夺利各事看得淡些,也就好了。”在同一回中,章红珠所讲的好酒好赌之人宁愿放弃长生不死也不愿戒酒除荤不赌钱的笑话,亦说明成仙了道与酒、色、财、气是水火不容的。就连百花仙子亦是由于“一局之误,致遭七情之磨。”如果从故事的表层意义来看,百花仙子只是由于与麻姑在棋局上赌胜,致使百花无人约束、触犯天条从而被降黜凡间,但我们若是看看小说第90回中麻姑由此而发的议论,便会发现这“一棋之误”中其实深隐着作者对凡俗人生之谋虑纷争的普遍否决:

但以管窥之见,人生在世,千谋万虑,赌胜争强,奇奇幻幻,死死生生,无非一局围棋。只因参不透这座迷魂阵,所以为他所误。

由此可以见出:参透酒、色、财、气是成仙了道的关键,如果跌进了任何一个陷阱,即便已经成为神仙,也同样会被降黜红尘,饱受轮回之苦。在小说中,作者还别出心裁地为武后及武氏兄弟设立了名为“自诛阵”的酉水(酒)、巴刀(色)、才贝(财)、无火(气)四关以对抗勤王诸军,大凡参不透这四关的李唐将士无一幸免,而作为勤王军首领的宋素对这酒、色、财、气平素都不甚在意,因而入此四阵而得以毫发无伤。在大军攻破四座大关而大获全胜的时候,不但前来助阵的百果大仙、红孩儿等五位大仙忽然不见,连宋素亦追随五仙而去,而这一结局无疑又一次证明了小说的禁欲主义的修道观。

需要补充的是:由于明清之际儒释道的“三教合一”较之前代更为流行,因而这一时期的道教亦有融会儒释的倾向,而作为受到这一时期道教思想影响的《镜花缘》难免亦会烙上这种时代的特征,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无法否认在《镜花缘》中所表达的谪仙修道的主题倾向主要源自道教的影响。

不但《镜花缘》的主旨与道教的修道主题息息相关,而且其主要人物甚至某些次要人物形象的内涵亦多与此一修道主题相呼应,在《镜花缘》中,他们甚至就是作为道教思想的象征符号出现的。

小说的第一主角是唐闺臣。唐闺臣的前世为百花总司,因过失而降谪红尘,这位谪仙在被降黜为凡人后依然“前因不昧”、“宿慧非凡”,作者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便竭力凸现其作为仙家的气质和品格。在泣红亭的碑记上,唐闺臣号“梦中梦”,其意取自《庄子》:“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意谓闺臣在红尘之中的历劫不过是大梦一场。而这位谪仙显然是能够参透凡俗人世的,因此她虽然文才甚著,然而却并不留意功名,在应试前就一心入道,由于父命难违这才参加才女应试,中了才女以后更是对红尘一无留恋,最终追随其父,以孝道入小蓬莱成道。

除唐闺臣外,降黜红尘的花仙均为群相而面目颇为模糊,相较之下,颜紫绡则是其中作者着墨较多的人物之一,而这位“幼谙剑侠之术,长通玄妙之机”的“女中侠”一出场就颇有离尘超凡之质,她不但剑术非凡,来去倏忽,而且慧眼独具,一眼就能辨认出仙猿与仙箓;在相救宋素的过程中,她不但胆识过人,而且是非分明;而高中才女以后,她亦并不贪恋红尘富贵,情愿与唐闺臣相伴寻亲,入小蓬莱修道。在小说的第59回许祥龄赞叹道:“有神通者仙佛,而销声匿迹,与世忘情。惟介乎人与仙佛之间者,其剑侠乎?”颜紫绡或许是作者想要着力刻画的谪仙形象,因为正如许祥龄所评论的,她既有仙家的神通,又不象仙家销声匿迹、无迹可寻,而是在世间仗剑行义,最后功成身退,在她的谪仙品格中,投射的无疑正是道教神仙修道济世的一大功能。

