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十二章

十月下旬的这个夜晚,对王妮来说,注定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夜晚。

九点钟过后,忙完了一切,她上床睡觉了,平时倒头就睡着的她,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根本就没合过眼。她的脑海中似有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内心承受着火一般的煎熬,难以抑制的情绪,一会儿悲伤,一会儿烦躁,一会儿无奈,一会儿惆怅,她在床上辗转反側,不能入眠。

几年来,她哥哥的哮喘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母亲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好,里里外外的活全由她一个人包干了。可怜的王妮,很小就料理起了生活,如今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这期间,她不曾有过一天的空闲,任劳任怨地苦撑起了家里的一片天。生活对她而言,就像是她肩膀上的一副重担,既然挑上了,无论如何,半道上是不能撂挑的,只有咬着牙坚持挑下去,直到挑到担子该到的地方,她才能够卸肩。然而,担子该挑到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她感到艰辛,感到迷茫。她为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可是她对此并没有任何怨言,老牛拉套似的仍然在一个劲地朝前走。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应该说现在的生活也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但本地区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特别是娶亲难的状况没有丝毫改变,长此以往,她哥哥又将怎么办呢?他不能娶亲,按照当地人的说法,那叫”绝户”。此类绝户虽然比比皆是,但如王妮有兄妹两人的家庭,出现类似的情况,在外人看来,总不免有些遗憾。要想有所改变,唯一可做的,只能是换亲,因此母亲和本家的几个长辈几年来一直在做她的工作。王妮心中有人,那人就是二娃。起先,她为此事询问过王凯和肖挺,他俩也都很为难,最终他们的意思是不去考虑哥哥的事,她同二娃结合,这个家是完全能够持续下去的,而且日子可能会过的更好。可是哥哥的事她能不管吗?说到底,王妮毕竟不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她在农村环境中成长,她的思想就会受到当地世俗的影响和感染。她去问二娃,二娃抓耳挠腮,除了一再保证同她在一起能把日子过好外,别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她的问题是个天大的难题,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完美的答案了,她陷入了无助的绝望之中。几年过去了,在万般无奈之下,她终于同意换亲了。于是有人张罗了远在东面几十里地以外的一户人家,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有个姐姐,比他哥哥小不了几岁,两个女人对换,两门亲事也就此而落实了。今晚是王妮在家的最后一晚,半夜十二点一过,就到了新的一天,在新的一天里,她就要出嫁了,同时,新的一天也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此时的她百感交集,泪水湿透了枕头。

她想到了二娃,打小在一起长大的他俩,感情深厚,亲如兄妹。表面上看起来,她对二娃好像很严厉,无论在何种场合,她都不依不饶地呛着他,而二娃也处处让着她,总想使她开心。可是在心中,她却特别喜欢二娃,当人们不真不假地拿她和二娃开涮时,她不但不去表白和争辩,心里反而很美,时间一长,大伙也都看出来了,他俩确实很要好,人们同样为他们高兴。那是双方的初恋,他俩把对彼此的爱深藏在心底,只有流露,没有说破。她想到二娃,就深深地觉得对不起他,为了家庭,她最终不得不舍弃了他,她有着万般的留恋和痛苦,又有着万般的无奈和无望。在新的一天里,在她二十五岁生日的当天,她就要与相处了二十几年的二娃告别了,她的心头如刀绞般的痛楚,她希望新的一天永远也不要来临。

她又想到了静江队长,想到了王凯和庆旺等许多村里的人,他们都是她最为熟悉和最为关心爱护她的人。特别是想到了肖挺,他是上海来王村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比她大不了多少,却待她如同自己的亲妹妹,总是给她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在内心里也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兄长,充满亲情地声声叫着肖哥。她并且和肖挺说定,以后要他带她去上海看看,肖挺一口答应,她别提有多么高兴了。在新的一天里,她将离他们而去了,对此他们也无能为力。想到这一切,她的眼泪又一次如断线似地流淌,原先湿透的枕头,此时能拧出不少泪水来。

在这个夜晚里,二娃也没睡着。他深深爱着王妮,可是当新的一天到来时,她就要出嫁了,不是嫁给他,而是嫁给了别人,他的爱也随之而走到了尽头。他想起了他俩小时侯在一块玩耍时的情景,那些记忆,有的模糊,有的清晰,但印象里总是非常的开心。王妮渐渐长大了,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两人逐渐心生情愫,他渴望同她在一起。她表面上看起来不依不饶,一副跟他对着干的模样,但他心里很清楚,那是她喜欢他的一种另类的表达方式。她的话语有时很尖刻,可是却刺的他心里痒痒,舒坦与尴尬交集,情感同揶揄并存,其感受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其实,他爱听她的那些话,因为她的那些话从不对别的人说,全都是冲着他来的,由此可见,他在她的心目中与别人是大不相同的,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在他们两人之间,就有着类似的意思。在新的一天里,他和王妮之间的一切都将结束了,生活中的不幸,如今已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一股巨大的悲伤从他的心底涌起,他情不自禁地用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大把大把的眼泪流了出来。

二娃恨自己,不能将他所热爱的王妮留下来,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却无力去改变两人的命运。但理性告诉他,他决不能有所冲动,千万不能干出什么傻事来,那样非但于事无补,还会遭到人们的谴责和唾骂。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那样做必然会连累到王妮。为了王妮今后安定的生活,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无奈和忍受,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当然,现实于他是极其残酷的,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他想到了与王妮私奔,两人远走高飞,但那不是简单的事情,身边没钱,别处也没有熟人和亲戚,出去以后又该怎么办呢?而最最重要的是,王妮也不会答应同他一起私奔,她跟他走了,她家里去指望谁呢?这是个无解的难题,私奔的想法显然不行。自己立刻去做个上门女婿,她哥的问题又如何解决?她家还盼望她哥传宗接代呢,更何况她哥自己还想有个后。无可奈何加无能为力,二娃受到了天大的打击,他同样也如同是掉进了深渊般的处在无望之中。

