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衣冠 大师伎俩 | 访著名京剧琴师姜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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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北京崇文门的地界,宽宽窄窄的胡同纵横交错。英子胡同是手帕胡同的一条分岔路,在这里有一家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门前的海报用正楷写着“特请五城弟子随意消遣”。什么叫“五城”?那时的北京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故叫五城。所谓“弟子”,就是指票友。每逢周六、周日,这里就热闹非常,座无虚席。

茶楼内阳光充足,窗明几净,桌椅一律是竹藤编制。门口桌子上立着戏规,里边插着许多条一寸宽窄的板子,板子上清楚地写着今天谁唱哪一出戏。

这一天的戏,有知名票友关鸿斌先生的《托兆碰碑》。适逢关先生嗓子不爽,眼看要回戏了,趴在屋外窗台上看戏的姜凤山跳进了屋。8岁的他对上学无甚兴趣,对唱戏可是热情满腔。姜凤山向掌柜毛遂自荐:“孙大爷,我唱行吗?我就会这一出!”

姜凤山唱得不错。其实,这出《托兆碰碑》原是他偷学关鸿斌的戏。关先生见小孩直率坦诚自报偷戏,又惜他有唱戏的灵性,于是引荐姜凤山正式拜李福庆为师,算是正经入了行。

李福庆是唱花脸的,用姜凤山的话说,老师哪儿哪儿都好,就有一样,抽白面。姜凤山的父亲见李福庆孤身一人,常栖身在票房后台休息,于是接他回家,也便于给儿子说戏。同时,老父亲有意帮李福庆戒毒,每日用酒供养,以此遏制毒瘾。李福庆给姜凤山的开蒙戏是《芦花荡》。可惜没说上几出戏,他去通州演出,又发了毒瘾,这一回丢了性命。

就这样,姜凤山的学习经历也跟着多舛起来。他先去有“活曹操”之称的侯喜瑞家,听他给关鸿斌说戏,接着改投张鑫奎为师。

张鑫奎家有好几个学生在学戏。每天天蒙蒙亮,姜凤山已经从陶然亭公园喊嗓子回来了。他要先把老师家的厅堂打扫干净,尤其是中厅供奉的祖师爷“香炉大仙”的神像,老师最爱它。当院,学生们各自练功,有拿顶的,有拉云手的,也有踢腿的。说起最痛苦的是撕腿,姜凤山回忆说他总盼着计时的香快点烧完,可它似乎像大师傅刚抻出来的面条,没有刀口,连绵不断。 这一年里,姜凤山正经学了几十出戏。为他参加文林社的演出夯实了基础。6 年之后,姜凤山倒仓了。正是由于嗓音的变化,这位初露头角的花脸放弃了演员的行当,走上了琴师道路。有人说:原本他该大红大紫的。做了琴师,还是爱唱戏。姜凤山仍然每天早上去陶然亭公园喊嗓子。这时他的小嗓出来了。京剧旦角演员李世芳也喊嗓子,他可惜地说:“我要有你这小嗓,说不定也成梅兰芳了。”本是想把倾心的钟爱藏在心底,哪经得住这样的撩拨。姜凤山又从琴师改了旦角。第一场《霸王别姬》得了个碰头好,姜凤山欲罢不能了。只是置办行头的费用过于昂贵,几场戏唱下来,不仅没有盈余,姜凤山父亲手上戴了几十年的镏子(北京俗称,指戒指)也变卖了。姜凤山越想越不是滋味,另有几个朋友规劝,好歹琴师是个摔不破又不需太多本钱的饭碗。这一劝,劝出了他改行的决心来。一个人的生命力,往往是在困境中滋长的。

拉胡琴的怎这么厉害?

在文林社演出的时候,姜凤山就领教过琴师的厉害。那一晚,他在大栅栏的广德楼有一出《探阴山》,搭的著名老生奚啸伯的班社。当天下午,夏天的日头照得路面泛着白光,十来岁的姜凤山从颐和园公园玩回来,又热又累。一进家门,他就蹿上在院子当间的玉石桌子,倏忽间进了梦乡。一觉醒来嗓子失声,这可急坏了姜凤山和他父亲。好在老中医有妙招,让姜凤山吃了松花蛋和藏青果熬制的秘方。“好难吃呀!”姜凤山对那份滋味儿的记忆深刻清晰,说着似乎那碗黑乎乎的苦汤正摆在这边。良药苦口利于病,果然,姜凤山的嗓子能出声了,只是远不如平日的宽厚、响亮。他打算找琴师商量,如果胡琴的调门能就合他,那晚场的戏就有救了。“胡大爷,今天我嗓子哑了,调门能不能落点儿?”“ 啊?”琴师似乎没听见,用手衬着耳朵,示意耳背。姜凤山放慢语速,又大声说了一遍。胡大爷垂着眼皮:“哦,我这胡琴不能落。”语气平淡而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姜凤山直冒冷汗。“不许临阵脱逃、请假”是梨园行的十大行规之一。戏是非唱不可了,还不能打着折扣唱。“算是从头到尾嚎下来了。”姜凤山头一次注意到一个琴师对于演员的作用。“拉胡琴的怎那么厉害啊?我就想,如果我拉胡琴,绝对不让演员受罪。”