唐敖可谓小说中仅次于唐闺臣的重要人物,其最后的归宿亦是入道修仙。与百花诸仙不同的是,唐敖并非谪仙下凡,而是凡人通过修炼达到仙界的。纵观唐敖的得道过程,其首先经历了科举失败后对功名利禄的幻灭,然后在萌发求仙之志后分别通过服食了奇饵异草、在游历海外的途中因将散落异域的花仙会聚一处而建立了所谓求仙的功德,最后入小蓬莱。在唐敖的形象中,我们不但能够得见凡人修道的可能性,而且亦能认识到服食及修德对于修仙的必要性。

在小说正面的主要人物中,除了唐敖父女与颜紫绡以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曾伴在百花仙子洞中、后又随群芳贬谪红尘的得道仙猿。这位白猿被贬在小蓬莱,在红尘之中依然“宁神养性,不食烟火”,颇少受到尘烟熏染,所以他的通灵才得以保持不失。小说虽然对白猿着墨不多,然而据作者在小说中所写,这部小说的流传却全仗他的通灵方得以成全。正是由于他的取枕露意,唐闺臣方得以万里寻父,从而在小蓬莱的泣红亭巧遇仙碑;更为重要的是,正是由于他的受命传书,这部小说的事迹才得以被做成稗官野史,流传海内。作者在此书中塑造仙猿的这一形象决非无意,因为仙猿授书的情节正是受到了道教“仙真授书”思想的影响而成的。众所周知,道教为了自神其教,通常将经书的流传称为“神授”,以此表明经书是神意的传达。如早期道经《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即是甘忠可托言天帝派真人赤精子传书于他,命他依此替天行道;北魏寇谦之的《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亦是太上老君所授。与此极为类似的是,《镜花缘》的成书亦是由于仙猿的传授。在全书的末尾,作者写道:

却说那个白猿本是百花仙子洞中多年得道的仙猿,他因百花仙子谪入红尘,也跟着来到凡间。原想等候尘缘期满,一同回山,那知百花仙子忽然命他把这泣红亭的碑记付给文人墨士,去做稗官野史。他捧了这碑记,日日寻访,何能凑巧。

作者写到白猿一直从唐访到宋再到清,相继遭到正史的修撰者宋祁、欧阳修等的拒绝,方才访到一个“老子的后裔”,于是将碑记付给此人,径自回山。而这位“老子的后裔”即将碑上所载事迹敷演成书,便是《镜花缘》。如果说道教的“经书神授”是为了自神其书,那么据李汝珍所说,仙猿授书亦源自仙家授意,则《镜花缘》虽然由于“事涉荒唐”而被正史所不屑,但这部“消磨了十数多年层层心血”的小说因为这一“仙猿授书”的仙机而“流布遐荒”,所谓“今赖斯而得不朽。”,或者亦能使作者在这部疏离于正史之外的“稗官野史”中获得某种意义上的自慰罢。需要补充的是,道教的这种“经书神授”的思想不但在《镜花缘》中留下了痕迹,对明清其它小说亦产生了影响,如《红楼梦》篇尾空空道人授书悼红轩主人(即曹雪芹)的情节,亦是道教这一思想在《红》中所留下的深刻烙印。

在《镜花缘》中,对于正面人物的塑造远比反面人物要用力,然而就在这些作者着墨不多的反面人物形象中,亦贯穿了道教思想的深刻内涵。如作者塑造与百花仙子交恶的反面神仙分别为风姨和嫦娥,百花仙子在前世即与二者结怨,群芳的贬谪全因二者的挑拨而起;在小说的第88回中,当百花仙子被降谪为凡人唐闺臣后,为了对抗嫦娥与风姨的挑衅又作《天女散花赋》,而此赋亦“处处嘲着风月”;书中写到此二者“职掌风月”,可见风姨与嫦娥即是“风月”的隐寓,基于“风月”一向被看作情欲的象征,则在对反面人物风姨与嫦娥的形象塑造中隐含了道教的禁欲主义修道观似乎并非无根之说。而道教的这一极为重要的修道原则在小说的另一反面人物群体的塑造中则得到了更为充分的体现。以心月狐武则天为首、包括“得异人传授,颇有妖术”的武氏兄弟在长安城周围设立了酒、色、财、气四关与勤王诸军对阵,武后及武氏兄弟无疑便是酒色财气的象征,而勤王诸军在红孩儿等仙家的帮助下对四座大关的攻克更是道教禁欲主义修道观的投影。