在这个夜晚里,没睡着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肖挺,他不是没睡着,而是根本就没有睡觉,他在干另外一件事情:看水。看水是通宵的一个活计,整个一晚上得睁大眼睛忙碌,不能睡觉。

所谓看水,就是往农田里灌水或往外排水,这有两个目的:一是根据庄稼生长的用水需要进行水量调节,有时这块田里要多灌一些水,有时那块田里要排去一些水。灌水和排水多少的决定,是队上很有种植经验的人在细细观察过田里的情况后逐一安排的,看水的人也要具有一定的种植经验,才能配合着干好这件事。肖挺在插队第七个年头上,对庄稼活已经比较熟悉了,他又很细心,静江队长就把看水的任务交给了他。二是养田,农田光种不养不行,那是种不好田的。农田的土壤在庄稼人看来是具有生命力的,其具体的体现就是土质方面的差异。庄稼人爱说“地气”两个字,地气如何,就是指土壤肥沃的程度如何,正因为具有外人所难以觉察到的生命力,农田需要有调整期,种植之后需要进入养田阶段。养田一般用肥料和水分,灌水多少和施肥多少密切相关,因此养田也是个技术活,对此,肖挺同样能够胜任。排水只需在田埂上挖个缺口就行了,田高渠低,田里的水自会往外流,水流的差不多了,看水的人再把缺口给堵上。灌水要用俗话叫“靠埂泵”的电动抽水机从河里抽水,直接朝田里灌,有朝单块田里灌的,还有好几块田连着一起灌的,很有点讲究。靠埂泵是个比水桶略细电线杆似的铁家伙,重二百来斤,移动时,象扛单根木头那样扛在肩上,看水的人要有力气,不然扛不动,扛不动就无法挪窝。扛靠埂泵对年轻力壮的肖挺不成问题,他一个人就能把它从河里拔起并扛上肩膀,不敢说闹着玩,至少看起来不是很吃力。电动抽水,当然得靠电,电线有好几百米长,几百米长的较粗电线可不轻,一个人甭想拿得动,有时得拖着走,拖不动或嫌麻烦,也别干看水的活了。此外,看水一般在夜里进行,看水的人胆子要大,胆小的人可干不了。

今晚看水,上半夜很忙,快到下半夜时有了点空闲,这会儿肖挺坐在随身带的一个小板凳上休息,他想到了王妮的事,不由得生发了感叹之情。

七年以前,他刚来到王村时,当得知了王妮的情况后,他认为她换亲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不幸在七年以后,他当初的想法竟然印证了,王妮无奈地走上了换亲之路。七年期间,她曾经好几次问过他,希望从他那里能够得到一个改变她命运的主意,他令她失望,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可以使她脱离现实的奇妙主意。有人说命运之所以被称作是命运,就是因为其固有的不可改变性。比如一个人干成了一件改变了他命运的事情,看似改变,其实此人一生的命运原本就是如此,他的命运注定了他会去干那件事情,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根本不曾也不可能就此而改变了自身的命运。肖挺当然不会去相信这一类话,但他和英梅的相恋不正是如此吗?最终两人还是分手了,诚然有特殊的原因,似乎也能套用命运的说法。还有王妮,她的情况也在印证着这一点,自打他来到王村,时间已过去了七年之久,她仍然摆脱不了换亲的命运。虽然有眼前的两个事例,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命运还是可以改变的,只是由于客观的因素,再加上自身的原因,好像在印证着命运之说的正确。他坚持认为,归根结底,命运之说实际上就是一种无稽之谈。

在新的一天里,王妮要出嫁了,她就要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他心里十分不舍。他对英梅是爱恋,对王妮是喜欢,这是两个根本不同的概念。王妮率直、纯真和热忱,对他充满了好感,整天“肖哥、肖哥”地喊着,亲热程度犹如兄妹。她也总是向着他说话,对他关怀备至,还经常主动帮他做事。在七年的插队生涯中,肖挺被她的热忱所感动。她为他和英梅的相恋而高兴,说了许多美好祝福的话语,所有这些,都给他留下了很好和很深刻的印象。如今她要出嫁了,她嫁的是二娃,他自然非常高兴,可现在她是被迫出嫁,做着她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肖挺心里十分难受。虽说有本质上的区别,但类似于英梅离开自己的那种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心头。

他又想到了二娃。二娃很不幸,他受到的打击丝毫不亚于自己,因为自小和王妮在一起,长大后两人相恋,如此打击更大,无法用语言去表达。二娃这个人其实挺不错,整天嘻嘻哈哈的,看似大大咧咧,有些事情却又显得非常耐心。比如他对王妮就是这样,无论她怎样说他,他从不发火,看似嬉皮笑脸,却透露着他对她的真诚和爱恋。二娃对别人也是如此,他心地很好,没有丝毫伪善之处,非常坦诚,人也很热忱。八年前没洗干净水泥船,他很懊恼,觉得对不起大家,甚至一年后还羞于见人,可见他的本质绝对没有问题。二娃和他相处,处处帮着他,徐连来找自己麻烦时,他甚至要揍徐连。心地善良而又充满友好的二娃,如今摊上了这件足以影响他一辈子的事情,肖挺同样为他感到十分难受。但他很清楚,正因为二娃本质很好,他不会有过激的行为,对此毋庸担心。

