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21)

令语 (21)

令语从中国回来,决定买一个房子。她和过去那段十几年的感情说了再见,心里却安定下来,少了在异乡的漂浮感,就想置一个窝,而且长期租房也不划算,她想是好好开始积蓄的时候了。

她先在网上筛选了一些到纽约通勤方便的城镇,在房产网站上看这些地方的房子价格,又周末开车去逛了这些城镇,感觉社区 的环境,最后选定了新泽西州中部的一个地区。她在当地报纸的广告上找了一个看起来和善认真的地产代理。

代理安妮棕色头发, 身量苗条,衣饰得体,四十上下的年纪,开一辆路虎SUV,耐心的带令语看了很多房子,令语一开始很想买个小独立屋,毕竟一栋带草地和花园的房子几乎是每个在狭小居室长大的中国人的梦想,但是通勤纽约的地方房价贵,她买的起的房子都是缺乏维护的老屋,比她的年纪还大,善后的时间和金钱付出让人却步。

安妮不动声色,尽心尽力的带她去看房,等令语自己叹息和不耐烦的时候,她建议去看排屋。排屋倒是新的居多。这些年地产市场像乘了火箭一样快速发展,零首付都可以买房,排屋便宜一些,又不像独立屋那样需要麻烦的维护,买起来容易。令语看来看去,觉得不错,把预期打了个折扣,拿出所有积蓄付了首付,买了一个新建的小排屋,楼上两个卧室,楼下起居和厨房,后院有块一米多宽的地方。

搬进去的那天,安妮过来带了点心给令语,祝贺她乔迁。安妮站在后院,隔着栅栏,看着社区公用的草坪,对令语说: “这个社区挺好,很多年轻家庭,这块地你可以做个小花园,以后有了孩子,孩子可以在外面草坪上跑,和小区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她以为令语只有三十出头。

令语微笑,只是说:”从学校出来快八年了,终于给自己一个落脚的地方。”

安妮有点惊喜,”我也是毕业八年了。我读的是哲学博士,在学校待得太久,毕业了才发现工作的那点薪水还养活不了自己,只好转行。”

令语好奇:”地产代理好做吗? 是不是很会推销的人才做的好?”

安妮问她:”也不容易做,但是好在时间灵活,方便照顾家庭。这一行不是巧舌如簧的硬卖,重点要了解客户需求,替他们设想,需要耐心和诚意,找到适合他们的房子,这样才有长久的客户,客户再买房卖房才会找你。”

令语点点头。

年底的时候,朋友和同事们都出去度假,令语留在家里,报了地产代理的线上课程,她想着多一个证书,多一个选择,总是好事。

纪华从公司辞职,搬到西岸去了。Julie给她寄了圣诞贺卡,上面印着全家福的照片,Julie去年结婚,照片上,帅气的先生搂着她,她怀抱宝宝,坐在家中客厅里,旁边闪耀着一棵五彩缤纷的大圣诞树。

令语给她电话。

“Julie, 恭喜你! 宝宝很可爱。”

Julie言虽有憾,心则喜之:”烦死我了,能吃能喝,一身肥肉,天天转着头找妈妈,从他生下来,我就没睡好过。”

令语记得她以前说过对男友并不满意,她有点好奇:”你老公帮你带孩子吗? “

Julie好像完全忘记她抱怨过,她咯咯笑,”他这个老爸当的比我紧张,看书查资料,儿子一笑,他就化了,闻着尿片都说香。”

令语正在说话,Julie在那头着急的说:”孩子哭了,等下次和你聊啊。”

令语急忙说:”你去忙,下次一起吃饭。”

Julie说一句,”哎呀,我现在整天蓬头垢面,再说吧。”就挂了电话。

令语实在想象不出Julie蓬头垢面的样子,她一贯精致迷人。 令语摇摇头,拿出一叠贺卡,想给熟人和朋友写节日祝福,李周搬到芝加哥了,没有地址,纪华在西岸,贺卡寄到,节日也过了,祖儿在另一个世界了,文俊也不再联系,Robert不会期待收到她的贺卡。

她给Dr. Kim和Dr. White写了贺卡,Dr. Kim现在是系主任了,在他的研究圈子里颇为出名,Dr. White去年终于服老,退休了。令语想了想,又给两个相熟的同事写了贺卡。