照行内的规矩:在拜师以前是不能吃戏饭的。也就是说,你姜凤山的胡琴拉得再好,没有师傅也不能算文场。1942年,他在杜奎三家的四合院内,正式拜著名京剧琴师徐兰沅的得意弟子杜奎三为师。学的六场通透,吹(笛子、唢呐)、打(鼓)、弹(拨月)、拉(胡琴、二胡)、唱、笙、九阴锣。姜凤山从此作为琴师崭露头角。

在拜师之前,姜凤山的胡琴已经拉出了门道。缘由他有着让人倾慕的耳音和乐感,而反应的灵敏,思维的深度也非一般人所及。他起初只是拿着票友父亲的一把老胡琴试唱找音。不懂过门(一种连接曲首、曲尾或逗、句的唱腔伴奏),他溜在街上也能学来。那时花市的义和祥布店和启元茶庄门对门,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争相放着京剧(唱片),多是梅兰芳和马连良的代表剧目。姜凤山每听完过门处,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防止受市井杂音的干扰,把音调收入心神。撒开腿跑回家,拉出来的琴音与唱片里播放的几乎如出一辙。没法子,这就是天分了――你没有,我没有,就他才有。

姜凤山的义父是京剧武生演员马德成。起初,姜凤山找马德成之子马子明互相拉胡琴吊嗓子。马德成听姜凤山手音极好,开始一句句地给他说戏,方便为自己吊嗓子。后来,马德成干脆上台演出也用姜凤山的胡琴了。

与梅兰芳12年

新中国成立那年,姜凤山26岁。这一年,他走进了梅兰芳在护国寺的家。院门口两个警卫把他询问到心烦。一进门冲梅兰芳说的第一句话是:“您这儿大门可太难进了。”就这么,姜凤山第一次给梅兰芳吊嗓子。随后的12年里,两人形影不离,危险的演出任务和繁重的会晤,姜凤山是梅兰芳最离不开的人之一。电影《梅兰芳》讲述的是梅兰芳和齐如山的交情,亦幻亦真;而这里记述的是姜凤山作为梅兰芳的首席琴师、近身管事和贴心朋友的真实故事。真实得情意浓厚而回忆绵长。缘分是千丝万缕的联系交结了生死难忘的情分。

姜凤山还在文林社的时候,就曾受过梅兰芳的恩惠。他所在的科班被卖到温州,山高水长,家长们纷纷找到北京梨园公社讨公道,纠纷难断,是梅兰芳掏了2万银元把科班买回了北京。之后不久,梅兰芳在北京第一舞台唱《太真外传》。有段翠盘舞还需要外借8个学生扮花童,富连成、文林社各出了4名,其中有姜凤山。

这是姜凤山第一次跟梅兰芳同台,真是只剩仰望。他还记得台上曲子是《赏花颂》,徐兰沅(著名京剧琴师)拉胡琴、王少卿(著名京剧琴师)拉二胡,绝对是一等一的金牌乐队。出人意料的是,原本姜凤山不爱旦角,“ 咿咿呀呀,嘀咕半天听不出唱什么,可等梅兰芳一唱,我就爱上了!那个漂亮劲儿别提了,引子、念白字字都清楚。”漫步在近80年前的记忆里,姜凤山还是禁不住赞道:“太美了。”

原本梅兰芳的胡琴是徐兰沅,二胡是王少卿。能有这对琴师被多少京剧名伶羡煞。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日本投降后,梅兰芳在上海演出。有一出戏中板式变换,该哑笛转南梆子,王少卿转过来了,可徐兰沅没转过来。原本梨园行最讲究辈分。因为徐兰沅娶了梅兰芳的五姨,所以行内人都尊他为“ 五姨爷 ”,辈分高了,礼数就有了。戏唱完了,五姨爷生气了,饭也不吃。不仅王少卿陪了不是,连梅兰芳也跟着打圆场,不仅没有责怪,还自己检讨抖袖没抖在板上。这之后,徐兰沅封了胡琴,再也不拉了。