到了下半夜,王妮摸黑悄悄起床,在黑暗中,她穿好衣服,擦干眼泪,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轻轻地开门,溜了出去。她和二娃有个约定,一点半时,两人在场地上的草垛旁见面。

当下是十月下旬,天气有点凉意,月亮不时被淡淡的云彩所遮盖,羞涩般地时隐时现,月色较为明朗。整个王村,仿佛是一个人处在沉睡之中,不发一点声响,村子轮廓的影子如同一片长长的黝黑的树林,在月光下乍一看,不知里面深藏着多少奥秘,令人难以琢磨。有些微风,是自北向南轻轻地吹拂。

场地上,周围的田里偶尔有虫鸣和几声青蛙的叫声,鸣叫声消失时,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场地上的草垛很大,近看似一条黑黑的大船,人站在下面,须仰面朝上才能看见“船顶”,北面的牛屋旁还有两个较小的草垛,三个草垛都是用来喂牛的。为了避北向的风雨,大草垛是在南面揎草的,因此南面为首,北面为尾。南面草垛的头部,因揎草已经凹进去了不少,里面足以站立三五个人,王妮和二娃就是约定在此碰头的。

王妮先到,她揎了一些草铺在地上,人坐在草上,显然比坐在地上要舒适多了。

过了一会儿,二娃来了,他见王妮已经坐在那里了,便勉强笑了一笑说:“嘿嘿,妮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王妮指着身边对他说:“你别站着,坐下吧。”

二娃很听话,坐在一边,离她有一个身位。

王妮说:“二娃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害躁?”

二娃朝她那里稍稍挪动了一下,王妮见了,自己索性一下子就坐到了他的边上,两人的身子立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起先,二娃听到她叫哥时,就暗暗吃惊,平时她只叫二娃而不叫哥,现在她又紧紧地挨着他,他又吃了一惊,他没吭声,任由她靠着自己的身体。

王妮眼睛看着露面的月亮,语调悲伤地说;“月亮真好,它永远悬挂在天上,和每一个人都打着招呼。可是,天亮以后我就要走了,再也不能和熟识的人见面了,我想念他们。”

二娃见她用手抹眼泪,一阵伤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也禁不住流泪了。

过了一会儿,王妮问他:“二娃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她的出嫁之日,这个日子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肠断心碎的日子,不好回答。二娃有些迟缓地说:“今天、嗯、今天……。”

“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 王妮说。

“哟,妮子,对不起,我把这茬给忘了。”

王妮用手推了他一下,说:“你呀,就是不关心人,还说自个儿喜欢我。”

二娃鼓着勇气说:“我、我真的很喜欢你,妮子。”

王妮不答他的话,她抬起头,望着夜空,缓缓而又动情地说:“二十五年了,我打生下来那会儿就认识你了,小时候咱俩在一块玩耍,长大了,你一直在关心我,爱护我,帮助我,二娃哥,你比我亲哥都好。现在我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有报答你的机会了,你说我该咋办呢?”

二娃轻声地说:“妮子,许多事情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开心就足够了嘛,我不要你任何报答。”

王妮说:“我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过去我对你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我那是存心逗你玩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哦。”

“你逗我,我开心呀,我放在心上的就只有这种感觉,没有别的意思。” 二娃的话出自于他的内心,十分真诚。

“那很好。” 王妮看着他的脸说:“二娃哥,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真心实意地告诉我,不许说假话,行吗?”

二娃急了,他说:“妮子,我几时对你说过假话啦?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说假话的心思,你瞧,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边说边擦拭着眼睛。

王妮说:“此时此刻,我就想问你,你真的想娶我吗?”

二娃说:“做梦都想,这一辈子,我只想娶你……。”

王妮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二娃哥,我已经清楚了。可你刚才没听懂我的话,我说要报答你,你明白是啥意思吗?” 见二娃摇头,她继续说下去:“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生日,你比我大三岁,我俩都不小了。今天又是我出嫁的日子,可是……,”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想做第三件事,我想、嗯……,” 她顿了顿,站起身来对二娃说:“来, 二娃哥,抱抱我。”

二娃很是吃惊,他也站起了身,在原地发愣,不知所措。

王妮说:“我让你抱我,你怕啥?过来,抱紧我。”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拥抱。他壮起胆子朝她慢慢靠近,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两人的头碰到了一起,脸颊都很热,双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了。王妮喃喃地说:“我想……,我想……,” 二娃贴在她耳边说,声音有些抖抖索索:“妮子,你想咋样?”

王妮没有答话,她抽出右手,把他的裤子给解开了,二娃大为惊愕,他急巴巴的“哎、哎”地叫着,脸上充满了恐慌。王妮轻轻喝道:“别吱声。” 说着话,她把手伸进了他的裤子,手滑了下去,碰到了他的命根子,她握住后,轻柔地抚摸起来。

二娃一下子血脉喷张,只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切思维全都停止了,只有激动和兴奋,并迅速向全身散开。他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身体里即刻滋生着一股热量在向外喷涌,他的下体急速勃起并膨胀,好似装满火药举火待炸的爆竹,起先有些难受,觉得几乎要爆裂开了,但奇怪的是随着她的抚摸,爆裂感很快就消失了,转而变得异常轻松,异常舒适,其奇妙的感受无以伦比。同时,这种局部的舒适漫延到了他的整个身体,此时他的头脑也晕晕乎乎了,人也轻漂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快感充斥了他的身心,他的两腿似乎也已失去了知觉。他虽然紧抱着王妮,感觉却像是两人脚不沾地地一块飘浮了起来,轻盈的似两片树叶在盘旋,在飞舞,同时又像是两股青烟互相缠绕着在向上升腾,在向上缭绕。在飞舞和升腾之后,留下的是欢快的印迹,无比的惬意,无比的缠绵。