晚上,中国白天的时候,她给母亲家打电话,没有人接。父亲也不在他的家,他妻子在,接了电话,令语客气的和她聊了几句,她问令语儿子出国应该准备什么,令语告诉她要学好英语,专业课也要学好,大三的时候就要开始准备申请。她又拜托令语将来在国外照顾儿子,或者用她的话,”你小弟”, 令语不置可否地说了两句。她热情的关心令语,叮嘱她要好好保重身体,想家了随时给他们打电话。令语不习惯她的热情,仓促的结束对话。

这两年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从春天开始,时不时有加班,公司的客户主要是金融行业,各大银行都加大马力投资新业务,需要数据系统支持,令语最近参加一个项目,客户是一家投资银行,对方的经理天天催促他们的系统赶快上马。令语的工作比过去忙碌很多,还要帮助培训后进的新员工,不过有付出即有收获,她得到的奖金让她有足够动力每天来回通勤两个多小时在路上。

但是到六月的时候,她经常感觉腋下和右边胸部疼痛,一开始她以为是最近累着了,加上总是右手用鼠标,没有在意,但是某一天早晨洗澡的时候,她无意中摸到胸侧一个硬块,她的手停在那里,心猛地一沉。她飞快的冲洗好,裹着浴巾,坐在电脑前搜索关于乳房肿块的文章,眼花缭乱的看了各种文章和图片之后,她关掉一篇介绍乳癌化疗的文章,定下心神,穿好衣服,出门赶火车。

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没有和同事一起吃饭,她买了一块三明治,坐在公园里给医生打电话, 约了看病的时间。

一个男孩子踩着轮滑从她前面滑过去,两个女人带着墨镜,神采飞扬的走上草坪上的小径,小径边的丁香花已经开尽,枝叶青青,玫瑰刚冒出深红色的骨朵,女人们修长的腿消失在枝叶和光影后。

令语靠住椅子后背,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然后一口一口把三明治塞进肚子。

她又想到美国医生的低效,心中不安,查了专门做乳房X线拍照的诊所,打了电话过去,约好周六上午的检查。

六月空气澄明温暖,猛烈生长的树叶散发着涩味,少女们裙裾飘扬。令语走在人群中,和一个个男人、女人擦肩而过,谈笑声、车轮 滚动的声音、地铁口少年的鼓声混荡在一起。路过一个小街口,她转过头,看到祖儿住过的那栋楼,楼下店铺换了牌子,阳光照住楼边黑色的人行道,空荡荡的一片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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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开着车,一路上,层云压在田野尽头,树木和庄稼茂密葱郁。经过农场和小镇,她到了诊所。

在诊所候诊室里,几个客人在翻看杂志, 没有人交谈,护士偶尔走动。令语填登记表格,里面有一项问家族中是否有人患过乳癌。她仔细想,母亲没有,祖母和外祖母过世很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去世的,离乡多年,其他的女性亲戚都不了解近况。上次回国后,和父母通过几次简短的电话,但没有聊过亲戚的事情。

血缘流经了一代代人,到她这里,她只熟悉母亲的情况。 她在家族史这项填了否。

到令语了,她进入诊断房间。

技师是个中年女人,见的病人多了,她没有宽慰令语,她只是平静的让令语脱掉上衣,转身,靠近机器。

空调温度很低,脱了衣服,令语觉得有点冷,皮肤上冒出一粒粒鸡皮疙瘩,她站在机器前,挺起胸,看技师把她的乳房推挤夹紧在机器里,像摆弄一块猪肉。

“你是右边最近痛吗?”

“是的。”

“没看到东西。换个姿势。”

松开,又夹紧。

“嗯,有一点东西。”

又反复几次,结束了。

令语问她: “是多大的肿块?”

技师回答: “报告里会写的。几天后你和医生就收到报告了。”

令语忐忑的问:”会是恶性的吗?”

技师抬头看她:”不要担心,还需要进一步诊断。即使是恶性的,发现的早,也能治好的。我们要感谢现代医药的发展。”

十天后,令语去专科医生那里做穿刺病理活检,她填了表格,签名同意手术的风险。

护士带她进房间,她脱去上衣,躺在诊台上,淡绿的百叶窗关闭着,日光灯从屋顶照下来,照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觉得有一点瑟缩,手不安的放在胸口。

医生是位老先生,灰白头发,戴眼镜,有点像圣诞老人。他看了令语的档案,在洗手台消毒双手,戴上蓝色的橡胶手套。他让她把手伸过头顶。令语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感觉到冷冷的橡胶手套触碰到胸部,推动,然后麻醉针刺进来,迅速的一点刺痛。过了一会儿,长长的穿刺针压了进来,令语不敢去看,她盯着医生,医生脸色严肃,灰色的眼睛专注的看超声波屏幕,手里动作。肌肉被闷闷的挤压,令语紧抿住嘴。

