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弥生,漫游奇境的现代爱丽丝
'我,草间弥生,是漫游奇境的现代爱丽丝。'
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著名文学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不仅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荒诞文学之一,更是成为了许多艺术、时尚、音乐创作的灵感源泉。而草间弥生更是将至今唯一一部文学插画作品献给了这位与她惺惺相惜的爱丽丝。
1939年,长野县。十岁的草间弥生被诊断出患有神经性视听障碍,并产生了幻听、幻视的症状。从此,她像跌入了兔子洞的爱丽丝,目光之所及皆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密集的波点、四处环绕着的网、看得见的温度和听得到的花香...
她问自己:“我睁眼看到的世界,便是爱丽丝曾经去过的奇境吗?”
就像爱丽丝一样,草间弥生也在长长的兔子洞里经历了一段波折的旅程,好在,她最终降落在了无数人在孩提时代就向往过的wonderland。
第 一 章 - 兔子洞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爱丽丝穿过田野,紧紧跟随着那只兔子,刚好看见兔子跳进了树篱下边的一个大洞。”
洞穴和深渊似乎总是让人涌起被注视、被凝望着的体验。草间弥生赋予洞穴的第一印象就是“凝视和被凝视者”之间的拉锯。密密麻麻缠绕着的黑色线条织成了一个让人焦虑的黑色异世界入口,数量巨大的怪异眼睛从黑暗中浮起,好像在盯着闯入者。
刚落入兔子洞的草间是不安的,父母只当她的痛苦和精神疾病为儿戏,而意识到自己再看不见“正常”的世界,引向世界另一端的兔子洞是令草间感到害怕的黑色洞窟。
不过好在,这段旅途不算可怕也并不无聊,井壁上罗列着许多果酱罐子,等着正在降落途中的人打开一尝。而不管是喜爱橘子酱的爱丽丝,还是年轻的草间弥生,都逐渐找到对漫游这个未知的土地感到期待的方式:爱丽丝打开了一罐橘子酱,而草间弥生找到了她一生的挚爱--绘画。
一开始的慌乱和抵触,在草间不断“下坠”的过程中,变成了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看那些绚丽的色彩,和密集的网点,草间弥生说过:“这是我的一切,也义无反顾”!
草间的兔子洞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失重感,随着爱丽丝毫不焦虑地向地底世界轻飘飘地“掉啊,掉啊,掉啊”,离开现实世界的旅途逐渐变得令人期待。从黑暗到色彩缤纷,到最后爱丽丝终于扑一声降落在落叶堆上,草间用三张作品诠释了她眼中通向奇境的兔子洞旅程。
爱丽丝说:“经过了这么一掉,就算是从屋顶上掉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大概就是草间弥生穿越了自己的兔子洞之后的感受吧。
还好,草间弥生也找到了自己的果酱罐子!
第 二 章 - 疯帽子
“那个方向,”柴郡猫说着,用右爪子挥了一圈,“住着个帽匠;那个方向,”猫又挥动另一个爪子,“住着一只三月野兔。你喜欢谁就访问谁,他们俩都是疯子。”
在卡罗尔生活的年代,人们常说“疯得像个帽匠”这句俗语。1970年代回到东京,在经历了柏拉图式的恋人约瑟夫·康奈尔和从小力排众议支持草间弥生坚持绘画的父亲嘉门的相继离世之后,把精神疗养院当作第二个家的草间弥生,是不是也从疯帽子这个勇敢、正直却有些疯癫的角色里,像爱丽丝一样,脱掉了怯懦,找到了力量、勇气和爱呢?
卡罗尔的《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出现了大量的动物、植物和可以入画的意象,但是我们仍旧可以在书中时常出现的帽子意象之中看到草间对帽子的执着:
小鳄鱼头戴帽子的图像出现在疯帽子这一角色登场之前,要理解为什么草间弥生选择将一顶显得格格不入的小花帽扣在鳄鱼头顶,我们可以看看爱丽丝唱到的儿歌:
《小鳄鱼他怎...》
小鳄鱼他怎么样
撅起的尾巴闪亮,
把尼罗河水泼洒,
每一片金色的鳞甲,
他笑得多么欢愉,
伸开爪子的姿势多么文雅,
他在欢迎那些小鱼
游进他温柔微笑的嘴巴。
在爱丽丝的儿歌里,小鳄鱼温柔可爱、充满童趣,而草间弥生的诠释显得更值得玩味:显得怪异却又可爱的帽子把鳄鱼看似凶恶实则可爱又温柔的性格描绘地淋漓尽致。象征着疯癫和不理智的帽子戴在了小鳄鱼的头上,一下将人们的印象颠倒。
自1957年草间弥生只身一人来到美国后,作为为数不多的来自日本的女性艺术家,她一直在努力颠覆大众对她的印象--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或“娇小顺从”,而是一个不断在艺术和生活中挑战既定规则的艺术家。1966年威尼斯双年展,在未获得邀请的情况下,草间弥生“闯入”会场,在展厅外售卖自己制作的镜球。她的“闯入”成为了她颠覆他人的刻板印象和一种草间特有的表达自我的方式,1993年草间弥生再次出现在双年展的舞台之上,只是这一次,她是以被邀请的身份出席。
疯帽子的隐喻又似乎是草间弥生对于自己精神状况的暗示:在工作室和精神疗养院两点一线、60年代在纽约时就开始积极尝试治疗,对于带给自己最多艺术启发同时也是最大的痛苦的精神状况,草间选择付诸画笔、软体雕塑、乍现艺术等等方式以直面冲击的方式应对。