缠绵之中,王妮的激情抚摸,又使二娃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阵阵仿佛如心境触动般的颤栗,他的脸发红发烫的厉害,脑子像喝醉了酒似的那般昏昏沉沉,此时此刻他已不想说话了,沉浸在了一种醉人的状态之中。他呼吸急促,紧闭两眼,嗅闻着王妮体肤所散发出的那种年轻女子所特有的清馨气息,享受着快感,享受着惬意。他觉得这一刻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不可思议,他生怕王妮的手会停下来,完全不见了以往那种大大咧咧说话的腔调,极其柔声地说:“哦,妮子,妮子……。”

就在此时,王妮真的停止了抚摸,她抽出手,而后拽着扭抱着的二娃,两人一起倒向了草上。她用力搂抱着他,用极其亲昵的语气,在他的耳边温存地说:“二娃哥,今晚我是属于你的,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想咋样都行。”

二娃双手捧着她的脸,在月光下见她的脸庞越发可爱,她微微喘气,同时带着迷人的微笑,那神情,分明是在鼓励他更大胆一些,更热烈一些。他实在忍不住了,把嘴贴上她的嘴唇,热吻着她。

吻了一会,王妮褪下自己的裤子,再一次握住二娃的命根子,将其慢慢地引入进了自己的身子……。

王妮和二娃,这对两小无猜、彼此间互相爱慕却即将永久分离的恋人,在王妮二十五岁生日和被迫换亲出嫁当天的凌晨时分,两人终于完成了充满苦涩的精神上和情感上的一次解脱和升华。

……

下半夜两点多钟,圩中远处几块大田的灌水和排水都已结束了,肖挺堵上缺口,拉开电源,从小河里拔起靠埂泵,扛着它,朝场地不远处的东南方向的几块田地走去,那是今晚最后需完成的灌水任务。在安放了靠埂泵和拉扯好电线后,他拿起把铁锹,逐块地在田埂上开挖缺口,渐渐地,来到了场地边上。

隔着一小段路,他听见草垛方向好像有声响,站住脚后细细一听,像是有人在哭泣,他觉得奇怪,下半夜时怎么会有人出现在场地上,而且还在哭泣,听起来像是两个人。他想一探究竟,于是拿着铁锹和手电,轻手轻脚地朝草垛边移动。离草垛约十几米时,见草垛南面凹进去的地方有两个黑影,他打开了手电,强烈的光柱照亮了凹口里的情况。有两个人起先是拥抱在一起,手电光照过去时,两人一愣,赶紧松手了,在光照中显得十分惊恐。肖挺朝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了两人竟是二娃和王妮,他猛然有所醒悟,王妮要出嫁了,他俩这会儿是在告别。他很懊恼自己在此时闯进了两人的一方天地,破坏了他们的情绪。他带着满满的愧意说:“原来是你们俩,哎呀,我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对不住,我这就走。”

他刚想转身,王妮却喊住了他:“别走,肖哥,你过来。”

肖挺只能听她的话,走进了凹口。

为减弱光线,肖挺的手电是朝着地下打的,但映入他眼帘的,却有一条短裤扔在草上,草上隐约有几处血迹,王妮和二娃衣服凌乱,他随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马上关闭了手电筒,对他们两人说:“你俩快把衣服理好,小心着凉。”

他转过身去,王妮和二娃开始整理起了衣服。

过了一会儿,王妮轻声对肖挺说:“肖哥,你都看到了,我和二娃哥做了那事儿了。”

肖挺没吱声,王妮却“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肖哥,我是个坏女人,希望你一定要原谅我。”

肖挺听了她的这句话,想到了她和二娃两人的青梅竹马、心心相映以及从此以后的分离,心里不禁涌起了一阵强烈的酸楚感,他强忍着心酸安慰她说:“妮子,你不是坏女人,你是一个好姑娘,从来就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我和大伙儿都知道,我们都能理解你。”

二娃急急地说:“肖老弟,这事可不能让大家知道,否则,妮子的名声就不好了,那我就后悔死了。”

肖挺说:“你俩尽管放心,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王妮此时有了一个想法,她说:“今天我就要出嫁了,肖哥,我有一个请求,我想抱抱你,行吗?”

肖挺很清楚,王妮是想以此种方式向他作最后的告别。二娃看他没有马上表态,便催他说:“妮子要走了,你就答应她吧。”

于是他张开了双臂,王妮走上前来,一把抱住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肖挺右手揽着王妮的肩膀,左手招呼着二娃,他也上前加入了拥抱。三人紧紧簇拥着,受了王妮的感染,两个男人的眼里也满含着泪水,他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向王妮作正式的告别。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肖挺对他俩说:“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了,你俩好好叙叙,我得去看水了。” 他拿上铁锹,最后又端详了一下月色中的王妮,而后转身朝将要灌水的农田走去。

王妮看着他的背影,禁不住扑在二娃的怀抱里,失声痛哭起来……。

当天上午,男方来接王妮了,一行人进了王村,升空爆竹声声炸响,落地鞭炮串串开花。在王村,王妮在年轻人中的印象是最好的,其中有她早年辛劳的原因,更是她为人热诚所致,南北两队为此停工半天,许多人都来为她送行。当她随着男方一帮人走出家门后,她就一直在送行的人们中寻找二娃,可是一直走到北面村口,甚至连他的影子都不曾看见。