大概十分钟后,手术结束了。令语快速穿好衣服,松一口气。对于一个女人,即使在医生面前露出身体,也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不适,她痛恨这种感觉。但是恐怕这种境况以后只会越来越多,直到身体衰老到麻木。

老先生安慰她,在诊断结果出来前,不用恐慌,绝大部分乳房肿块都是良性的。 令语来之前,已经在网上读了很多资料,知道确实如此, 但是从医生这里听到,还是觉得更加安慰。

从诊所出来,坐在车里,令语拿出手机,想给谁打电话说说,但是打开通讯录,手指推过一个个人名,她又合上手机。

她发动车,打开收音机,熟悉的电台,股指继续上升;听众打进电话;主持人为电台募捐。

风从窗口吹进来,雨就要落下,圣母教堂屋顶的白色十字架指向天空。令语开着车,经过田野、屋舍、大路和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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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在诊所,医生告诉令语:”肿瘤是良性的。”

令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捂在胸口。

医生微笑:”感觉如释重负吧?”

令语点点头,眼眶有点湿润。

医生说的有点哲理:”我们的身体就是这样,不断考验我们。大限到来,我们就能平静的接受了。”

他随即说: “不过还是要小心,我给你开些药,继续观察,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见我,另外,半年后,再做一次乳房X线检查。放宽心,上帝给女人们留了一个独特的礼物。如果你将来哺乳婴儿,这些肿块很可能会变小,甚至消失。”

令语有点失神,婴儿这个词开始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不是她自己 想到的,而是这个词主动找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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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四号是美国独立日,纽约有盛大烟火,令语坐在河岸边的人群中,周围的人们携家带口,呼朋唤友,不耐烦的小孩子们在大人旁边扭动,老先生老太太们坐在折叠椅上平心静气的等。

快七点的时候,开始下雨了,一开始只是飘一点雨丝,逐渐雨越来越大,有些人没有带伞,受不了潮湿,走了。令语也没有伞, 她从包里找到一个塑料袋,撕开一点,套在头上。她旁边的一对情侣把坐的垫子举在头上,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在树下避雨的鸟儿。他们看到令语的样子,朝她笑,又拿过相机,请她帮忙拍照。她接过相机,看着两个人一人一边拉住垫子,男人一手搂住女友的腰肢,半透明垫子的蓝色映在他们明亮的眼睛里。

他们问令语要不要拍照,令语把手机递给他们,抹了抹肩膀上的雨水,他们给令语拍了一张: “cheese!” 令语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九点钟,烟火开始,火树银花,流光溢彩,铺满夜空,飘洒水面,烟火一阵急过一阵,砰砰地撞击耳朵和心脏。 人们惊奇的观看,哇哦惊喜不断。令语交拢双臂,搂住湿透的肩膀,睁大眼睛,烟火炫目闪动,幻灭又绽放,在她黑色的眼睛里。

烟火结束,她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她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在家,她问候了母亲的身体,母亲也问她怎么样了,她回答一切都好,两个女人然后沉默在电话两头,令语问有没有亲戚得过乳癌,母亲问她是不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她姨妈得了乳癌,正住在医院里。令语说: 是的。母亲惋惜的感叹,问她有什么事,她回答: 没什么事,就是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挂掉电话,她洗了淋浴,从浴室出来,在壁橱前拿衣服的时候,她看到穿衣镜,拿下浴巾。她在灯下,审视自己的身体。她的双臂修长,但是上臂增添了多余的脂肪,有点松垂。她抬起手抚过脖子,脖子细长,有两道颈纹,手滑到胸部,手指点住穿刺过的地方,红肿的一个小圆点,像被一个人咬过。腰肢依然是凹进去的弧线,腹部有了赘肉,柔软的鼓突,她轻轻按压小腹,那里曾经住过一个小小的生命,有过小小的头颅和身体。

她站在镜子前,双手放在腹部,浴巾褪在脚下。

夜里,雨停了又起,淅淅沥沥,敲打屋檐和窗口。

令语在梦中。一弧巨大的彩虹,美丽明亮,稳定的站在山头,小令语站在彩虹下,和她对视。她的后面是黑暗,眼前是光明。她被固定在这永恒的瞬间。她在看向未来的时候,回到了过去,和童年的令语在一起,又感受到了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与天地万物中的细小或宏大无言对话。在恐惧、梦幻和寻找中,她打破时间的魔咒,自由回归过去或进入将来。生命川流,从她身上流过,也自她而来。

令语在梦中拳头攥紧,脸上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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