如前所述,《镜花缘》的主题倾向与道教的修仙证真密切相关,与此相应的是,小说的情节结构亦深深打上了道教思想的烙印。

首先,从小说的全文结构来看,道教的谪仙回归模式造就了其循环式的小说结构。虽然《镜花缘》的故事情节纷繁复杂,但是纵观全书,我们至少可以理清一主一次两大故事线索,而这两大线索都与道教的谪仙回归模式息息相关。从小说的主要线索来看,《镜花缘》以百花仙子及群芳被贬谪开端,正如小说在第1回的开端写道:“所叙虽近琐细,而曲终之奏,要归于正,淫词秽语,概所不录。其中奇奇幻幻,悉由群芳被谪以发其端。”然后以百花仙子唐闺臣为主要人物叙述群芳降谪红尘之后所历种种,最后以百花仙子唐闺臣入道小蓬莱、回归仙籍为终。简言之,全书以“仙——凡——仙”的循环式结构组织小说的主要情节,而这种循环式结构,无疑源自道教的谪仙回归模式。道教一贯认为:道化生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如果通过修证达到最终的“归根返元”,那么就实现了成仙了道的终极目标。因而“道(仙)――万物(凡)-道(仙)”的循环式成为道教一以贯之的思维模式,道教仙话中的谪仙回归模式正是这一思维模式的反映。在小说中,这种归根返源式的回归意识随处可见。在小说的第40回,唐敖到达小蓬莱,决定就此出家求仙,于是他留下一首七绝道:“逐浪随波几度秋,此身幸未付东流。今朝才到源头处,岂肯操舟复出游?”在小说的第44回与51回中,百草仙姑与百谷仙姑先后度化百花仙子唐闺臣,前者以“返本岛”、“还原洞”警醒之,后者则以“聚首山”、“回首洞”点化之。

不但小说的主线运用的是谪仙回归的循环模式,其副线亦与谪仙回归的主题密切相关。小说以百花仙子等一百位花仙由仙——凡——仙的经历为主线,在主线之外,则另有一条副线贯穿其中,即:唐敖、骆宾王、徐敬业及其后代的勤王党与武后的斗争,而这一条副线同样源自道教的谪仙回归模式。原来武后并非凡人,亦是天星心月狐临凡,在全书的开始,小说写到由于唐太祖、太宗在夺取隋江山时杀戮过重,因而与隋杨氏结下前世冤仇,冥帝欲化解这一李杨宿仇,将令一天魔下界扰乱唐室,正好心月狐“思凡获遣,即请敕令投胎为唐家天子,错乱阴阳,消此罪案。”接下来,武后与勤王党的每一次斗争均与心月狐的星象气运相对应。如第一次骆、徐起兵勤王即以失败告终,原因是由于心月狐气数正旺;接下来第二次陇右节度使史逸起兵勤王失败,乃在于虽然心月狐光芒日渐消散,然而忽然“又吐一道奇光,紫薇垣被他这光压住,不能十分透露。”而最后一次骆承志、宋素、唐小峰等聚集小瀛州的勤王终于使得武后退位、中宗复辟,这时则“心月狐光芒已退。”虽然小说的这一条副线只以中宗复辟、武后退位终结而并未明确写到心月狐的返归天庭,然而由三次勤王的过程中心月狐的星象气运的消长所暗示,勤王党与武后的斗争这一副线其实也就是星官心月狐由思凡获遣——人间为王——回归天庭的故事过程。

正如惯常的谪仙模式所揭示的,原本就名在仙籍或是本有仙缘的谪仙们最后的归宿必然是返归仙界,因而这就决定了以谪仙回归为主题的小说必然采用这种“仙——凡——仙”的循环式的叙述模式。在明清的小说中,这种循环式的叙事模式是极为常见的,除了《镜花缘》以外,还有如《水浒》、《红楼梦》、《雪月梅传》等等,无不是采用这种模式展开故事情节,而这一叙事模式的普遍采用,无疑得益于道教的循环式思维模式。