二娃坐在场地上大草垛的凹口里,听着村里炸了锅似的爆竹声,他弯着腰,头伏在膝盖上,泪流满面。整整一个上午,他就以这样的姿势坐在那里,不曾挪动过半步。

半个月后,他打着铺盖卷离家出走了,人们纷纷猜测他出外闯荡去了。肖挺在王村看着王妮和二娃先后离去,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两人。

晚稻约在12月上旬收割,收割后的半个月之内,将进行脱粒、晒谷和稻田翻耕等。除了稻田翻耕尚需继续外,一年中,自清明前后开始的播种至此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是农村较为空闲的冬令时节了。冬令时节也有活干,主要是做一些整理方面的工作,如疏理水渠,调整田块等。在生产队范围内干那些活,无需投入全体劳力,只需一部分不畏天寒的壮劳力出工就行了。今年与往年不同,县里下发了通知,自十二月二十日起,要全县的生产队出动劳力开河,工期在一个月左右,春节前必须完成验收。

县城所在地是岗区地貌,周边缺少河流和湖泊,因离省城不远,以往用水是靠省城供应的,那固然能解决一时之需,但不是长久之计。比之七年前,现在的县城规模已经有所扩展。文革结束以后,一切工作都走上了正轨,一个空前发展的时代即将到来。为顺应发展的需要,县城必须要解决用水问题,建立本县的自来水厂。建水厂就得有水源。在县城西边十公里以外,有一条河流通往绵河流向的那个大湖,可是那条河不流经县城。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论证后,县里决定今冬人工开挖一条长达二十里的河道,串起西边那条河,取之不尽的湖水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向县城了。如此还能一举两得,既可取水,又能开辟一条水上通道。新开河道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那时县里不具备大型开挖设备,然而人民有移山填海的力量,发动全县青壮年男女劳力参加,一个月的施工期限是能够完成的。千军万马,只待二十日一到,就将投入此项开挖工程。

接到通知后,王村北队和别的生产队一样,开始做着前期的准备工作。工地离王村几十里地,人们不可能天天来回,一个月之内,需吃住在那里。队长王静江根据各家的不同情况,先是把出工人员落实下来,其次是备下搭盖窝棚的材料,以便居住。搭盖住人的窝棚,需要用到木料、毡布和厚实的草帘。还需要大量稻草铺在地上,稻草铺得足够厚实,铺盖卷往上一摊,就是软和的床铺。还得准备粮食,青壮年劳力饭量大,六七十号人,一个月吃米就得三四千斤。这期间,他要去公社开两次相关会议,还得带上几个人去熟悉工地并领取具体地块的开挖任务,最后是确定搭盖窝棚的地方。所有这些前期准备工作做好后,在开工前两天,须派人提前搭盖好居住的窝棚。

十九号下午,人们挑着粮草和铺盖卷,还有铁锹和盛土的簸箕等劳动工具,浩浩荡荡地奔赴开河工地。

晚饭前,静江队长带着王凯、肖挺、庆旺等一干人住进了一个窝棚。北队共有四个窝棚,都搭盖在县城西面公路边的空地上,一个窝棚住十几个人,一律打通铺。各人把自家带的被褥在草上铺开后,窝棚便成了大伙的家,一个月里如一家人似的生活在这里,白天干活,晚上睡觉,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集体生活。此种体会很难得,许多人都是头一回参加开河,人们既新鲜又兴奋。吃过晚饭后,除了庆旺在一旁一声不吭地不断抽烟外(烟味熏的人够呛,却能使人更加兴奋),大伙坐在铺上说说笑笑,聊到很晚才睡觉。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前,人们上了工地。工地上彩旗飘扬,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隔一段距离就架设着一个高音喇叭,整个工地都在唱响那时传唱的革命歌曲。刚过了八点,一首正在播放的歌曲被打断了,广播员说请县委书记讲话,一个声音洪亮的男子开始作简短的动员,他感谢全体民工的支持和努力,同时讲述了此次开河的重大意义。讲话结束,他宣布正式开工,喇叭里立刻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锣鼓声。高音喇叭威力无比,完全盖住了工地现场敲锣打鼓的声响,有人燃放起了爆竹,锣鼓声同爆竹声混杂在一起震响,工地上的人们,人人热血沸腾,个个干劲十足。

按各个生产队的人口比例分配,王村北队分到的直向挖宽度为八米。河道开挖线是一百米,底宽三十米,深度八米六。这就是说,在整个工程完工后,平地将出现一条较深的一百米宽的河流,同绵河宽度相仿,可见工程具有相当的规模。伴随着高音喇叭里的锣鼓声,人们投入到了紧张的开挖之中。王静江首先端起铁锹,顺着划定的白线,挖起了第一锹土,大伙接着干了起来。人们分成两拨,先是男人挖土,女人挑土。刚开始时,地面板实,土里夹杂着一些石块,较难挖掘,此时大都由男劳力开挖,上面两层土被挖掉后,泥土没有了杂质,变得好挖一些了,于是便换成了男女混合着挖土挑土,互相调节。在一个月之内,人们日复一日地挖掘,直至工程结束。

伙食方面,早中晚三餐全是干饭,管饱。吃菜,早上是炒青菜或自腌的咸菜,中午每人一块二两的红烧肉,晚上是肉烧青菜。晚上的肉不多,都是肥膘肉,算是青菜里加了点油水吧,味道却和单一的炒青菜大不相同了。那会儿的肉和青菜都很好吃,两者搭配混炒,香气溢人,几十年后如在饭桌上吃这道菜时,定会一抢而光,其美味和爽口,日后肖挺每每想起就禁不住嘴馋。三十天的饭菜都是一个样,没有任何变化。静江队长起先打算派两个女人做饭,可是队上一个男人很会做菜,于是改派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主管伙食。那男的确实会烧菜,加上柴草火头旺盛,大肉烧的是又香、又粘、又糯,手艺绝不亚于饭店的厨师。虽是大锅菜,青菜味道也挺不错,他还会变着法子的弄个小炒肉,或单炒菜叶,或单炒菜梗等,油水挺足,十分入味。大伙吃的挺满意,都觉得比平日自己家里烧的菜肴好吃多了。不过,一个月回村的时候,两个男女明显白胖了许多,大伙明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只要自个儿吃的开心,也就不去追究他俩如何去多吃多占了,按后来的术语讲,这叫“双赢”。