就这么,王少卿顶了胡琴,姜凤山拉二胡。

新旧更迭是自然规律。王少卿随着年岁增长,风湿性关节炎日渐严重,手脚并肿的时候就由姜凤山接替胡琴。其实,王少卿是有弟子的,只是每每上场就紧张,对于师父现场随性转调的拉法无法适应,听说因为过度紧张患了精神衰弱,离开了琴师的行当。

没几年,姜凤山就成了梅兰芳的第一琴师。

“实话告诉你吧,我怕死,不去。”“梅兰芳都不怕死,你怕什么?”“那也不去,你去吧,凤山。”这是建国初,文艺工作者慰问抗美援朝志愿军之前,王少卿和姜凤山之间的对话。

在朝鲜演出期间,艺人们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的。其中有位相声演员,无意捡起了地上落的一只花蝴蝶,被炸死了。那是美国人制造的“蝴蝶炸弹”。

姜凤山也险些迷失在大山里。手电筒照去,四下都是黑黢黢的,连条像样的山路也找不到,幸好后来碰上坐在军车上的马连良,这才脱险。当时的战斗情况危急,艺人迁移,也要在夜间进行,陡峭的山壁令人望而生畏,那时候开车的司机都被封为“战斗英雄”。

即便是演出,环境也十分恶劣。山洞一挖,入地上百米,艺人们背着行头、乐器走下几百级台阶,地下大舞台活像蒸笼,艺人们就像在澡堂子里表演。

姜凤山记得一次露天表演,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贺龙和艺人们商量取消演出,梅兰芳觉得让那么多战士空等一场于心不忍。于是,他和周信芳、马连良等人撑伞清唱。为了保护乐器,临时搭了遮雨棚,没地方落座,姜凤山等文场在狭小的空间里站着伴奏。

翡翠玉石无其光润,丝绸素绢无其细致。姜凤山的胡琴实在太好了,常常是胡琴花腔迭出,引来掌声延绵。但他又懂得收敛。不张扬才华是人生中的一种智慧,由此可见姜凤山的心智与胸襟决然不凡。可他的胡琴变化多端,一般琴师配合,跟随不及。

195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发起了炮击金门战役,打击国民党军队,粉碎其再次发动内战的阴谋。时任国防部长彭德怀带兵在前线,梅兰芳决定去慰问。没有打算演出的梅兰芳只带了姜凤山一人。既在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彭德怀希望梅兰芳能演上几场。姜凤山赶紧在福建周边找熟人,临时调拨了演员和文场。现拼凑的二胡琴师打了退堂鼓,他说:“姜先生这拉法儿,我真拉不了。”随后,又换了人,才勉强能开场唱戏。

那一次的演出,状况迭出。梅兰芳见现场气氛如火如荼,唱给“最可爱的人”当然倍加卖力。在《霸王别姬》中,梅兰芳比平日下腰多下了两寸,腰扭了。他勉强坚持到演出结束。

姜凤山陪梅兰芳回到设在厦门大学的宿舍,赶紧找同行的文化部戏曲改进局局长田汉请示,第二天的《宇宙锋》怎么演。田汉意思是回戏(已经公示了戏单,但由于各种原因主角不能到场)。回戏可是大事,姜凤山又问梅兰芳意思。“别回戏呀,千八百人,咱回戏不合适啊。”

那一宿,姜凤山几乎没合眼,给梅兰芳一次次用药酒撮伤,又奔走在田汉和梅兰芳的住处转达示意。凌晨四点多,姜凤山回到梅兰芳宿舍,在外间眯瞪了一会儿。天亮后,姜凤山还有着“ 捧场”的使命。

好比梅兰芳也有嗓子不爽,想降个调门的时候。姜凤山就用胡琴把他包个风雨不透。梅兰芳所有的行腔、吐字、用嗓、气口,都在这位琴师的掌控范围之内。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定是相互的,所以说没有单相思的爱情,也没有零回报的友情。姜凤山对梅兰芳尊敬、钟爱,梅兰芳对姜凤山眷顾、仁义。

一次在音乐堂演出,赶上姜凤山患了重感冒。于是有琴师打电话到梅府,毛遂自荐:“凤山病了,要不您换人?我行吗?”旧时琴师都是傍角儿的,角儿是自己的饭碗,眼下可是明晃晃的行业竞争。