其次,小说不但在全书的主、次线索上深受道教思想的影响,而且在具体情节的安排上亦与道教不无关系。在《镜花缘》中,由小说的修道主题所呈现的仙界的奇幻神通成为作者安排情节的重要手段,小说情节的巧合、伏笔、悬念等大都与仙界的神通有关。如在小说的第63回,缁瑶钗由于在途中失落赴试文书将被取消部试资格,而刚巧亭亭之母缁氏已废弃不用的赴试文书就被唐闺臣等带在身边,由于当时缁氏是隐瞒年龄应试的,所以在上报时捏造了一个假名,更巧的是,缁氏当年捏造的假名竟然就是“缁瑶钗”,于是这个与缁瑶钗丢失的赴试文书几乎一模一样的替代终于使其参加了部试并高中。原来缁瑶钗前生也系花仙,按照神意,她在凡间是注定要在才女应试中高中的,于是在仙家的授意下,本已不想再应试的缁氏参加了郡试,后来缁氏果然高中郡试第一,她的赴考文书就成了日后缁瑶钗参加部试的文书,而正是由于神意的安排才有了这一起情节的巧合。

由于神仙往往具有预见的神通,因而小说中大量情节的伏笔均是由于仙家的此一神通铺设的。如小说的第一回写魁星以女身出现,百花仙子说:“或者此时下界别有垂兆,故此星以变相出现,亦未可知。”而此一仙兆果然为后来武后开女科、群芳在凡世全部高中才女埋下伏笔。在同一回中,百花仙子在西王母的蟠桃盛会上因不愿让百花逆时开放而与嫦娥口角,百花仙子被女魁星在顶上点了一笔,此时“王母暗暗点头道:‘善哉!善哉!这妮子道行浅薄,只顾为着游戏小事,角口生嫌,岂料后来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适才彩毫点额,已露玄机,无奈这妮子犹在梦中,毫无知觉,这也是群花定数,莫可如何。’”在此王母这一极具预见性的仙家之言遂成为小说此后所有故事的一大伏笔。在小说的第6回,百果仙子在百花仙子降黜红尘前探听到仙机说:“闻仙姑(指百花仙子)谪在岭南,年未及笄,遍历海外,走蛮烟瘴雨之乡,受骇浪惊涛之险,以应前誓,以赎前愆,即日就要下凡。”此一仙机的预言为岭南秀才唐敖之女唐闺臣日后万里寻父、游历海外以致历经险阻埋下伏笔。在同一回中,红孩儿在为百花仙子等饯行时许诺,如若群芳在下界有难,在座诸人必定前去救援,小说接下来写道:“只因红孩儿这句话,又生出许多事来。”而小说后来百草大仙、百谷大仙对唐闺臣的救助与度化,百果大仙、红孩儿等对勤王义军的援助均由红孩儿这一预言而埋下伏笔。

仙机不但具有预见性,同时亦是极为隐密的,许多关于仙机的预言还是通过隐语传达的,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即是,因而《镜花缘》亦得以充分运用仙机的此一特征为小说的故事情节设置悬念。如在小说第48回中,唐闺臣与阴若花同时在小蓬莱的泣红亭遇到了载有百花诸仙事迹的仙碑,然而只有唐闺臣得以看懂碑文,当阴若花要求唐闺臣讲解碑文时,唐由于不敢泄漏天机而婉拒道:“上面所载俱是我姊妹日后之事,约计百人之多。此时姐姐既于碑上一无所见,仙机不可泄漏,……好在碑上之事将来总要出现,妹子意欲等待事后再细细面陈。……”在第88回至90回中,麻姑以百韵诗将百位才女的命运以隐寓的方式道出,她首先声明“此诗义甚精微,词多秘奥”、“其中离合悲欢,吉凶休咎,或隐或现,或露或藏,虚虚实实,渺渺茫茫。”当被详细问及群芳命运休咎时,麻姑却一再说:“(此诗)暗寓仙机,谁敢泄漏”,又说“此皆未来之事,是是非非,少不得日后自然明白。”这些预言当然在小说此后的故事中均被一一印证,然而在此之前,这些虚虚实实、隐隐绰绰的仙家预言无疑亦成为了小说中最能引人入胜的悬念。(刘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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