因为是集体生活,晚上也挺热闹,外村有熟人的,互相来去串着门的聊天,外村没有熟人的,本村的人凑在一块儿共同聊天。但遗憾的是,有时男人聊到二娃,女人聊到王妮,大家就会摇头,就会叹息。二娃和王妮两人好似开心果,经常会给大伙带来意想不到的欢乐,他俩来开河的话,场面一定会更加热闹,但两人现在都不在这里了,大家都非常想念他们。尤其是肖挺,每当人们谈起二娃和王妮时,他都会产生一阵伤感,他特别为二娃的境况担心。也有个别不加入聊天的人,早早就蒙着头睡觉了,睡不着算是在养精神。也有例外,庆旺不参加谈话,他闷闷地坐在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把个窝棚抽的乌烟瘴气,烟味呛鼻。大伙也不去数说他,在扑鼻的烟味里,照样聊的很起劲。静江队长和王凯也不去多加阻止,对庆旺,大家不但能够理解,还能给予谅解。

原本庆旺烟瘾并不大,办婚事时,两个外甥溺水淹死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原先的开朗和乐于助人不见了,整天不说一句话,总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并且有意识地躲避着别人,一副不合群的模样。人也变得懒散了,无精打采的,家务活也不想干了,为此刘秀还多次同他吵嘴。他任由她数说,也不还嘴,有时会朝她看上一眼,眼里透着一股怨气。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猛抽起烟来,身边只要有钱,什么都不买,就买烟抽,家里母鸡下的蛋,家人没吃到几个,都被他拿去换了烟钱,刘秀因此又和他吵架,他却丝毫不去理会,仍然是自顾自地抽烟。队上的人看了着急,静江队长和王凯及肖挺等人都同他谈过,劝他要振作,可是许多次谈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效果,人们只能任由他去了。一个好好的庆旺,就这样变成了人人同情却又是人人失望的人了。

此次派人开河,王静江经过考虑,起先把庆旺给排除掉了,他的想法是,他现在是个不合群的人,而且还大量抽烟,同住在一个窝棚里,会影响别人。但在最后两天,庆旺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说是要和大伙一块儿去工地。静江队长与王凯商量,王凯说,集体生活可能会对他有一个好的影响,也许他会有所改变,于是就同意他前来开河了。他烟抽的如此厉害,烟价低廉,烟草质量不好,把人熏的如同蚊子,但既然来了,大伙也不便多说,其实谁都不愿也不忍出面去阻止他。看着庆旺的样子,肖挺很痛心,他想就开河的机会,再找他聊聊,也算是彼此沟通一下吧。

那天傍晚收工,庆旺跟在大家后面,正准备返回窝棚时,肖挺把他叫住了。庆旺看着他,没说话,眼神有些恍惚。

肖挺说:“庆旺兄,咱俩聊聊。”

庆旺起先轻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开了口,语气沉闷地说:“这会儿,还有啥可聊的?天不早了,该回去吃饭了。”

肖挺:“不着急,晚饭还有一会。咱俩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说话了吧?说说话,心里畅快些。”

庆旺没吱声,从口袋里掏出烟,从中摸出一支,点上后深吸了两口。

肖挺问他:“你一天要抽多少烟?”

他淡淡地说:“也记不清楚了,有时两包,有时三包,不多。”

肖挺:“两三包还不多?过去你也曾对我说起过,多抽烟对人的健康不利,如今你咋都忘了呢?”

他抽了一口烟后说:“都习惯了,改不回来了,由着它去吧。”

肖挺:“我看不是不能改,而是你根本就不想改。”

庆旺:“现在对我来说,把抽烟的习惯改了,有啥意义?”

“那你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嘛。”

他叹了口气说:“说实话,身体健康不健康我也无所谓了,两个外甥因为我都那样了,我却健健康康的活着,我心里有愧呀。”

肖挺:“话不能这么说,虎子和狗蛋遭遇不幸,我心里也挺难受,王村的人心里都挺难受,大伙也能理解你,可是你不能一蹶不振,走到如此自暴自弃的地步。如今你有家庭了,至少你得对自己的家庭负责吧?”

庆旺心生怨气地说:“别提什么家庭了,正因为要娶老婆,成立家庭,才会弄出这天大的事来。我现在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我干嘛非得要成立什么家庭,一个人过日子不就没事了嘛,唉!” 他用手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

肖挺看了心里有些难受,他稍稍顿了顿说:“事情都过去半年了,你不能总放在心上,受其影响吧?”

