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红楼梦》(2)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回前墨】
此回亦非正文, 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 即俗谓“冷中出热, 无中生有”也。 其演说荣府一篇
者, 盖因族大人多, 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 尽一二回不能得明, 则成何文字? 故借用冷子兴
一人, 略出其大半, 使阅者心中, 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 然后用黛玉、 宝钗等两三次皴染
[42]
, 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 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正人, 先写外戚, 是由远及近, 由
小至大也。 若使先叙出荣府, 然后一一叙及外戚, 又一一至朋友、 至奴仆, 其死板拮据之笔,
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 今先写外戚者, 正是写荣国一府也。 故又怕闲文赘累, 开笔即写
贾夫人已死, 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 今于子兴口中一出, 阅者
已洞然矣。 然后于黛玉、 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 则是文章锁合处。 盖不肯一笔直下, 有
若放闸之水、 燃信之爆, 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 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 黛目中, 方有照应。
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 实虽写而却未写。 观其后文可知, 此一回文则是虚敲傍击之文, 笔则是
反逆隐回之笔。
诗云: 〚63〛
一局输赢料不真, 香销茶尽尚逡巡[43]。
欲知目下兴衰兆, 须问傍观冷眼人。 〚64〛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 忙出来陪笑启问。 那些人只嚷: “快请
出甄爷来! ”封肃忙陪笑道: “小人姓封, 并不姓甄。 只有当日小婿姓
甄, 今已出家一二年了, 不知可是问他? ”那些公人道: “我们也不知什
么'真’'假’〚65〛 , 因奉太爷之命来问。 他既是你女婿, 便带了你去亲见
太爷面禀, 省得乱跑。 ”说着, 不容封肃多言, 大家推拥他去了。 封家
人各各惊慌, 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分, 只见封肃方回来, 欢天喜
地。 众人忙问端的。 他乃说道: “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 本胡
州人氏, 曾与女婿旧日相交。 方才在咱门前过去, 因看见娇杏〚66〛 那
丫头买线, 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 我一一将原故回明, 那太爷到伤
感叹息了一回, 又问外孙女儿, 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 '不妨, 我自
使番役[44]务必探访回来。 ’〚67〛 说了一回话, 临走到送了我二两银
子。 ”甄家娘子听了, 不免心中伤感, 一宿无话。
至次日, 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 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 又寄
一封密书与封肃, 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做二房。 封肃喜的屁滚尿
流, 巴不得去奉承, 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45]成了, 乘夜只用一乘小
轿, 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 乃封百金赠封肃外, 又谢
甄家娘子许多物事, 令其好生养赡, 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封肃回家无
话。 〚68〛
却说娇杏这丫嬛, 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 因偶然一顾, 便弄出这段
事来, 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 谁想他命运两济, 不承望自到雨村身
边只一年, 便生了一子。 又半载, 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 雨村便将他扶
侧作正室夫人了。 正是:
偶因一着错, 便为人上人。
原来, 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 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 至大比
之期, 不料他十分得意, 已会了进士, 选入外班[46], 今已升了本府知
府。 虽才干优长, 未免有些贪酷之弊, 且又恃才侮上, 那些官员皆侧目
而视。 不上一年, 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 作成一本, 参他“生性狡
猾, 擅纂礼仪, 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 致使地方多事, 民命不
堪”等语。 龙颜大怒, 即批革职。 该部文书一到, 本府官员无不喜悦。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 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 仍是喜悦自若。 交代过
公事, 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 送至原籍安插妥协[47], 却
又自己担风袖月, 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 偶又游至维扬[48]地面, 因闻得今岁鹾政[49]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 字表如海〚69〛 , 乃是前科的探花, 今已升至兰台
寺大夫〚70〛 , 本贯姑苏〚71〛 人氏, 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 到任方一月
有馀。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 曾袭过列侯, 今到如海, 业经五世。 起初
时, 只封袭三世, 因当今隆恩盛德, 远迈前代, 额外加恩, 至如海之
父, 又袭了一代; 至如海, 便从科第出身。 虽系钟鼎之家[50], 却亦是