梅兰芳温和依旧:“ 你别管了,先把电话搁下吧。” 即刻,梅兰芳拨通了姜凤山家的电话:“你怎么样?”“我有点发烧。”“你等着。”梅兰芳不说二话,派了他的私人医生和几针退烧药剂就到了姜凤山家。一针下去,病就见好。到了后台,姜凤山已经好人一样了。梅保?急匆匆买了橘子罐头带去剧场,见姜凤山英雄似的又挨了一针,赶紧喂上几口酸甜的橘子。惹得姜凤山眉开眼笑。

梅兰芳这才再给请缨的人回话:“ 胡琴问题解决了。这出戏是我和姜凤山设计的。 我不能换人。还是凤山给我拉。”

古琴赠予有缘人

“意悠扬,气轩昂,天风鹤背三千丈。”姜凤山拉的胡琴,每一板一过门都好似一条优美的弧线,或出于幽谷,或腾入云端,余韵不绝。中国古人的乐思被他的技法演绎得细腻流畅,并放射出异样光泽。

《霸王别姬》中有一幕,讲霸王临江自刎前,不忘把乌骓马先渡过江去。没有乌骓马,百战不殆的西楚霸王也少了风采。同样,作为一名优秀的琴师,离不开几把好胡琴。

但凡好东西,大多来之不易。这里不单是个有无财力的问题。姜凤山也有几件宝,就是他手里的老胡琴。

民国30年,姜凤山在一家老字号胡琴店相中一把白紫竹的胡琴。挑胡琴,看重产地,俗语说:福建竹、宁波筒,指的是好担子多出于福建的竹子,而好筒则出于宁波的竹筒。白紫竹是极为罕见的,在福建也非常稀有。所以这一对白紫竹胡琴要三两金子。这对儿胡琴的音色颇好,宽亮又圆润,姜凤山看着极爱,可又买不起。他拜托史老板一定不能出卖,给他留着。

直到解放后的一天,姜凤山专程为了这把胡琴请史老板上丰泽园吃饭。“梅兰芳来了,我必须要这把胡琴!”姜凤山求琴心切,却赶上史老板是个结巴:“拿,拿,拿走!”史老板同意把这对胡琴拆开来卖,姜凤山花了一两半金子,这才得来这把等了十几年的胡琴。

有一把上百年的老胡琴,是姜凤山专门用来给梅兰芳拉《贵妃醉酒》的。梅兰芳嗓门亮,只有这把胡琴调门宽,能显示出皇宫里的富丽堂皇,以及杨贵妃被唐明皇召见时的喜悦。“这把琴是老先生送我的。”姜凤山有位街坊,是拉胡琴的老先生,酷爱饮酒。姜凤山隔三岔五买了酒去看望。有一次探望,老先生眼看自己要离世了,对姜凤山说:“那把胡琴你拿走吧。”气若游丝,说了几遍姜凤山才听清。真有古人“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的气概。

姜凤山对胡琴的了解,从胡琴的取材、选料、泡制担子和筒子,以及蒙皮、刻马儿,不亚于一个专业的胡琴工匠。他对胡琴的研习到了痴迷的程度。

1956年,领略过梅兰芳艺术风采的日本人注意到了姜凤山和他的胡琴。日本人为姜凤山操办了两场个人专场音乐会。姜凤山弓法娴熟,速度极快,琴音铿锵悦耳。好琴加好手,一曲下来,令人终生难忘。当《夜深沉》在音乐堂大厅响起,令在场者无不庆幸吾生逢其时,有缘得见。

音乐会后,姜凤山听一个日本音乐家说起,西洋乐器都是很干净的,不像胡琴担子上存着那么多经年的松香末(松香末抹在筒子上,起到增大摩擦的作用)。姜凤山回国后,找到精通西洋乐器的琴师杨宝忠问个究竟。发现泥糊在担子上阻碍了琴身的共鸣后,制琴师傅洪广源帮忙找到酒精和稀料。姜凤山又泡又洗地刷胡琴。这个习惯一直保留至今。

若说姜凤山不是一般的琴师,还不只因为他在琴技上的造诣,更因为他对梅派名剧的修改增色。由豫剧《穆桂英挂帅》改编的同名京剧,每一句唱词、行腔、走板,都是姜凤山设计的。他一句句唱给梅兰芳听,一句句地再经梅兰芳唱诵成经典。

可以说,若无姜凤山的唱腔、情节设计,《贵妃醉酒》《洛神》《穆桂英挂帅》等梅派名剧的人物感情细腻、质朴中见俏丽、妩媚中显大方的表演风格,也不会如此盛行。俗话说: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演员和琴师好比树叶与树根,鱼儿和清水,谁也离不得谁。

(原载《北京纪事》2011年第6期,文/冯岚,图/张保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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