“这事摊上了我,自然与别人的感受不同,我也是不由自主,这辈子心情是肯定好不起来了。” 庆旺说。

他抽完了一支烟后,又摸出一支抽起来。

肖挺对此只能摇头,他说:“庆旺兄,想当初我到王村插队,我记得那天是下午来的,第二天上午就遇到了赵大妈溺水的事,那时天还很冷,我们俩一起下河去捞人,那会儿我就把你当作了自己学习的榜样。接着你帮我粉刷墙壁,瓦工的技术真不错,外墙抹的那叫一个平整,王凯大哥也只能给你打下手了。我插队七年多了,你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帮助。这不,就在今年春上,你我两人还去省城搞船运粪,共同使船,共同挑粪,共同喝酒,那段经历我会一直记在心头的。还有徐连闹事时,你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赶了过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徐连他们欺负我。在我插队生涯中,我最感谢的人就是你,我不忍心看到你这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庆旺说:“老弟,你别管我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吧,我也就是这样了,没办法回头了。你要走好自己的路,今后你还是有前途的。”

肖挺说:“眼下开河,过的是集体生活,我建议你少抽点烟,同大伙一块聊聊天,那样心情肯定会好些。”

庆旺说:“没用,不瞒你说,从前我对聊天也蛮有兴致,还经常上你那里去串门,现在心里有疙瘩,也就感觉不出聊天有啥意思了。不过你说到抽烟的事,我也确实是把大家给害苦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肖挺说:“这么着,庆旺兄,咱们以前不是经常谈起上海嘛,啥时咱俩一起去上海,我领你好好看看玩玩。”

庆旺摇着头说:“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去不成上海了。”

“不会吧。” 肖挺说:“有我,你一定能去成上海,下次我去探亲,我准定带你一块去。上次我同王凯大哥去江西,不是说走就走了嘛,一个单程,路上整整走了三天。到上海方便,省城有火车直达,一天就到了。”

说到去江西,庆旺想起来了,他说:“哎,对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和王凯真的搞清楚啦,咱这一带的人,祖上是从江西移民过来的吗?”

“没错,联系到我们这里的老人所说和江西瓦屑坝在明朝时的移民情况,此事千真万确,毋庸置疑。” 肖挺问他:“你现在咋会想起问这事?”

庆旺说:“你俩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搁在早先,我也会同你们一起去的,能够知道自己祖先的来龙去脉和根源之地,也是一件让人十分欣慰的事,我和祖先一起谢谢你们。”

肖挺听了感到有些奇怪,他说:“庆旺兄,你的话我咋没听懂,你咋和祖先搞到一块去了?”

庆旺忙说:“对对,是我说走了嘴,我的意思是,我要感谢你们,祖先有灵,他们也会感谢你们的。”

肖挺点头说:“这还差不多,瞧,你把我给吓的。”

庆旺说:“天不早了,别让大伙等咱俩,回去吧?”

肖挺说:“好吧。可是咱们得说定,你不想同大伙聊,你得经常和我聊聊,你答应吗?”

“行,肖老弟,我一定依了你。”

当晚,庆旺的烟果真少抽了。肖挺很高兴,他认为此番谈话已经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因为庆旺在谈到移民时的眼神,明显比之前要好了一些,这说明他的思想状况还是有希望能够逐渐扭转的,看来自己以后还得经常跟他多聊聊。那一晚,肖挺看庆旺比平时睡的舒心,后来他自己睡的也很舒心。

开挖工作进展的很顺利,十来天后,河道的模样逐渐显现了出来,随着挖掘深度的增加,挑土的坡道也渐渐变得陡起来了,一担土挖到簸箕里,先爬坡到坎上,而后再走到坎后倒下,不免使人有点气喘吁吁。开过河的人都知道,开河的前一阶段不是很吃力,越到后面越累人,就是因为挑土爬坡的缘故。到了这个时期,挑土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男人了。此时工地的现状是,站在开挖线上看,河道笔直,一条线似的齐整,可是看坎子后面(即河堤后面),根本不呈直线状,凸凸凹凹,伸伸缩缩,好似狗啃般的凌乱,那是由倒土所致的。各个队的开挖进度有快慢,倒土不均匀,就会形成如此状况,这是开挖中所产生的情况,当工程结束时就会有所改观,虽不如开挖线那样的整齐划一,但自会平整了许多。

刚过了二十天,有一个队已经挖到了规定的八米六的深度,第一个完成了开挖任务,此时大多数生产队才挖到五六米深,北队也是如此。那个队离北队的工地约有一百来米,人们纷纷跑去观看,看时不由得暗暗吃惊。八米六,横在平地上,看似能一下子跳过去,可是从地面朝下,在两边的土层映衬下,显得很深,很有点气势,它静静地横亘在那里,仿佛有一股子傲气在向外散发,冲击着人们的眼球。在八米六深的地上还插着一面红旗,看样子是在给人们鼓劲。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各队在观看后,都表示要加快进度,决不能拖工程的后腿。如同北队一样,在开挖好的河道底下,也有一道近一米宽的土墙,约四米高,那是用来休息时挡风和最后计算土方的,北队的开挖还没有达到规定的深度,土墙要矮了许多。有一伙人丈量完后,正在拆除土墙,拆完土墙,该队就算是正式完工了,可以打道回府了。观看的人们越来越多,此时,自远渐近的传来了阵阵锣鼓声,人们抬头看去,有领导前来祝贺了。

河堤上,领导给该队队长戴上大红花,还有人提溜着相机为他们拍照。伴随着震天响的锣鼓声,所有在场的人员和观看的人们都鼓起掌来,高音喇叭里也传来了播音员热情洋溢的声音,表彰那第一个完成了开挖任务的生产队,场面非常热闹。

自打和肖挺谈过话后,庆旺在窝棚里抽烟倒是少了,他却有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傍晚收工后,独自一人靠在土墙下,非得抽上几支烟才回来吃饭。人们想想也很正常,他已经认识到在窝棚里抽烟会影响大家,本来烟瘾又大,干完活抽几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天气寒冷,刮的大都是西北风,好在土墙另一面正好能挡风。庆旺抽烟,肖挺也不去说他,只要他按时回来吃饭就行了,他也很准时,总是在快要开饭的时候就赶回来了。