书香之族。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 子孙有限, 虽有几门, 却与如海俱
是堂族而已, 没甚亲支嫡派的。 今如海年已四十, 只有一个三岁之子,
偏又于去岁死了。 虽有几房姬妾, 奈他命中无子, 亦无可如何之事。 今
只有嫡妻贾氏, 生得一女, 乳名黛玉, 年方五岁。 夫妻无子, 故爱女如
珍, 且又见他聪明清秀, 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 不过假充养子之
意, 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 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 一因身体劳倦,
二因盘费不继, 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 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
居住, 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51], 雨村便相托友力, 谋了进去, 且作
安身之计。 妙在只一个女学生, 并两个伴读丫嬛, 这女学生年又极小,
身体又极怯弱, 工课不限多寡, 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 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 女学生
侍汤奉药, 守丧尽哀〚72〛 , 遂又将要辞馆别图。 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
读书, 故又将他留下。 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 本自怯弱多病的, 触犯旧
症, 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闲居无聊, 每当风日晴和, 饭后便出来闲
步。 这日偶至郭外, 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 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 茂林
深竹之处, 隐隐有座庙宇, 门巷倾颓, 墙垣朽败, 门前有额, 题着“智
通寺”三字, 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 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73〛
雨村看了, 因想道: “这两句话, 文虽浅, 其意则深。 〚74〛 也曾游
过些名山大刹, 到不曾见过这话头, 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52]也
未可知, 何不进去试试? ”想着走入, 看时, 只有一个聋肿老僧在那里
煮粥。 雨村见了, 便不在意。 及至问他两句话, 那老僧既聋且昏, 齿落
舌钝, 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 便仍出来〚75〛 , 意欲到那村肆中沽
酒三杯, 以助野趣, 于是款步行来, 刚入肆门, 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
人起身大笑, 接了出来, 口内说: “奇遇, 奇遇! ”雨村忙看时, 此人是
在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 旧日在都相识。 雨村最赞这冷子兴
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 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 故二人说话投机,
最相契合。
雨村忙亦笑问: “老兄何日到此? 弟竟不知。 今日偶遇, 真奇缘
也。 ”子兴道: “去年岁底到家, 今因还要入都, 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
句话, 承他之情, 留我多住两日。 我也无甚紧事, 且盘桓两日, 待月半
时也就起身了。 今日敝友有事, 我因闲步至此, 且歇歇脚。 不期这样巧
遇! ”一面说, 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 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漫饮,
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 “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子兴道: “到没有什么新
闻, 到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 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 “弟族
中无人在都, 何谈及此? ”子兴笑道: “你们同姓, 岂非同宗一族? ”雨
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 “荣国府贾府中, 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
了? ”雨村笑道: “原来是他家。 若论起来, 寒族人丁却不少, 自东汉贾
复以来, 支派繁盛, 各省皆有, 谁能逐细考查? 若论荣国一支, 却是同
谱。 但他那等荣耀, 我们不便去攀扯, 至今越发生疏难认了。 ”子兴叹
道: “老先生休如此说。 如今这宁、 荣两门也都萧疏了, 不比先时的光
景。 ”〚76〛 雨村道: “当日宁、 荣两宅的人口极多, 如何就萧疏了? ”冷
子兴道: “正是, 说来也话长。 ”雨村道: “去岁我到金陵地界, 因欲游
览六朝遗迹, 那日进了石头城[53], 〚77〛 从他老宅门前经过。 街东是宁
国府, 街西是荣国府, 二宅相连, 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大门前虽冷落无
人, 〚78〛 隔着围墙一望, 里面厅殿楼阁, 也还都峥嵘轩峻, 就是后
〚79〛 〚80〛
一带花园子里, 树木山石, 也还都有蓊蔚[54]洇润之气, 那里
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 “亏你是个进士出身, 原来不通! 古人有
云: '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 较之平常仕
宦之家, 到底气象不同。 如今生齿[55]日繁, 事务日盛, 主仆上下安富
尊荣者尽多, 运筹谋画者无一, 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 如今
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 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这还是小事, 更有一件大
事。 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 翰墨诗书之族, 如今的儿孙, 竟一代不如
一代了! ”雨村听了, 也纳罕道: “这样诗礼之家, 岂有不善教育之理?