正如她曾经一个月只盯着一只南瓜,拒绝任何社交网络,“只为了直面南瓜的灵魂” 一样,草间弥生相信每一个人都应当直面事物的本质,像爱丽丝在奇境之中的历险一般,要“精彩地活着”或是精彩地去相信。
第 三 章 - 圆点
吃我!“我一定像望远镜收起来那样变小了。”
在爱丽丝的历险中,最为人称道的一段奇遇就是变大药水和变小蛋糕。而草间为《爱丽丝》绘制的一系列插图作品中,有一个最连贯的主题就是波点--波点随着爱丽丝一起变大或是变小,就像是读者随着草间弥生一起,在不断地调整显微镜观察着事物。
1958年草间曾说过:“我的生命也是一個点,是亿万粒子中的一点。”通过圆点带来的实体和自我的相互映照,草间提出了自我、他者和宇宙之间潜在的组合、重复、消融和最终得以确立的永恒。而随着爱丽丝喝下的变大药水一起变大的蓝色波点,似乎就在暗示读者们,爱丽丝和波点之间的关联。
草间不仅将波点和爱丽丝联系在一起,同时也将爱丽丝的所见之物和密集的波点联系在一起:
在草间弥生这样的安排之下,她不仅将爱丽丝幻化成圆点,世间万物都可以作为圆点存在。通过这样的想象,她强调了人和世界以及宇宙之间的连接。
通过圆点带来的实体和自我的相互映照,草间提出了自我、他者和宇宙之间潜在的组合、重复、消融和最终得以确立的永恒。不仅仅是艺术家身份的草间,作家身份的她在她的文学作品之中的主要命题就是生命和永恒。这些植物以及物品的画作似乎在表达一个观点:代表自我的点消融在宇宙亿万个无限的点之中,人就和周遭融于一体。这并不意味着毁灭自我,而是打开了人与世界万物的连接。
草间的波点元素不仅构成了她艺术创作的核心,更是延伸到她对空间的定义之中:
第 四 章 - 红桃皇后
“我叫爱丽丝,尊敬的陛下。”爱丽丝彬彬有礼地说,但她心中暗想:“哼,说来说去,他们只不过是一副扑克牌,用不着怕他们!”
1970年代,草间回到东京,开始了她在精神疗养院和工作室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她不适用网络,没有任何社交媒体,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着与世人隔绝的生活。
而草间对于密集人群的描绘却正好契合了《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王后的槌球场中对于层层叠叠的扑克牌士兵的描绘--密集得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却又止不住地去细看:
草间大量使用了眼睛这一意象,通过重复和叠加制造了强烈的密集感和水流一般的人流。
有意思的是,草间在她的作品中,喜欢使用眼睛来代表人。而眼睛,对草间来说,是爱情、是人最可贵的精神的象征。她经常把描绘眼睛的作品们命名为《初恋的日子》(2012)、《恋爱的开始》(2012)、《女人间的对话》(2012),《永恒的爱》(2012)、《寻找幸福》(2012)等等。爱、幸福、和女性的色彩都被赋予在草间对与眼睛的理解之中。
将人流抽象为眼睛,将爱和幸福赋予在眼睛这一意象之上,似乎是草间弥生在尝试直面她对人流和密集人群的恐惧。当草间在注视着夕阳的时候,她时常产生幻视,红色的薄暮变成流动的波点、夕阳的余晖中只只眼睛在飞舞。在一个象征瞬间和永恒、死亡和新生的时刻,那一只只象征着爱的飞舞的眼睛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怕。
除了眼睛之外,草间对于密集人群的描绘也让人体会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侵略性:
对比草间弥生在十岁时,根据母亲斥责自己而在压力之下产生幻像所绘制的作品:
从草间弥生对大量的眼睛、大量重复的人群的执着之中,我们或许不难看出她对抗恐惧的方式。“如果没有艺术,我大概早就自杀了。”草间弥生这样说过,而她的大型装置艺术千舟联翩更是将她以重复对抗恐惧的方式发展到了极致。
或许是爱丽丝在皇后的槌球场的遭遇和草间生平际遇的相似,让草间找到了自己如同爱丽丝一般身处奇境的所谓归属感吧。
第 五 章 - 草间弥生· 爱丽丝
成长于富裕的苗圃家族,草间弥生从小与花卉和植物之间的关系可谓千丝万缕。而在爱丽丝历险的过程中,卡罗尔也为读者描绘了形形色色的植物和动物,让人仿佛身处郁郁葱葱的自然之中。与植物密切的关系,是否也是草间与爱丽丝惺惺相惜的原因之一呢。
“爱丽丝说着拿起了那把小金钥匙,打开了花园的门,然后轻轻啃了一口蘑菇(她还留了一小块在口袋里呢),等到缩成大约一英尺高时,她就穿过了那条窄小的过道,--再后来她发觉自己终于进入那座美丽的花园。”
《爱丽丝奇境历险记》第三章“一场核心会议式的赛跑和一个长故事”中,爱丽丝遇到了一只全身湿淋淋的小鹦鹉。
你瞧,爱丽丝已经同鹦鹉辩论了很久,最后鹦鹉生气了,只好说:“我比你年龄大,肯定比你知道的多。”
“可这高兴劲一转眼就被惊慌取代,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肩膀不见了,她往下看时,只能看见自己极长极长的脖子,仿佛下方极远处的绿叶海洋里伸出的一株茎梗。”
十岁时掉进兔子洞,几十年过去了,89岁的草间弥生至今还在奇境之中漫游着吧:
这个世界,就是奇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