离完工截止期还有两天时间,北队也已挖到八米六深了,本来大伙想一鼓作气把那道土墙丈量完就给拆了,可静江队长见时候不早了,他要人们先回去休息,明天上午花个把小时即可搞定此事。庆旺掏出烟,看来他又要在土墙下抽烟了。傍晚起了风势,天气格外寒冷,肖挺临走时特别叮嘱他,要他快点回去,他起先朝他看看,继而又对他笑笑,点点头,不是点一下,而是点了三四下。看庆旺的动作,肖挺总感觉似乎是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可是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行人就这样回住地去了。附近有几处工地还有人在干活,想来那些队进度不行,需要加班加点了。

开饭时还不见庆旺回来,大伙的肚子早就饿了,给他留了点菜,人们开始吃饭了。除了明天上午拆土墙,北队的开挖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大伙心里轻松高兴,说说笑笑,晚饭吃的有滋有味。

饭已吃了大半,见庆旺还没有回来,此时肖挺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他想到离开工地时,他叮嘱庆旺,要他快些回来,庆旺朝他看看笑笑,并且点了好几下头,他的笑看像是有点古怪,勉强且不大自然,而且在点头时,目光盯视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会是个什么意思呢?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寒,继续想下去的话,可能就是个不好的暗示,莫非庆旺……?

他放下碗,心中正在忐忑不安时,门帘被人一下子掀开了,有个陌生男子闯了进来,他大声问:“你们是王村北队的吗?”

肖挺猛地站起身,急切地说:“是的,咋回事?”

那人神情紧张地说:“不好了,你们的土墙坍塌了,砸死人了。”

人们惊呆了,齐刷刷地把碗筷全撂下了,肖挺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脸色刹那间发白了。王静江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快去工地”,他跟着那人跑出了窝棚,人们一窝蜂跟进。边上好几个窝棚里正在吃饭的人也跑了出来,肖挺这回反应迟钝了,他是这个窝棚里最后出去的人。

人们跑到工地上,见土墙从根部完全倒下了,倒下的泥土堆得挺高,看不出底下埋着什么,有几个人用手和铁锹在泥土里刨挖着。北队的人冲下河道,发疯般地用双手刨着,一会儿功夫,埋在下面的庆旺露了出来。看上去他当时是个下蹲的姿势,正因为下蹲,当土墙倒下时,泥土一瞬间倾倒在他身上,巨大的冲击力,把他的两腿生生地反压到了肩膀上,人缩成了一团,面部和脖颈处大量充血,变成了紫肝色,形状很惨,看的人心惊。

庆旺早已死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河堤上,放在地上,北队的人围着他,纷纷掉下了眼泪,静江队长和王凯等好几个人都哭出声来。肖挺蹲在人圈外,双手掩面,泪水从他手中流下,地面湿了一大片……。

······

庆旺的死有些蹊跷,人们在清理泥土时,发现土中有一把铁锹,土墙的底部有被铁锹挖过的痕迹,铁锹从何而来?原来有些人不想来回提着,每天收工,留下一部分劳动工具,以便第二天使用。土墙下的铁锹便是北队人员留下的,但它怎么会到了土墙下面?一个合理的解释即是,很可能是庆旺自己拿过去的。土墙两面,当天背风的一面是边上开河的生产队,迎风的一面是本队,而土墙却是朝着本队方向倒下的,庆旺是在土墙倒下的一面被砸着的,他为何不去避风,究竟想干什么?一般来说,土墙是不会坍塌的,倒向迎风的一面,在道理上更是说不通。从种种迹象来看,庆旺像是自杀的。可是据大伙说,近一个月来的集体生活,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反常之处,他外甥已经死去半年了,此时自杀,时间上有些对不上号。虽说这是大伙的看法,不过肖挺还是倾向于他是自杀的。事后,他心里清楚,庆旺对他的笑看和点头肯定是有用意的,因为在这之前的近一个月里,他并没有作出过如此令人捉摸不定的举动。此外那天同他谈话,谈到移民问题,他突然冒出了一句“我和祖先一起谢谢你们”的话,当时把肖挺吓了一大跳,但他马上解释是说走了嘴,可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是在作着某种暗示。他俩的关系相当不错,他在离开人世前,对他作某种暗示,相对来说也是比较正常的。想到庆旺的说话已经有厌世的含义,只是肖挺认为,起先他是自暴自弃,那次谈话以后,他好像已经有所转变,并且说过这辈子心情肯定好不起来的话,使人听了,感觉来日方长,由此给人造成了一种假象,自己没多加细想,没料到惨祸就这样酿成了。

肖挺把自己的想法深藏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

人们回村没几天,庆旺的妻子刘秀对姐姐刘玉讲,她仍然是女儿身,庆旺和她是挂名夫妻,两人直到最后也没圆过房。刘玉又把此事给捅了出去,村民们听了大为迷惑,曾为此设想了好几个原因,但最终还是不解究竟是何种原因所致。根据对庆旺为人的了解,肖挺清楚,大约庆旺自外甥死后就有了轻生的念头,他结婚而不圆房,是他不愿牵扯到刘秀,好让她保全一个女儿身,以利她今后再嫁。他为庆旺的良苦用心而深深感叹不已。

庆旺的一切,都随着他的离世而逝去了,他的人生悲剧,就此画上了一个令人惋惜的句号。

自1978年下半年开始,知识青年起先是陆陆续续,继而是大批地回城了。肖挺在那段时间里,在这股回城潮中也返回了上海,屈指数来,他在王村的插队生涯,已经有近九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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