别家不知, 只说这宁、 荣两宅, 是最教子有方的。 ”
子兴叹道: “正说的是这两门呢。 待我告诉你。 当日宁国公〚81〛 与
荣国公〚82〛 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 宁公居长, 生了四个儿子。 宁公死
后, 长子贾代化袭了官, 也养了两个儿子。 长名贾敷, 至八九岁上便死
了, 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 如今一味好道, 只爱烧丹炼汞, 馀者一概
不在心上。 幸而早年留下一子, 名唤贾珍, 因他父亲一心想做神仙, 把
官到让他袭了。 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 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56]
。 这位珍爷也到生了一个儿子, 今年才十六岁, 名叫贾蓉。 如今敬
老爹一概不管。 这珍爷那肯读书, 只是一味高乐不已, 把宁国府竟翻了
过来, 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再说荣府你听, 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
自荣公死后, 长子贾代善袭了官, 娶的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 生
了两个儿子: 长子贾赦, 次子贾政。 如今代善早已去世, 太夫人〚83〛
尚在。 长子贾赦袭着官。 〚84〛 次子贾政, 自幼酷喜读书, 祖父最疼。
原欲以科甲出身的, 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 皇上因恤先臣, 即时令
长子袭官外, 问还有几子, 立刻引见, 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
衔, 令其入部习学, 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 头
胎生的公子, 名唤贾珠, 十四岁进学, 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 一
病死了。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 生在大年初一, 这就奇了, 不想后来又
生了一位公子, 说来更奇, 一落胎胞, 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
来, 上面还有许多字迹, 就取名叫作宝玉。 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
雨村笑道: “果然奇异。 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 “万人
皆如此说, 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 那年周岁时, 政老爹便要试他将
来的志向, 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 与他抓取。 谁知他一概不
取, 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政老爹便大怒了, 说: '将来酒色之徒
耳! ’因此便大不喜悦。 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 说来又奇, 如今
长了七八岁, 虽然淘气异常, 但其聪明乖觉处, 百个不及他一个。 说起
孩子话来也奇怪, 他说: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我
见了女儿, 我便清爽; 见了男人, 便觉浊臭逼人。 ’你道好笑不好笑?
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 “非也! 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
来历。 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 若非多读书识事, 加以致
知格物[57]之功、 悟道参玄之力者, 不能知也。 ”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 忙请教其端。 雨村道: “天地生人, 除大
仁、 大恶两种, 馀者皆无大异。 若大仁者, 则应运而生; 大恶者, 则应
劫而生。 运生世治, 劫生世危。 尧、 舜、 禹、 汤、 文、 武、 周、 召、
孔、 孟、 董、 韩、 周、 程、 张、 朱, [58]皆应运而生者。 蚩尤、 共工、
桀、 纣、 始皇、 王莽、 曹操、 桓温[59]、 安禄山、 秦桧等, 皆应劫而生
者。 大仁者, 修治天下; 大恶者, 挠乱天下。 清明灵秀, 天地之正气,
仁者之所秉也; 残忍乖僻, 天地之邪气, 恶者之所秉也。 今当运隆祚永
之朝, 太平无为之世, 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 上至朝廷, 下及草野, 比
比皆是。 所馀之秀气, 漫无所归, 遂为甘露、 为和风, 洽然溉及四海。
彼残忍乖僻之邪气, 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 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
之内, 偶因风荡或被云摧, 略有摇动感发之意, 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
偶值灵秀之气适过, 正不容邪, 邪复妒正, 两不相下, 亦如风水雷电,
地中既遇, 既不能消, 又不能让, 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 故其气亦必赋
人, 发泄一尽始散。 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 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 下
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置之于万万人之中, 其聪俊灵秀之气, 则在万万人
之上, 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 又在万万人之下。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
家, 则为情痴情种; 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 则为逸士高人; 纵再偶生于
薄祚寒门, 断不能为走卒健仆, 甘遭庸人驱制驾驭, 亦必为奇优名倡。
如前代之许由、 陶潜、 阮籍、 嵇康、 刘伶、 王谢二族、 顾虎头、 陈后
主、 唐明皇、 宋徽宗、 刘庭芝、 温飞卿、 米南宫、 石曼卿、 柳耆卿、 秦
少游, 近日之倪云林、 唐伯虎、 祝枝山, 再如李龟年、 黄幡绰、 敬新
磨、 卓文君、 红拂、 薛涛、 崔莺、 朝云之流[60]。 此皆易地相同之人
也。 ”
子兴道: “依你说, '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雨村道: “正是这意。 你
还不知, 我自革职以来, 这两年遍游各省, 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 所
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 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 不用远说, 只
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85〛 , 你可知么? ”子兴道: “谁人
不知! 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 又系世交, 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 便在
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 “去年我在金陵, 也曾有人荐
我到甄家处馆。 我进去看其光景, 谁知他家那等显贵, 却是个富而好礼
之家, 到是个难得之馆。 但这一个学生, 虽是启蒙, 却比一个举业的还
劳神。 说起来更可笑, 他说: '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 我方能认得
字, 心里也明白, 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 ’〚86〛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
说: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 极清净的, 比那阿弥陀佛、 元始天尊的
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 你们这浊口臭舌, 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
字要紧, 但凡要说时, 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 ’设若失错, 便
要凿牙穿腮等事, 其暴虐浮躁、 顽劣憨痴, 种种异常。 只一放了学, 进
去见了那些女儿们, 其温厚和平、 聪敏文雅, 竟又变了一个。 因此, 他
令尊也曾下死笞楚[61]过几次, 无奈竟不能改。 每打的吃疼不过时, 他
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 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 '因何打急了
只管唤姐妹作甚, 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 你岂不愧些? ’他回答的
最妙。 他说: '急疼之时, 只叫“姐姐”“妹妹”字样, 或可解疼也未可知,
因叫了一声, 便果觉不疼了, 遂得了秘方。 每疼痛之极, 便连叫姊妹起
来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 〚87〛 也因祖母溺爱不明, 每因孙辱师责子,
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 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坐馆了。 你看这等子弟, 必
不能守祖父之根基、 从师友之规谏的。 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
的。 ”〚88〛
子兴道: “便是贾府中现有三个亦不错。 政老爹之长女, 名元〚89〛
春, 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做女史去了。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 名
迎〚90〛 春。 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 名探〚91〛 春。 四小姐乃宁府珍爷
之胞妹, 名唤惜〚92〛 春。 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 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
读书, 听得个个不错。 ”雨村道: “更妙在甄家之风俗, 女儿之名, 亦皆
从男子之名命字, 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 何得
贾府亦落此俗套? ”子兴道: “不然, 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
生, 故名元春, 馀者方从了'春’字。 上一辈的, 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
现有对证: 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 即荣府中赦、 政二公之胞妹, 在
家时名唤贾敏。 不信时, 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 “怪道这女
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 他皆念作'密’[62]字, 每每如是; 写字时遇
着'敏’字, 又减一二笔, 我心中就有些疑惑。 今听你说, 是为此无疑
矣。 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 不与近日女子相同, 度其母必
不凡, 方得其女, 今知为荣府之孙, 又不足罕矣。 可伤上月竟亡故
了。 ”子兴叹道: “老姊妹四个, 这一个是极小的, 又没了。 长一辈的姊
妹, 一个也没了。 只看这少一辈的, 将来之东床[63]如何呢? ”
雨村道: “正是。 方才说这政公, 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 又有长子
所遗一个弱孙。 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子兴道: “政公既有玉儿之后,
其妾又生了一个, 到不知其好歹。 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 却不知将来如
何。 若问那赦公, 也有二子, 长名贾琏, 今已二十来往了。 亲上作亲,
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93〛 , 今已娶了二年。 这位琏爷,
身上现捐[64]的是个同知, 也是不喜读书, 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
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 帮着料理些家务。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
人之后, 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 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65]。 说
模样又极标致, 言谈又爽利, 心机又极深细, 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
的。 ”雨村听了笑道: “可知我前言不谬。 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 都
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 未可知也。 ”子兴道: “邪也罢, 正也
罢, 只顾算别人家的账, 你也吃一杯酒才好。 ”雨村道: “正是, 只顾说
话, 竟多吃了几杯。 ”子兴笑道: “说着别人家的闲话, 正好下酒, 即多
几杯何妨。 ”雨村向窗外看道: “天也晚了, 仔细关了城。 我们慢慢进城
再谈未为不可。 ”于是, 二人起身算还酒账。 方欲走时, 又听得后面有
人叫道: “雨村兄, 恭喜了! 特来报个喜信的。 ”雨村忙回头看时——
〚63〛 只此一诗便妙极! 此等才情, 自是雪芹平生所长, 余自谓评书, 非关评诗也。
〚64〛 故用冷子兴演说。
〚65〛 点睛妙笔。
〚66〛 侥幸也。
〚67〛 为葫芦案伏线。
〚68〛 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 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
〚69〛 盖云“学海文林”也。 总是暗写黛玉。
〚70〛 官制半遵古名亦好。 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 半古半今, 事之所无, 理之必有, 极
玄极幻, 荒唐不经之处。
〚71〛 十二钗正出之地, 故用真。
〚72〛 先要使黛玉哭起。
〚73〛 先为宁、 荣诸人当头一喝, 却是为余一喝。
〚74〛 一部书之总批。
〚75〛 毕竟雨村还是俗眼, 只能识得阿凤、 宝玉、 黛玉等未觉之先, 却不识得既证之
后。
〚76〛 记清此句。 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
〚77〛 点睛神妙。
〚78〛 好! 写出空宅。
〚79〛 “后”字何不直用“西”字?
〚80〛 恐先生堕泪, 故不敢用“西”字。 (此二批或指曹家南京故宅之西园)
〚81〛 演。
〚82〛 源。
〚83〛 记真, 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
〚84〛 伏下贾琏、 凤姐当家之文。
〚85〛 又一个真正之家, 特与假家遥对, 故写假则知真。
〚86〛 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 故此处极力表明, 以遥照贾家之宝玉, 凡写贾宝玉
之文, 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87〛 以自古未闻之奇语, 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 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 盖作
者实因鹡鸰之悲、 棠棣之威, 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88〛 实点一笔, 余谓作者必有。
〚89〛 原也。
〚90〛 应也。
〚91〛 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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